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烺出去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日暮,方才回府里来。
而我一整天在屋子里,低头绣着花,我叫清荷暂时别来打搅我。我心中有事,没法和她们闲聊。
岑烺从外面回来,来旺按照之前吩咐,过来通知了我,我这才揉揉酸痛的脖颈,放下绣花针,同时,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我在屋里转了两圈,最终决定过去看看岑烺,借口很拙劣,我有两本书要放回他的书架去。
到了书房门口,我犹豫了一下,才掀开帘子进去。
岑烺在里面,令我吃惊的是,他面前摆着一壶酒,一个酒杯。
岑烺不太饮酒,只有年节,特别高兴、或者特别烦闷的时候,才会小酌两杯。今天无缘无故的,却突然在书房自斟自饮,这又是为了什么?
见我进来,岑烺抬眼看了看我,微笑道:“过来吧。”
我走过去,将两本书放在他的桌上。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岑烺的脸色很苍白,眼底发黑,眉宇间锁着愁苦,那样子,像是陡然老了几岁。
“侯爷今天出去了一天。”我说。
“嗯。”他似乎不太在意,又往杯中倒了一杯酒。
“侯爷心里有事情,侯爷不太高兴?”我盯着他,问。
“不,没有。”他淡淡地说,“只是有点闷而已。”
我垂落眼帘,低声道:“来旺说,侯爷昨晚一宿没睡。”
他没有出声,手握着酒杯,却没有喝。
我大着胆子抬起眼睛,望着他:“侯爷到底是为什么事情烦闷?”
“没有什么事情。”他依然笑了笑,又道,“大概只是在想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的什么事?”
“送你去浙州的事。”他的声音低下来,目光一直盯着酒杯,“浙州千里之遥,一路上得好好照拂才行。车马仆人都得选好,不然若有个闪失,薛世乾得怪罪于我了。”
我听着这些刺耳无比的话,不由转过头来,望着暗红的窗棂,如血的残阳,无声无息泼洒进房间,明烈的泛着腥味儿的落日光芒,落在我们身上,洒成一片凄怆金红。
“我不想去浙州。”我忽然说,“我不想嫁给薛世乾的儿子。”
“梅若?”岑烺的声音透着惊愕,想必他万万没料到,我会否定他的决定。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盯着窗棂,一字一顿地说,“侯爷,对不住了。我心里有别人,这个样子,没法再嫁薛家。”
我终于,还是踏出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他都已经不要我了!
良久,我听见岑烺干涩的声音:“是么。嗯,这么说也有道理。你不想嫁给薛世乾的儿子,那也行。告诉我你想嫁谁,我去给你说合。”
我闻听此言,苦涩一笑:“没用的。人家不喜欢我,侯爷就算费尽口舌也是白搭。”
他慌忙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不会的!我去帮你说,怎么也得说服那人心甘情愿来娶你。梅若,你想嫁的人是谁?”
好半天,我才慢慢开口:“我想嫁的那个人,生得比谁都俊秀,才干比谁都出众,性子却比谁都宽宏大量,文武双全又遗世越俗,出身高贵却谦和温润,天地间,再没见过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这话,说得我满心卑微,声音越来越小……我从来不是自轻自贱之人,即便是在絮春楼,最肮脏下贱的时候,我都不愿真正向谁低头,而如今,竟然因为这样一个男子,我卑微得如同一叶草。
我不敢回头去看岑烺的表情。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么?有这么好的人?”他的声音竟然充满苦涩,“那你真的该嫁给他。”
“他的好处,不止这些。”我停住,半晌,终于才道,“这十年里,他救过我两次,若不是他,我早就没了命。半年前,他把我从刑部大牢里抱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要留在他身边,一辈子服侍他,哪怕只是做个洒扫丫头。”我说到这儿,不禁哽咽,“我心中喜欢他,喜欢得没了法子。可他一直把我当成孩子,他只肯来照顾我,却不许我去照顾他,我在他身边一无是处,留着也是个累赘,现在他又说要把我嫁去浙州……”
“不!没有!”岑烺一把抱住我,“梅若,你不是累赘!”
我的强硬伪装,这一刻全都碎裂了。只剩了泪水滚滚,打湿了他的前襟,我抓着他的衣襟,小声啜泣:“别把我送走,求求你,别送我去浙州……”
岑烺低下头,无声的吻着我的眼泪,我的脸,还有我的唇。这是他第一次吻我,他的动作,比任何人都要温柔,他的嘴唇柔软而湿润,里面有春日阳光的味道。
那一刻,被他真真切切的搂在怀中,我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所有的感觉器官,我怀疑我的触觉和嗅觉联合起来蒙骗我,我疑心这根本不是真的,不过是个梦而已,我太熟悉这梦,因为我已经做这好梦做了好几年,以至于都不敢用力,我怕只要一用力,梦就碎了,像之前每一个美梦破碎后,独拥锦被、空虚难熬的黑暗凌晨……
就让这梦永远做下去吧,被他深深吻着,我突然疯狂地想,我宁可死在这梦里,今生今世也不愿再醒过来。
那个夜晚,岑烺留宿在了我的住处。
不管我多么憎恶自己的过去,可我不能否认事实,我是个经历过很多男人的女子。然而岑烺,和我遇到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和江涵之也不一样。
那一晚,是我记忆中最最美好的夜晚,无与伦比的美妙,殷切而不急迫,热烈而又舒缓,我头一次体味到这样的滋味,似乎过往那些经历都变得虚无苍白,像流水一样从我的身侧滑走,从未有谁,能让我如此深刻的感受到他。就像少女初次和情郎亲密,每一点细微动作,都铭刻在心。
我是一朵初雪的梅花,今夜,第一次绽放。
事后,岑烺和我说,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这话听在我心中,如翻江倒海。
“可是,不行。”他微微苦笑,“很多念头拦着我,让我不敢起身,也不敢离开书房,更不敢过来看你。遇到那种时候,把控不了自己,怕弄得狼狈,我就只好让来旺和你说,我很忙。”
我静静听着他叙述这些,岑烺的声音很轻,他伏在我身边,抚摸着我腰背的手,和缓而熟练。
“只可惜,想见你的念头更强烈,我总想来见你,想和你说话,还有……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莹澈的一轮明月慢慢升起。月光,像一块素白的缎子,铺陈在帐子上,留下纯洁的光痕。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我望着他,小声问。
“我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他喃喃道,“我比你大那么多,韶华光阴早就不在。让一个妙龄女子陪着我这半老头子,岂不是趁人之危?”
我无声的笑起来,四十岁,很老么?
“而且你不是没有良人可嫁,明明有大把的年轻才俊可供选择,我却因为私心留住你,迟迟不肯让你离去。”他停了停,才又道,“梅若,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念头?”
“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你和琉璃她们在院中拜月……”
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进府邸来还不到一个月的事,那时候我的身体刚刚恢复,正是中秋,清荷还有琉璃她们在院中拜月,我也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