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在絮春楼开始了自己的卖笑生涯,除了江家的事,我最关心的就是恭顺侯的近况。
恭顺侯岑烺是太子的舅舅,身处高位,却不热衷政务,虽然早年也曾与我父亲一同出征,但这么多年来,他在朝中以“散仙”出名,是个名利心极淡的人。我父亲出事,很多官员受到牵连,只因亡姐的荫庇,恭顺侯才没有被牵扯其中。那几年,因为我父亲的事,天子看谁都心存疑惑,好在岑烺此人的淡泊功名是有目共睹的,即便对其怀有猜忌的皇帝,最终还是放下心来。
恭顺侯性格温和谨慎,为人大度宽容,虽被归为太子一党,却没有多少敌人。再加上,近两年情势有了改变:天子日趋年迈,龙体时有不豫,国事有部分转移到太子手中,太子性格坚毅正直,是真正的治国之才,而且至诚纯孝,比佻达放荡的楚王更懂老父心思。原本对他不感兴趣的皇帝,这下子,终于也体会到太子的好。太子得势,身边亲眷自然被人另眼相待,如今在朝中,恭顺侯已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些朝中八卦,我都是在酒桌的闲谈中得知的,我甚至还知道,他与妻子感情甚笃,五年前妻子过世,之后再未续弦。
起初两年,我没有在酒局里见过恭顺侯,我知他不喜欢这种场合,比起妓女狎客们的觥筹交错,他更倾心于邀二三知己,在自家庭院吟诗细品。我也不希望遇见他,能够听见他安好的消息,对我而言就已足够。虽然感恩于这位恭顺侯,我却自惭形秽,不忍让他看见如今的自己。
然而半年前的巧遇,终究让他察觉了我的身世。
那是在赵子初的姻亲、大学士郑蕴的家宴上,因为郑蕴是恭顺侯的表弟,所以那次,恭顺侯也到了场。那日气氛一如既往的热闹,大家饮酒作乐,有说有笑,又有我在旁弹唱助兴,每个人兴致都很高,只除了恭顺侯岑烺。
我抱着琵琶坐在一旁,冷眼打量着他,暌违十年,眼前,还是我记忆中那张清俊的脸,只眼角眉梢,略染了一点风霜,却比当年更显沉稳。在这热闹的场合,只这男人的神情始终淡淡,就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将他和恣情作乐的人们分隔开来。他不是爱凑趣的类型,性格太淡太静,融不进这喧嚣的团体,又不好即刻告辞走人,于是只能尽量将自己隐藏起来,不被众人注意。
可是身在席中,想要完全隐身那是办不到的,酒桌上,人们玩起了射覆,轮到他,输了酒,却又不想饮。
“怎么能不喝呢?侯爷,酒令大如军令,您还是饮了吧。”赵子初劝道。
岑烺端起酒杯,苦笑,欲饮又停,无意间眼光转向了我。
“难道您是想让眉娘代劳?”郑蕴打趣道,“也罢,咱们就让眉娘做个裁判。”
岑烺微微一笑,随口道:“眉娘,你说我这杯酒,是该喝,还是不该喝?”
我忍住胸中沸反盈天的巨澜,微笑着颤声道:“酒为诗魂,剑乃侠胆,侯爷当年重伤之下,对着毗邪王都无所惧,如今还惧怕这小小一盏酒么?侯爷想做出好诗,这酒,自然是得喝的。”
一片叫好声中,唯独岑烺,以万分惊惧的目光盯着我,他通体僵硬地端着酒杯,如同石化!
我担心他失态,慌忙道:“侯爷若实在为难,奴家也可代劳。”
好像被人从梦中唤醒,他慌忙收回酒杯,哑声道:“……我饮了便是。”
那盏酒并不多,岑烺竟被呛住,咳嗽了好久。
不久之后,我就将实情告诉了他,谈起过往,我在这位父执面前落了泪。就连对着江涵之,我都没有如此失态,在岑烺跟前,我嚎啕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唯独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恭顺侯救过我一命,我能活到如今,全凭这男子当年与崔啸的善举,我深知他冒了多大的风险:一旦让同僚察觉他与崔啸合谋,私放囚犯,下场可想而知。崔啸是游荡江湖之人,身上又有过人的功夫,据说千军万马都奈何不了他,他逃命自然容易,可是恭顺侯若被牵扯进去,倒霉的就是侯府里整整一家人了。
我问了岑烺关于崔啸的下落,我深深感激这位名医,他甚至不惜用自毁名誉的方式,帮助我逃生,可是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岑烺也没有再见过他,只是听说他一直在南方行医,那是个洒脱的人,京师对他而言只是个牢笼,他不会主动钻进来。
然而在问明我这几年的经历之后,岑烺却不由长声哀叹,神情痛楚不堪。
“崔啸后来悄悄来找我,我们两个私下商量过办法,因为当时人多嘴杂,几个官员都把我看牢了,因此不便立即把你救出来,所以想着过两天,风波略为平息再去救你。”他嘶声道,“本想一个小女孩,走不了多远。可是隔了两日再派人去寻,却说什么都找不到了。如果当时就把你救出来,梅若,这么些年的苦就不会落在你身上。说来,这都是我的错。”
我闻言哽咽不止,他竟然还想着要冒险去找我!如果真的找到了我,岑烺必定会竭力收留我……一旦走漏风声,岂不得带累他全家?
“此乃天意,侯爷不用再自责了。”我流着泪,低声道,“京师这么大,区区一个孩童,又能从何找起?廖家出事,朝中人人自危,全城风声鹤唳,想来,是我命该如此,并非侯爷的责任。”
那次私下交谈,岑烺没有问我未来的打算,想必他也觉得,如今我这状况叫人为难,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
然而那之后,他就开始暗中照顾我,偶尔,会下拜帖来请我去侯爷府,有时候,会以他侯爷的身份,帮我挡一些权势很大很难缠的客人,甚至还会送我一些昂贵的礼物。岑烺从不来絮春楼,不是为了这地方腌臜,我心里明白,他不愿把我当做青楼女子,更不愿我们俩私下的来往,染上那层不光彩的假相。我知他心中始终有愧,觉得我如今堕落风尘,都是当年他没有及时援救所致,他愧对冤死的挚友,如今面对这不堪的结局,也只好竭力弥补。
今日这画舫,我来过两次,这是个绝佳的隐秘地点,船老大是聋哑人,且是恭顺侯的亲信,船飘在府河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担心被人瞧见踪迹,也不可能有人偷听。所以每次来这画舫,我就觉得万分放松,仿佛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走了一天远路的旅人,终于回到自己家中。
这次仍旧是老规矩,舱房里早准备好了酒菜,菜肴却是幼年我家中常做的那几样:茭白,芦笋,樱桃鸭汤……红绿清雅,香味宜人。恭顺侯每次来我家,父亲都会留饭,家里厨子祥叔是老佣人,跟着我父亲二十多年,做得一手好菜。却没想到恭顺侯把当年的菜肴都记下来了,现在,又叫人做给我吃……
“侯爷还把我当小女孩么?”我含泪道。
岑烺淡淡一笑:“就算有了天大的神通,在我眼里,你还是当年的小梅若。”
我心中掠过一抹酸楚,我已是飘萍一样无根之人,没想到如今这小小的画舫,却成了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