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世,涵之未告诉任何人,他当然听得见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就连他父亲,听说儿子流连烟花之所,也不由勃然大怒,把他叫到面前来痛斥了一番。
我以为他会和他父亲据理力争,孰料却没有。
在父亲面前,涵之只是一味嬉笑,说那不过是场面上的事,做不得真,早晚会和我撇清。这话说完,次日转头他又来絮春楼,把在父母面前发的誓,抛诸脑后。
“我不会说实话。真若把心中所想告诉他们,只会让人起疑。”涵之在夜间无人时对我说,“让他们就把你当做风尘女子好了,不然追查起底细,你会有危险。”
虽然在他人面前这样说,涵之心中,却依旧如往昔那般待我,他曾失去过我,且这责任就在他身上,如今珍宝失而复得,他内心之痛惜,只会比往日更重百倍。
“那玉佛,还在么?”有一次,涵之忽然问我。
“……当掉了。”我垂下眼帘,“没有吃的,饿得受不了,当了点银子换馒头。”
“这样也好。”他苦笑,“当时若有我在,替你去偷、去抢,也不会让你饿着。”
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干脆拿剪子剪掉不堪的中间,妄图将早年和现在粘到一起,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然而失去我的那几年,却成了涵之怎么都好不了的疮疤,他在青春年少时,曾编织了那么多美梦,期待未来的人生与我琴瑟和谐,永结同心,他曾经用了五年的宝贵时光来爱我,来引导我,将我一点一滴培养成他江涵之最中意的女性。然而最终,这美梦却被他父亲给一手毁掉了,眼下对家庭生活的失望,更加重了他的愤怒和懊丧,如果有可能,我想,涵之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时光拉回到十年前。
就连儿时单纯的两情相悦,如今也变得无比复杂:深埋于心底的愧疚和压抑多年的欲求,让涵之几乎失控,发疯般的迷恋上我的身体,就好像这男人心底有个可怕的黑洞,无论怎么纵情索取,依然觉得不够。
然而,一百句誓言也改变不了冰冷的事实:如今他已娶妻,而我,毕竟只是絮春楼里的卖笑女子。曾经的山盟海誓被现实奋力击碎,十年前,我们是高门深宅的少年情侣,十年后,却成了风月场上的妓女和嫖客,没人肯承认他对我的爱,所谓的真心相许,在他人眼中,只是腌臜的苟且瓦合。
甚至,涵之都无法忍受我在絮春楼的“生意”,每次听见我出门赴宴,他就发怒,若是哪夜,我留宿了别的客人,他更会怒不可遏,非要大闹一场才肯罢休。
我为此苦笑连连,他难道不明白?我已经不是当年倚门嗅青梅的小梅若了,我要吃饭,老鸨要吃饭,这上上下下都要吃饭。不接客,银子从哪儿来?
“我给你的银子还不够么?”他愤怒得脸发红,“为什么要去赴这种下三滥的酒筵?”
“我在絮春楼一日,就得守这絮春楼的规矩。”我淡淡道,“这儿不是侯门千金的闺房,难不成,你要我天天坐在屋子里绣花?”
“难道你忘了你是谁?”他眼神古怪地盯着我,“梅若,你怎么能自甘下贱!”
那最后两个字,像针一样扎疼了我。
“我当然记得自己是谁。”我粲然一笑,“廖梅若,死囚犯的女儿,叛国贼的女儿,所以天生下贱。”
男人的一张脸,血色顿失!
良久,他握住我的手,垂下头来,把脸埋在我的手心。
“……我会娶你,梅若,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哑声道,“这桩婚事不是我所愿,她的来头太大,我动她不得,可我不会放弃努力。”
男人发出的声音,模模糊糊,于是,就连这誓言都跟着蒙上一层阴影。
我轻轻抚摸他的脸,柔声道:“我不为难你,我已经是这样了……再带累得你如此不堪,我不忍心。”
这一套欲擒故纵的把戏我玩得最纯熟,如我所料,这话让他抬起头来,那种迷迷蒙蒙,几乎连生死都不顾的狂热,再度出现在涵之的脸上。
“哪怕为你而死,妹妹,我也甘愿……”
他的话没说完,消失在唇与唇的深吻之中,他的姿态,一如沙漠里渴极的旅人,埋首一眼甘泉。
我们总是这样,时而争吵,时而和好。争吵全都是我挑起来的,和好却总是基于涵之的让步。我冷眼看着他,看他如坠入泥淖的失足者,无力地挣扎着,一步步越陷越深……
是的,我曾经比谁都爱这个男子,我曾经,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他一个微笑,只要他能快乐,我就快乐。然而物是人非,这热望,终究还是随着亲人的逝去而消失了。
我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的所作所为,我忘不了他们江家那残忍的过去,我完全明白,如果不是踏着我父母的尸骨,他永远也无法爬得这样快,升得这样高:不到而立,已是三品大员,多少小吏苦苦挣扎,四十岁都不能进京。江涵之能有腾云步,他的脚下,踩着的正是我父亲的头颅。
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会变得比冰还要冷,还要硬。
所以,我会曲意迎合他,用青楼女子独有的柔媚来引诱他,羞耻的快乐最见不得人,也最难逃避。等他沉溺其中、忘乎所以时,我却偏要用针刺他,让他无比羞愧地忆起我的过去,继而生出沉重的负罪,接下来,又会不计一切代价,妄图挽回……
有的时候,涵之也会被我刺激得发狂,他是那么苦闷,一如被困在透明蛛网里的小虫。他看不见那蛛丝,却能感觉到自己已误入歧途,前两天,一时激愤之下,他竟动手砸了我的琴,说我终日弹唱这些淫词艳曲,辱没门风。
我笑得前仰后合,辱没门风?门户女子,勾栏家院,说什么门风岂不可笑?廖府被拆抄,早成了一片瓦砾场,五年前一场无名大火,更是烧得一干二净——门都没了,何来的门风?
为此,涵之总说,是这絮春楼教坏了我,我被这儿的风气污染了,他说他要替我赎身,让我离开这儿。
“离开絮春楼?”我假意惊诧,“那你让我去哪儿?”
“我在京郊置了一处房产。”涵之温言道,“这事儿没人知道。我给你赎身,你搬去那儿住,好不好?”
我已经没了讨论下去的热情,回过身,对着镜子懒懒梳着头发,“嗯,你就想把我丢在那荒僻地方,任我自生自灭,是么?”
“怎么会。”他马上殷勤道,“那边家丁奴仆,使唤丫头,一应俱全,日子过得不会比现在差。我得了空就会过去看你……”
“……不光得了空,还得有你家夫人的恩准。”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推开镜子,“只怕不到半年,我就魂归离恨天了。”
“怎么会。”他耐心劝道,“梅若,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不要胡思乱想?”我冷笑道,“如今我在这絮春楼,进进出出都有人瞧着,夫人身份高贵,区区一个青楼女子,她不屑、也不便于动手。等搬去了京郊那种地方,只剩三两仆妇相伴,日日悄寂无声,茶里下点毒,饭里拌点药,怎么做都简单易行。到时候木已成舟,你江大人又能如何?难不成,还真一索子把你家夫人押去刑部大牢?”
我这番话,说得他哑口无言!
良久,他才道:“……不会的。梅若,我会仔细保护你,不让你遭到那样的事情。”
我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什么!”他怒道,“难道你信不过我?”
我忍住喘息,淡淡道:“十年前,也有人说过,要保护我,连一丝凉风都不让我吹着。”
涵之被我这话,说得神色顿时黯然。
见他这样,我乖觉地收住了口,半晌,才放下手中玉梳,幽幽道:“我不想做见不得人的外室,躲在黑影里,到头来,连个名分都没有。我不奢望做江家的少奶奶,廖梅若命乖运蹇,没那个福分。可我总该光明正大的嫁入江家,我就只你这一个依靠,没想到到最后,却连个正经的归宿都没有。若我父母在天有灵……”
我说不下去了,前面那些话都是拿腔作调、故意试探,然而一提到父母,我心底伤口又开始淌血,眼泪也跟着涌出来。
这番半真半假的表演果然奏效,涵之赶紧抱住我。
“我知道了。”他急切地抚摸着我,吻着我脸上的泪,“我一定会娶你,梅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进我们江家的门。”
一年前,涵之就是这样对我许诺的,这一年来,他与妻子的关系迅速恶化,之前还勉强保持相敬如宾,等到涵之向她挑明要纳我为妾,家里就闹开了锅:那位纪氏夫人醋意大发,坚决不许,她说她死也不能让一个娼妓入门。涵之的理由是,正妻无所出,自己年近而立,膝下却无子,纳妾是为了有后。这话旁人听了都觉有理,只有我暗自想笑:虽然是夫妻,涵之却很少去她那儿,俩人成日隔空对坐,孩子从哪儿来?
那位出身高贵的纪氏夫人,自然受不了这等委屈,为此在家中大发雷霆,甚至频频进宫向婉妃哭诉。她自小蛮横惯了,想得到的东西,从来一伸手就能拿到,哪里咽得下这哑巴亏?可有一个道理,这位纪氏夫人不懂:家里的事,不该把亲戚拉进来,闺阁细节,说出去只会让外人尴尬,就算是天子敕令,也大不过情理二字。
之前,为着妻子强大的背景,涵之不得不敬她几分,如今,却变成了敬而远之,既然休妻不能,干脆把府邸留给这位豪妻做战场,他则能躲就躲,不是在絮春楼留宿,就是借故公务,耽搁在锦衣卫值庐里。
此事渐渐传开,陈子富那几个闲磕牙的富家子,八卦之余纷纷笑言,柳眉娘一个青楼女子,身处风月场中,竟搅得江府上下鸡犬不宁,这能耐可是了不得。
我但笑不语。
这还只是前奏,我冷冷地想,正角儿即将出场,不来一阵锣鼓喧天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