自古以来,凉城都不是富庶之地。如果站在凉城最高峰西山俯瞰,整个凉城的房屋,要么低矮阴仄,要么直接就是茅草房,唯一翎瓦俨然的,就是县衙了。
直到日上三竿,一个老态龙钟的衙役才颠着脚地跑出来开门。他一眼就瞧见门口站着个面生的后生,只见他身材挺拔,一脸风流轻佻之相。老役心里直纳闷:此等人一般是作为被告的多,主动来告官的,可是头一回见,于是他招呼道:“要告官直接进去就是,鸣冤鼓坏了很久也没人修,早就废弃了。”
后生也不承让,朝他一拱手,就牵着老驴径直往县衙里走。老役急了:“后生,别把驴牵进去...”
这时胡县令出来了,他一见牵着驴的刘起,马上吹胡子瞪眼:“来者何人?太不识礼数了,把驴牵进来不说,见了本官还不跪下?”
刘起见他穿了一身碧色的官服,就晓得这是县令了。“你怎么不记得我啦?我这不刚给你一百两,就来这混个差事...”
胡县令赶紧过去捂住他的嘴:“进来说话,进来说话。”
胡县令胡进,圆下巴,尖脑门,发际线极靠后,要是他穿越到辫子王朝,都不用剃发。胡县令这官也是花钱捐来的,既然县令都是捐来的,那底下打杂的也悬了。这么说吧,整个县衙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是朝廷命官,全都是捐来的。周边的县府一提起凉城,都嗤至于鼻。这也难怪,其他县的县令,好歹是科举出身,朝廷委派,是正规军;凉城穷乡僻壤,稻麦不长,光盛产五谷杂粮,当官的也是杂牌军。
胡县令见了刘起,乐得眉开眼笑:“大伙都出来看看,咱又有新同僚啦!”里堂一下子涌出来一长串大老爷们,见了刘起,个个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一上来就嘘寒问暖:“从平阳过来?路不太好走吧?”——“我先把你的坐骑牵到后院去,顺便上点草料。”——“起爷路途劳顿,累了吧?喝茶,喝茶...”
这一大群人热情过了头了,把刘起诧得一愣一愣的:是我这个主簿特别受欢迎,还是凉城县衙的同事们太朴实温暖?他朝胡县令作了个揖:“差不多得了,一个九品主簿用得着这样吗?你们又想占我什么便宜?”
胡县令作糊涂状:“九品?主簿?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解。”
这回轮到刘起懵了,胡县令又换了一副恍然的模样,说:“一定是消息传播过程出了什么纰漏,我们这缺的不是主簿,是钞官。”
“钞官是什么官?”
“钞官之责,乃社稷之根本,上书下达、户籍粮税、县政通令都要经过钞官之手...”
刘起给绕糊涂了:“临行前我大致读过《商律疏议》,最末的官职就是主簿了,这钞官不是你自个发明的吧?”
胡县令白眼一翻:“胡说八道!我等作为社稷之臣,以后不要说这种胡话!”他又把一叠灰色麻料长袍递给刘起,“这是你的官服,你进文厅找那个最角落的桌子,就是你工作的地方。去吧!我县政务繁忙,一刻也不要浪费了。”
刘起捧着官服进去,角落里果然案牍如山,桌子一角点点滴滴都是蜡痕,难不成前任钞官要秉烛达旦,通宵工作?
“其他人呢?”刘起发觉刚才那波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作鸟兽散了。
“其他人有他们的事。”胡县令说完,也飘走了。
胡县令窃喜:终于又有人进来干活了,不管他能干多长,这一百两已经出了,值了值了!
胡县令坐在牛头椅上翘着脚,从案底摸出一卷《东游记》,舔了一下食指翻开书页,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商国章回体小说大行其道,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喜欢听,识字的读书人也喜欢看,所以书局卯足了劲加印,像胡县令这种,上一天班,砌一壶茶,捧一卷小说,一天又过去了。你也不能怪人家,小说当然是上班时候看,谁下班了还看小说?
等日影西斜了,也该下班了。胡县令悠哉游哉地踱着小步来到文厅,定睛一看,气没打一处出来,只见刘起正在悠哉游哉地抄着文书,搞了一下午,一份还没抄完。
“你看你这字,跟鸡爪似的,还写那么慢,我就问你,你哪个书院出来的?”
刘起抬起头,认真地揖了个手:“我没上过学。”
胡县令都气坏了:“敢情你当来这是为了练字?”亏了,这下亏大了,原来招了个白丁进来!
刘起嘿嘿一笑,“别急嘛,欲速则不达。我等作为社稷之臣,就要明白这个理儿。”刘起靠常年旁听,又从尉璞那淘了几卷破书,自学成才,第一次有机会写那么多字,还挺高兴。
刘起伸头一看外边的天色,“该下班了,胡县令,那就明天见。”说罢他收拾一下东西,起身就走,见胡县令愣愣地看着他,便朝胡县令作了个揖,道:“不用送了,刚才有同僚告知,我是安排住在县衙旁边的瓦房里——咳,吃朝廷饭就是好,有俸禄,又有地儿住。胡县令,我先撤了。”说完走远了。
胡县令杵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他下班敢比我早?
商国千百年来历经几个朝代,无论皇帝老儿姓谁,都遵从三大隐形国策:异地当官,异地当兵,异地坐牢。异地当官,防止当土皇帝;异地当兵,防止武装纠结;异地坐牢,防止混混聚集搞事情。历来朝廷命官都遵循这三大法则,官员派遣调拨,都是离原籍地有足够的地理距离。可是捐的官就不好说了。
胡县令原籍离凉城不远,坏事就坏在这里。一人捐官破小财,全家老小等上菜,胡进一走马上任,全家老小都跟过来了,纷纷在衙门里混差事。按商朝官制,县令以下就两种文职:县丞和主簿。县丞,就是县令的丞相,主管奏折、县政一类;主簿,就是县令的账簿,主管户籍、粮税一类。
胡县令手下有八个县丞,十二个主簿,都是自家亲戚。大家亲里表里的,谁也使唤不动谁,为了公平起见,大家都不干活。那活谁干呢?于是胡县令发明了一新官种: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