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牢里出来，我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每天只是在屋里静养。我是从刑部大牢出来，直接进的这恭顺侯府，别说使女丫头、陪嫁妆奁，我连双干净的绣花鞋都没有。来到这侯府里，多得是比我年长的管家仆妇，在他们面前，我总觉得不大自在。尽管岑烺让他们称呼我“夫人”，他们在我面前，也都恭恭敬敬，可我始终无法坦然面对下人。我这种懦弱的态度，终于让使女清荷发了话。
那天她正给我梳头发，管家来旺进屋禀报事情，内容都是些家常琐事。我没有仔细过问，只说，照着以往的惯例办就好了。
等到管家离开，清荷忽然说：“夫人刚才，太过随便了。”
我吃惊地回头看着她！
我身边的贴身使女清荷，原是岑烺原配妻子的丫鬟，是个脾气爽快、心地纯良的女子，这还是她头一次，如此直接和我说话。
“来旺进屋禀报事情，夫人怎么也该仔细过问，”她说，“就这样听了两句，随便打发了他，这很不妥。”
我的脸有点红，管家来旺四十多岁，在这侯府里当差二十年了，我一个刚进府才半月的年轻女子，怎么都不好对他拿腔拿调。
“我知道夫人抹不开。”清荷继续说，“可是像刚才那样子，夫人也未免辜负了侯爷一番心意。”
我一时错愕，怎么会扯到岑烺身上？
“当初夫人进到这侯府来，侯爷生怕下人们不够尊重，特意找了来旺，重重吩咐他，不得有任何轻慢之处，侯爷还说，先前他们是怎么对宁氏夫人，如今就得怎么对待您。侯爷这么做，是不愿夫人您受一点委屈，您自己，却不肯担当起这主母之责，这样子，让侯爷情何以堪？”
宁氏夫人是恭顺侯过世的妻子，她原本是颐亲王之女，天子的堂妹，岑烺竟然要求下人以对待她的方式来对待我，这让我不由为之震撼。
清荷见我若有所思，便又道：“奴婢是个口无遮拦之人，想到什么说什么。奴婢知道，夫人年轻脸嫩，又总是记着自己的出身，所以遇事也不敢开口。其实在奴婢看来，从什么地方出来，并不重要。人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了活下去而做一些不得已的事，这不是什么天大的罪。然而眼下，您是这侯府里的女主人，您一日不想通，不肯担当起责任，这底下的奴仆，就一日困惑茫然、不知所措。夫人，您千万莫要辜负了侯爷才是。”
没想到一个使女，竟有这等不同寻常的见解，想必近朱者赤，跟在岑烺身边，就会被他所影响，变得大胆、冷静而善良。连这侯府里的奴仆，也不像别家的下人，唯唯诺诺欺软怕硬。
清荷这番话，彻底把我敲醒，是的，连岑烺都始终记得我是谁，记得我是什么人的孩子，而我却偏偏遗忘了过去，自惭形秽。若不是清荷的提醒，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令他失望。
于是从那之后，我便收起自卑之心，学着当年我母亲的姿态，像模像样的担当起了这侯府女主人的职责。
婚后，岑烺仍然每夜宿在他的书房内，只是他会经常过来看我。他的态度依然如往昔，温和而自然，我心底原本的不安和尴尬，也渐渐被他平和的话语给消融。只是想起复仇的事，就这样无疾而终，我总是忍不住落泪。
“我只是不想你做飞蛾。”岑戬和我说，“那不值得，明白么？梅若，你对付的是一群权柄天下的人，如果你只是为了不计后果的将自己的性命赔进去，你父母在天之灵，又会如何想？他们一定无法同意你。”
“可我不能忍受他们这么嚣张！”我发着抖，小声道，“我必须做点什么才好！”
“眼下你要做的，就是恢复你自己。”岑烺盯着我道，“逞一时之气，只会伤害你自己——梅若，这么多年来，你以为我忘记了你父亲的遭遇么？”
我答不出话来。
于是在岑烺这样几番好言相劝之下，我终于答应他，在自己恢复过来之前，不再一心想着复仇的事。
一两个月之后，我的身体恢复健康，脸色也重新红润起来，岑烺看我长好了，总算放下心来。
“刚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微微一笑，“把你抱起来，轻得像一拢烟。”
我被他说得脸颊发热：“那时候，我真不想活了，若是被卖去延州……”
那晚饱受的惊恐，至今我记忆犹新，提起来仍不免心惊肉跳。
提及往事，不知为何，岑烺的神色有些迟疑。
“其实有件事，我要和梅若你商量。”他说，“明日是太子的生日，帖子已经到了我这儿。”
我一怔，一时没弄懂他话语里的意思。
岑烺略一停，然后说：“赴宴的人很多，其中，有江涵之夫妇。”
我吃了一惊，半晌，才道：“……他们也要去？”
岑烺点点头：“你若不愿见他们，我便单独去赴宴。到时候只说你身上不大舒服，也就搪塞过去了。”
我低头不语，明日的宴席，按道理我和岑烺都该到场，我若真不去，他一个人，难免落人话柄。
“我知道你不愿见他们，不去也罢。”岑烺继续道，“太子和我关系亲厚，不会介意……”
“不，我要去。”我忽然抬起头，打断他的话，“太子家宴，侯爷身份重要，我更不该缺席。”
岑烺很是吃惊：“你真要去？”
我点头，郑重道：“当然要去。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总不能躲他们一辈子。”
岑烺仔细端详着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惊讶而愉快的浓浓笑意。
“你能这样想，我太高兴了。”他说着，不禁伸出手来，似乎想抚摸我的鬓发。然而终究意识到这不妥当，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停在半空。
我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强烈失落！
他收回手，掩饰般站起身，“你的衣裳，我已经叫清荷她们准备好了。等会儿你去看看，自己挑一件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