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民，把菜端上去好不啦。”楼道再次响起悦耳的声音，好似百灵鸟叫一般清锐，在聒噪的筒子楼中显得格外别致。
“我说百灵啊，人家万民正在搞致富方略呢，可不要惊扰他的呀。”灶台旁的王婶小心的说着，生怕惊扰到她的摇钱树。
“我呀，还得指你们家万民，给我换个楼房住住呢。”王婶笑着说道。
“哎呦，王婶他…”百灵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他，哪有那两下子啊，走点狗屎运罢了。”
“可不要这样说的啦，你家万民挣钱的能力是我看在眼里的，放着厂里经理的工作不做，毅然得去搞生鲜批发，那时候大伙都说我们万民做事冲动，但我觉得万民还是很有魄力的，敢想敢干，不像那我们家那个，一直窝在厂子里，没出息。现在好了你们也买了大房子了，再过一阵你们搬走了，我这老婆子再做饭都没伴儿了。”王婶说着将擦刀的抹布摔到了池子里，溅起的水花掉到了烧菜的锅里，“哎呦，我真是欠谁的。”
“王婶，你可别让万民听到，要不然啊，他又不知道狂成什么样呢？”
“狂怕什么？有本事的人才狂呢，我呀，这回就信我家万民的，我可把棺材本的钱都借给了万民了，就指着他给我赚大房子呢，你可不要慢待了万民的身子，多做些好的。”王婶说笑着。
“好好，您的好日也会马上到的。”百灵回应着，转过头向楼梯口喊着“万民，快点下来好不啦，菜都要凉的嘞。”
“来了来了，全筒子里就听你一人叫了。”
一人戴着眼镜的男人从楼梯讪讪地走下来。“王婶，你们家又吃这菜，偶尔也给我王叔做俩肉菜。”
“哪来的这些废话，赶紧端上去。”百灵催促着。
“你婶家的肉菜可得看你的努力了，我家老王指不上了，婶儿就指你改善伙食了。”王婶边说边往锅里磕着调料。
“好说，您就等着吃肉吧……”
2
万万民，今年37岁，出生于上海，父母都是食品加工厂里的干部。生他的那天，厂里领导下来慰问，父亲老万头脑灵光地很，在表示感谢之后，还真诚地请求领导能够为儿子赐个名字。领导内心自然十分喜悦，因为名字是携带一生符号，能被邀请赐一个名字，说明自己在下属心中的位置是相当有分量的。但即使内心乐开了花，却也婉言谢绝了此事，毕竟这别人的孩子，名字当然要亲生父母来取才合乎情理。
“领导，不如就叫万民吧，志存高远，心念万民，将来为厂子上万员工谋幸福。”老万欣喜的说道。
“志存高远，心念万民。志存高远，心念万民。好，老万这名字好。志存高远，心念万民，志存高远………”领导越说越高兴。
“老万，你看只局限于咱们厂子里的万名员工，是不是格局小了点，我倒希望你的孩子能有大的发展，心里念的是民族，惦记的是国家。你觉得万万民怎么样？”领导有些期待的等着回应。
“万万民，唉呀唉呀，我的好领导啊，您的这一个万字加的真是妙啊，是我格局小了，是我格局小了。万万民，就叫万万民。”老万有些敬佩的说道。
就在二人握手言欢之时，产房里响起一声啼哭。
万万民来了，工厂没落了。
80年代初期当国家批准个体商户运营资格落地成铺时，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到开张的鞭炮声，食品，服装，家电，凡是你能想到的，都会在商市中找到对应的店铺，自己开店做老板的热潮席卷这整个城市。
街楼巷宇，大家的谈资从个人的八卦，转变成了对未来事业的憧憬。
而以往大家挤破头都想加入的工厂大院里也着实少了一些热乎劲儿。
他们小聚成堆儿的嘀咕着什么，有人从身旁路过时，他们便提高音量说着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待别人走远后，便又蜷缩起来。
“爸，不如你也去做生意去吧，小宋他爸都富起来了，小宋成天和我炫耀他那块手表，烦死了。”万万民咀嚼着甘蔗嘟囔道。
“万民，你记着，他们折腾不了多久了，一时新鲜而已，在这个时代要想生活的有保障呀，还得去国营，资本主义那套行不通的。”
“呸”万民吐出口中的渣子。“你别给人家乱扣大帽子，人家一是国家批准，二钱也没少挣，事实摆在眼前，不服不行。你就守着你的厂子过一辈子吧，我以后可是要自己做生意的。”万民撇嘴说道。
“你要是能考个大学，随你怎么折腾，要是考不上，你就趁早给我进厂子里来，有我在也好给你安排个好职位，省得饿死你嘞。”父亲坚定的说着，好像已经确定了结果一样。
“行，咱们走着瞧。”
3
“万民，来接你爸的班啊？”会计小吴笑着问道。
“对啊，谁叫咱没出息呢，只能老子给啥我吃啥，有能耐的人谁来这儿？”万民毫无表情的说着。
“呦，谁惹到我这老同学了？怎么第一天上班就带着情绪来的。”小吴拍着万民的肩膀问道。
“谁也没惹我，就是不爱干这个。”
“那怎么还来呢？”
“想自己干，没积蓄，向家里要不给我，让我自己挣。”万民叹息着。
“那就出去挣啊，在这里能挣多少啊，只能够过小日子的，攒不了多少钱的。”
“我知道，出去怕辛苦，毕竟老子在这里，好混些，先这样耗着和他磨一磨，不行就一辈子圈在这里，要不我怎么说自己没出息呢。”
“我还头一次见过你这种坦然面对自己没出息的人，我倒有些佩服你的坦然，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小吴思索着说着。
“别想了，你那木鱼脑子，还是用在算账上吧，别浪费在别处了。走，带我去看看你们财务的美女去。”万民拉着小吴出了门。
如同其他国营老厂一样，这里到处能看到一些振奋人心标语口号，平仄押韵，好记且上口，能想出这些话的人或许也应有着不俗的文笔。
“产品质量把好关，业务海外好下单…哈哈，谁这么有才，接到什么大单子了吗？”万民一边笑着一边转头问向身边的小吴。
“呃，据我所知……没有。”
“那这就是句废话喽，谁写的让谁擦掉好不啦。”万民提高音量说着？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这句话是我写的有什么毛病吗？”一个清亮的嗓音插入了他们的对话中来。
“你写的？………没…毛病。”万民哑然。
他注视着眼前的姑娘，慌了神。
一个五官清秀，披散着长发的姑娘也正在看着他，那长发是刚刚洗过的样子，潮湿的，借着微风，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宽松的衬衣把她的身材显得娇小玲珑，小的让你担心怀里抱着的脸盆都会成为她的负担。
万民注视着眼前的女孩，脑子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表情呆滞，五官中好像只有耳朵还是灵敏的，还能听到渐渐增强的心跳声，万民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女孩褶起的领口露出的白净肌肤上，好像一个思春少年，傻呆呆地等着一丝春意来袭。
“你…好，我叫万万民，这句话是你写的？写的真好……看。”万民缓过神来尴尬的挽回着。
“刚才不还说写的是废话吗？”女孩挺了挺腰。
“因为知道你听到了，所…以才说写的真好…看。做人不能太虚假了不是？”
“呵呵…还挺贫。”女孩笑了。
就这一笑让万民彻底酥了，酥掉了刚刚心里的拧巴，也酥倒了两腿间的那股子韧劲。
女孩收起那双注视万民大眼睛，转身准备离开。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有时间我请你看电影啊？张国荣的新片《春光乍现》”万民提声问道。
“百灵，姜百灵。刚才没看到“春光咋现“，要去放映厅补上是吗？”百灵头也没回的走掉了。
4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比翼双飞，
四梳此生共富贵……”
镜子里一张美丽的脸庞微笑着，她倾斜着头，好让那长发散落在肩上，一双纤纤细手慢慢得抚弄着一缕梳理好的头发，大红色的长袍把她的肌肤衬得雪白，宛如凝脂，甚是好看。
“奶奶，你口中所说是什么呀？”百灵好奇的问道。
“这呀，是我出嫁时，我的妈妈说与我听的，它寄托了长辈对孩子所有的祝福，我希望我的孙儿今后过上幸福的生活，长长久久地。”奶奶温柔的说着，眯着的笑眼让她看起来十分慈祥。
“会的，有了您的祝福，我会幸福的，我也要让你幸福，奶奶。”百灵靠在奶奶怀里，像个孩子一样的撒娇着。
迎亲的车队正在路上，车是厂里出的，以万民经理的职务，厂里理应出六辆车，看在他父亲老万的面子上，厂领导又特批了两辆车，但对外所宣称的却是因为百灵而获特批。
车队驶入商业街，原本喧闹的喜乐，在进去商业街后，也被淹没在吵杂的叫卖声里。这里好像永远都富有活力，即使今天下着蒙蒙细雨，也没见来这里的人有所减少，这里时时刻刻有供应，时时刻刻有需求……
万民坐在车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论是唢呐的聒噪，还是叫卖的吵杂，丝毫没有让万民感到不悦，他只是看着窗外，静静地看着他所路过的一切……
“下面，有请新郎新娘的领导祝贺词。”司仪高声说到，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把尾音挑的老高。
“嗯…嗯，各位在座的亲朋大家好，我是小万和小姜的同事，今天很荣幸能在这里见证他们二位永结连理。可以这么说，我是一路看着他们从恋爱走到婚姻殿堂的，他们在我厂一直都是年轻一代的榜样、佼佼者，对我厂的贡献也是功不可没的，今天两人喜结连理，也是我厂的福气，在此我仅代表我厂全体员工向二位新人表示祝贺，也祝在座的亲朋吃好、喝好。”
其实不用领导宣布，台下的人们早就已经开始动起筷子。
“果然是当领导的料，贺辞讲的像报告一样…”人们唧唧咋咋的议论着。
一轮酒毕，宾客们全部散去，万民和百灵也终于能松了口气。
“结个婚好累。”百灵倒在床上无力的抱怨着。
万民拿起桌边的茶杯，连干了两杯…
“下次结婚可不能办宴请了。”万民放下茶杯说道。
咚的一下，一个枕头砸在了万民身上。
“你还想有几回啊？”百灵坐起身愤愤地问道。
“我努努力，争取多换换媳妇，好男人不能总让你把着呀！”万民坐到床边贱笑着，怀里抱着地上拾起的枕头。
“那你现在就走吧，别让我耽误了您老人家博爱天下妇女的进程。”百灵用脚抵住想要上床的万民。
万民侧身趟了下来，搂住百灵。
“今天到你班，我得好好为您服务呢。其他娘们靠边站。”
“没个正形，就会耍贫嘴。”百灵羞红着脸，身子微微蜷缩着。
万民伏在百灵耳边，酒精让他的呼吸声倍加清晰，他伸手抚摸着百灵的长发，把几缕散出发丝重新盘在百灵的耳后。
“百灵，他们都说我万万民能娶到你做老婆，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幸事，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那种世人羡慕的好日子，只有这样，我才能不被别人口诛笔伐。”万民红着眼，有些哽咽着。
“我有那么好吗？”百灵轻声问道。
“有，当然有，大家都说你是下嫁于我。”
“别听那些人瞎说，我是认准你是个好男人，才嫁你的。”百灵用双手拖住万民的脸说着。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要多挣些钱，只有把你养胖了，才能不让你这只百灵鸟飞到别处去。”
“说到要做到。”百灵用手指点着万民的嘴唇。
“我现在就想到了一个马上让你胖起来的方法，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万民眯缝着眼睛说道。
“什么方法？”百灵有些好奇的问着。
“那就是……在今晚把你的肚子搞大。”
万民掀开被子将两人包裹在一起………
5
人们总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但要让这句话变的有说服力，往往需要借以经历过巅峰的人之口，因为只有当你深处顶端，尝尽那份孤独滋味后，才真的会发觉平淡中的惬意。而那些大众口中的平淡是真，却多有几分是对自己无力前行的自我宽慰，好让其心安理得的原谅自己的弱小。
只要活着都能叫个人，但能活出个人样的又有多少呢……
“万民，再考虑考虑吧，厂里的工作不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要辞了呢？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有困难提出来，厂里会为你解决的。”厂领导放下手中的辞呈，有些疑惑的问道。
“谢谢领导关心，不过我也确实没遇到什么困难，就是单纯不想干了。”
“放着好好的国营部门经理不干，那你准备去哪啊？”
“经商”万民没有丝毫的犹豫，坚定的说着。
“小万啊，你不要看那些经商的人现在一个个人模狗样的，那不是长久之计的，说不上哪天经营不慎，就会倾家荡产的，不要拿前途开玩笑。在这里干还是很稳的，一辈子不会有大风浪的。”领导苦口婆心的劝导。
“领导，请问您看过周星驰的《少林足球》吗？”万民有些调皮的问道。
“没…没看过，我在和你说前程，你和我说什么电影，这哪跟哪啊？”领导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推荐您去看一看，哪里有一句话说的就是我现在的心情，一个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这…这……”领导被呛的哑口。“年轻人，冲动啊。”
“叔，您就批了吧，即使我人在这里，心也早就飞走了。您就成全了我吧。”万民哀求着。
“算了，你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吧，我是看在你爸的份上才和你说这些的，可别不懂好赖，说谁咸鱼呢？”领导边说边在辞呈上盖章。
“我明白，叔儿，回筒子请你喝酒，我让百灵弄几个好菜。”万民拿上辞呈便立马往出走。
“这臭小子……”王叔儿摇头叹息道。
回到办公室，万民没有急着收拾东西，而是静静坐在椅子上摆弄着面前的经理标牌。
他环视着屋子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以往对于他来说无足轻重的东西在此刻都会有那么一丝品味的价值，而且丝丝入骨，像一只手拖拽着他的决心。
是否有些欠考虑？为什么到此时却生了不舍之念？或许是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些不舍吧，万民自我解惑着。
既然已经如此，就不能再有其他想法了，万民起身收拾东西，想着要赶紧离开这里，去做该做的事，免得自己再生了退却的念头。
怀里抱着一箱子自己的办公用品，出了楼门，走到垃圾桶处，提手将一箱子东西都仍了进去，无用的东西就该属于这里。
“呦，领导这是要做什么呀，好好的东西怎么都仍了？”身旁的女同事疑惑的问。
“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说完便潇洒的走出了大门，没有回头，踏出了这一步你我便是两个世界……今天的天儿真好。
“吃错药了？有病…”厂门里面女士一脸疑惑的嘟囔着。她为自己被慢待而小心地报复着。
6
商市街延续着以往的嘈杂，相对于冷清的办公室，万民更爱这份嘈杂，因为他在这份嘈杂里看到了机会，是那种一飞冲天，发家致富的机会。
万民蹲在街道旁，脚下一地的烟头，证明了他在思考，他就是这样，一旦心中有放不下的事情他就会抽烟，而且是连续的抽。说来也奇怪，要是在往常连续吸两根烟，就会头晕呕吐的他，一旦思考起问题来，身体就好像不属于他一样。万民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用之前还未熄灭的烟屁点燃了，似乎生怕火种熄灭掉一般。
今天天宫作美，盛夏的热浪也归巢休息一日，人们眯起的眼睛，也有了得以舒展的机会，五官不再狰狞了，整条街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美，有美的脸庞，也有美的身段，但这些在万民眼中却没做丝毫停留，因为在万民心中只有百灵才可以称得上是女人，而他管其她人都叫“娘们儿”。
此刻女色在万民这儿还不如一只螃蟹的诱惑大。
又是一网，万民默念着。
天没亮，万民就来到了这条街口蹲点，最早开始做工的就是这几家海鲜餐馆，似乎是约定好的同时出发，他们的着装大多相同，一件蓑衣，一顶笠帽，骑上属于各自的交通工具，有三轮车，也有老式军用摩托，车中放着几个大大的竹篓，细细数一数竹篓的个数，就可发现谁家的生意相对好一些，因为这些人都是去海鲜市场赶货的人，看他们的上货量就能算出一天的销售量。他们从万民身边经过时，都会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打量一番，而后心底生出同样疑问，这个人蹲在这里想干什么？万民看着他们质疑的从身边经过不禁笑了起来，不为别的，而是因为那海陆结合的装扮实在好笑。见他笑了，后面的人也礼貌笑着向万民点点头。
其实万民早就注意到这里的商机，只是鲜有这么充裕的时间细致观察罢了，通过今天的守望，让他下定了决心。
双脚刚踏进进筒子里，正巧王婶从厨房出来，照个正面。
筒子楼是国营企业住房分配时代下的产物，长长的走廊，两面对应排列着一个个房间，房间规格完全统一，二十多平的客厅，角落里再单独榨出个卧室，区别于其他户的也就只有屋内的摆件了。
二十多平米的房子显然是不够的，那么多出来的东西，自然地就放到了走廊里，大多都是些柜子，箱子，自行车之类的。大家心照不宣的在中间留出一块过道，没有一家的东西是放的碍脚，它只会越来越高，但从不越界。
筒子里二十户人家只有四个厨房，四个厕所，做饭，解手是每天的头等大事。做饭还好，解手一定要快，不然每天早晨就会有人在你门外骂祖宗，便秘成了筒子楼里的耻辱。
“呦，万民凯旋了，带的什么好吃的啊？”王婶有些戏谑的说着，她知道万民辞职想做生意，但这个想，在她看来属于臆想。
“买了点螃蟹，晚上叫上我叔来吃点？”万民礼貌的回着。
“不了不了，我这菜马上就好了，对了我屋里有瓶好醋，一会我给你送过去，保证对得起你的螃蟹。”王婶热情的说。
“真的，那我可得尝尝，你会我去你那取。”
“哎，我给你备着，赶紧上去吧，你媳妇做好了菜等你呢。”王婶笑道。
万民往楼上走着，心里不禁嘀咕，为了你一口醋，我还得搭进去几只螃蟹，这娘们真厉害。
7
最后一箱海货都已经装上车了，今天的货量是最多的，万民特意找来了两个帮手，店员周哲和王叔的儿子王晓鹏。晓鹏是王婶特意安排在万民身边的，希望能在万民身边学习一下经商的技巧，当然王婶在万民那里也是投了一部分钱的，名义上说是投资，但王婶的那笔资金对于万民来说却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这点万民心里很清楚，但也还是同意王婶“入股”了。
今天是阴雨天，小雨淅淅沥沥的，温度也不高，万民喜欢在这种天气下干活，不会流太多的汗。其实万民很讨厌打开货箱那第一股腥臭打在脸上的滋味，那味道似乎很黏，黏在身上难以消解，他不想一回家让拥抱他的百灵闻到那种味道，他知道百灵不会介意，但他依然不想这样。幸亏今天没有以往那么热，味道不会很重。
“今后有什么打算没有？继续复读考大学，还是干些别的？”万民一边开车一边问晓鹏。
“不复读，不去厂里，跟你学做买卖，叔儿，我就跟着你干了。”晓鹏回答着。
“跟我干又脏又累，能有啥子出息，还是得考个大学，叔儿我就是没考上才受着现在的苦的。”万民接过话来。
“我不觉得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有啥没出息的，要是考大学才算有出息，那我就当个没出息的人，叔儿，我跟着你一起没出息下去。”
“鬼小子。”一旁的周哲附和道。
“哈哈哈”仨人一同笑了。
万民很喜欢晓鹏这孩子，从他小时候就喜欢，这孩子很有眼力见，在他还小的时候，一天万民下班回家，看见楼下老干部们围坐在树下下棋，他就蹲在旁边扒了个眼，晓鹏便悄悄的拿了个小马扎塞到万民屁股底下，这孩子从小就这么仁义万民一直记着。
雨越下越大，车窗前的视线也越发的模糊了起来，
“抽烟吗？”万民问周哲。
他俩烟瘾都挺大的，其实周哲年龄并不比晓鹏大多少，但烟龄却有四五年了，似乎是出来谋生的太早，周哲看起来苍老的像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皮肤有些糙，还有那双粗糙的手，一看就是苦人儿的命，尤其是那双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眼睛，无光的像极了车厢里等待贩售的鱼眼。把他和晓鹏放在一起，说他俩是同龄人，估计没人会相信。一个公子，一个奴才，此时的年轻对于奴才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时间就是金钱，但是每个人的时间价钱却有着天差地别。
万民对周哲还是很照顾的，相比于小工与老板，他俩更像是大哥和小弟的关系。大哥管了小弟的烟酒，小弟也不吝惜为大哥出力。
“来一颗吧，刚才怕影响到好孩子，都没好意思抽。”周哲调侃着。
周哲掏出烟，叼在嘴里点着了一颗，又将烟拿了下来伸手递到万民脸庞，万民转头去叼烟。
“小心！”晓鹏叫到。
一个人影窜到了车前，万民瞬间转动方向盘，车躲过人，却跌到了路旁的沟里。
8
周哲死了，万民胸部贯穿伤，王晓鹏丢了一条腿。
几年的营生全部做了赔付，百灵给周哲做了伐送，并给周哲父亲一大笔钱，仪式结束后百灵看见老父亲把那钱都给了小儿子，她想上前说些什么，但想了想也就算了。那天万民还在昏迷，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没送周哲最后一面却落下了不小的心病。万民每年都会去给周哲烧点什么，一碗红烧肉是必须要有的，他知道只要百灵一做红烧肉，周哲总能多吃一碗饭。万民把烟戒了，他也从来不给周哲烧烟。
“兄弟，哥哥把烟戒了，你也戒了吧。”这是万民每年都会和周哲说的话。
万民和百灵还住在筒子楼里，王叔王婶一家搬离了筒子楼，搬到了万民和百灵还没来得及搬进去的新房子里。他们两家这几年也都断了联系，只是有一次晓鹏偷偷来到筒子楼里找了万民，他告诉万民说自己现在在给出版社写小说，今天取了稿费，买了烤鸭和啤酒想和叔叔婶婶喝点，喝酒时晓鹏还给万民和百灵表演了自己的拿手技巧，用单拐原地转圈。晓鹏笑着表演，万民和百灵哭着看。
这顿酒并没喝多长时间，晓鹏便走了，晓鹏走时并没多做寒暄，只留下一句话：“叔叔婶婶，以后我可能不会来了，好好生活。”
万民看着晓鹏的背影好久，望着那条早已没有晓鹏身影的街口，心里翻江倒海，万民知道晓鹏来的意思，就是要告诉他俩他现在过得挺好，别有负担。那孩子总是这么仁义。
万民伤好以后落下了后遗症，胸闷气短，稍稍活动，便呼吸困难，要休息好久才能缓过来气。他现在在学校做门卫的工作，每天工作量不大，就是给外来人员登记一下姓名，然后放行，当然这样的工作工资是很低的，家里的主要生活来源是靠百灵，百灵又从新做回了会计，在一家个人企业，干的还算不错，手底下也有几个晚辈。
万民下班比较早，因为他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同一值班室的老李会让他早走一些，自己替万民把剩余扫大门的工作都干完，当然也不是白干，万民每天早上上班都会给老李带盒烟。
自从百灵上班以后，万民从来没有让百灵做过饭。每天回家百灵吃的第一口饭总是热乎的，这样的无微不至百灵实在挑不出毛病，但有一点百灵始终不太理解，就是万民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日常的生活外，其余的钱全部被他用来买彩票了，因为这个他们还吵过几回架，但每次吵完也都没改变什么，万民依然坚持着买，年复一年也没中过多少钱。
那张彩票就像一颗河边的稻草，万民抓着它，才不至于溺在河里。
9
今年百灵虽然已经40岁了，但却完全没有40岁女人的老态，依旧风韵犹存，仔细看一看眼睛里还能看到些灵光。
她和万民没有孩子，以前去医院检查过，她的毛病，免疫性不孕。
要不了孩子这件事，让百灵在公司有着不少的传言，好多人私下里都说她是老板的情人，有先天优势。这不是空穴来风，说这些话的人还是能找到些依据的。
百灵的老板牛朗四十多岁，老婆死了。他老婆比他大6岁，家里挺有钱的，这个公司也是他老婆出钱给他开的，这的老员工都知道这事，还偷偷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卖火柴的男人”，那恶毒的劲儿包在玩笑里，也显得不是那么恶毒了，反倒有些滑稽。
牛朗上过大学，是一个喜欢林徽因的眼镜男，“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他羡慕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三人爱情故事。牛朗这个名字也是他自己改的，牛朗谐音牛郎，希望找到自己的织女。到后来他自己也没想到最终织女会败给了钱。
百灵在他看来就是那种有着“四月天”气质女人。
牛朗在公司很照顾百灵，平时很少言语，为了避嫌，但也没少暗中帮着百灵，给她个总会计师的职务。虽然百灵的工作做的确实优秀，但跳过老人提新人也着实让一直跟着他的老人寒了心。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其实百灵知道大家嚼自己的舌头根子，但她拿她们都当屁，既然没放出声响儿，就当没有好了，留在肠子里，无非就是涨点肚子而已。毕竟这个工作给的钱还是蛮多的，她需要钱，她想离开筒子楼。
牛朗今天过生日，公司的几个重要部门的领导都被邀请参加了他的晚宴，当然百灵是一定要邀请的。
晚上大伙儿都喝了酒，毕竟老板请客，即使再瞧不上这个人，但嘴里吃的饭还是得靠这位来喂。
百灵喝完酒脸上泛红，这点红让她看起来更有味道了。
借着酒劲儿，总是会有人撒欢儿的。而敢撒欢儿的往往总是老人。
“百灵鸟，你这日子过得，我都替你苦得慌。这么漂亮的美人儿，怎么摊上个这么命苦男人呢？我要是你啊，我就换一个。照顾了这么些年已经仁至义尽了。”一个老女人一边敲打着桌子一边义愤填膺的说着，顺带眼神还瞟一眼牛朗看看牛朗是否能看到自己的眼神里的意图，这一眼瞟的很快，快到连由于敲打桌子，手臂上晃动的赘肉都没静止。
“嗨，姐姐福大，家里没遇到过砍儿，您要是想我一样经历过啊，你就不会这么想了。”百灵脸上挂着笑的说。
“嘿，你这百灵鸟变着法儿的咒我呢？”老女人又被气的肉颤。
引得大伙哈哈大笑。
酒局散了，牛朗安排司机送百灵回家，他自己也跟着一起坐在车里，理由是想醒醒酒。
筒子楼下有棵老树，这个老树至打筒子楼建成就一直在这里，树下有四个围成方形的座椅，这都是楼里的老人儿弄的，一家出几块红砖，有条件的再出点水泥，简简单单的弄这么一个位置，平时下下棋、歇歇脚什么的，毕竟退休以后的生活着实乏味。
原本院子里是有两个路灯的，但现在灯坏了，也没人修，也没人管，就这么黑着。如今院子里的光亮全依仗着头上的那点月色。
但还好这点月色足够让牛朗看清楚百灵的脸了。
“做我的情人吧！”牛朗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沉沉地说着，没有遮掩，他也没想要遮掩，只是在酒会前掷了一枚硬币，正面便说，反面便停止。年纪一旦到了这样一个阶段，似乎一些事情都变得简单了，没有那种彻夜辗转思索对方心思的忧郁，一切好似都可以摆在明面上谈，有需求的谈需求，有条件的谈条件，及时没有谈妥也无心于大动干戈，一大把年纪了，何必呢？人生没有想像得那么复杂，有时候只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不行”百灵没再多说一个字。
牛朗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使劲吸着手上烟。他在创造一个时间点，一个说“晚安”的时间点，那支烟的最后一口便是这个时间。
10
百灵上班的公司倒闭了。
富婆的弟弟要牛朗把富婆给自己的股份折现，牛朗丝毫没有犹豫，这倒让弟弟蛮意外的，原本准备好的罪恶嘴脸也都没用上。
他把钱拿走没几个月，公司就黄了。
百灵去领遣散费的时候没和牛朗说过一句话，当着他的面点了点钱，显然是比预定的多出了一些，百灵没有做推辞，收起那些钱二人相视一眼便散了。
牛朗独自走在街上，一会看看来往的车辆，一会抬起头目视着太阳，嘴角扬起的微笑，让街上人误以为这是一个刚刚当上父亲的老男人，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位刚刚破产的老板，一边走一边跳着，轻松地像极了孩子。
百灵没有直接回家，离晚饭的时间还有一段，她想去商场逛逛。
商场的一楼有几家卖镯子的店铺，她和万民来过这个商场无数次，却从没有进过这几家店，今天她想进去看看，给自己挑选一个心仪的镯子。
百灵买了一个纯银的手镯，没有图案纯素的那种，因为店里说可以根据买家的要求在手镯上雕刻一些简单的字符。百灵想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她希望有一件专属于自己的物品。起初她是想刻上两个人的名字的，万民和百灵。但转念一想，好像这世上也没有谁是专属于谁的，亲生的孩子不一定和自己的父母更亲近，兄弟姐妹也可能走向陌路，更何况是夫妻呢。或许只有自己才真正属于自己。
镯子被店员拿去刻字了，百灵便坐在柜台前，拿起手边的小镜子仔细的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貌似自己重新工作以后基本上没怎么打扮过了。
“小姐今年有32吗?”身旁的店员试探性的问着。毕竟放着顾客独自在一角等待也实属失礼了些。
“今年40了。”百灵微笑的回答着，女人一般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年龄，但听到别人把自己的年龄猜的小了，女人还是很愿意去纠正他们的错误的。
“真是看不出来，你看着可年轻呢，像个富家小姐。”店员惊讶的回应着，那种惊讶像是自己中了大奖一样夸张。
“谢谢，你最真甜。”百灵礼貌的回着，也没多再说些什么。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实也不像40岁的女人，白皙的皮肤依然有些张力，干净的脸上没有任何斑点，唯独眼角上的一些皱纹败给岁月。“要不要再买些化妆品呢？”百灵想着。
最终百灵还是放下了买化妆品的念头，而是买上了一小块猪肉便离开的商场，她想今天自己下厨给万民做顿红烧肉。回家的路上百灵左手拎着一袋猪肉，右手什么也没拿，只是露出手臂上的镯子。阳光洒在路边形成一道分割线，百灵走在分割线上身子被分成两半一半暗一半明，一半是提着生活的妇人，一半是轻巧灵动的少女。
百灵一回到家便看到万民正在局促的收拾着桌子上的草纸，她知道，万民又在研究彩票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万民今天她下厨，便下楼去做饭了。
自从百灵嫁给万民后基本上没吵过几回架，唯独吵过的几次都是关于万民买彩票的事。她心里知道万民买彩票是想改善一下家庭的现状，只是她觉得靠这种方式太过愚蠢，现在她也懒得和他再吵了，由他去吧。
百灵讨厌在筒子楼里做饭，因为自己家的调料不一定在什么时候便被用了了，就像今天一样，盐没有了。眼看锅里的红烧肉马上就要出锅了，百灵焦急的打开别人家的橱柜翻出盐罐，就像其他人翻自己家橱柜那样得心应手。就在即将撒下盐的那一刻，百灵收住了手，将盐罐放回了原位。百灵一边翻动这锅里的肉，一边擦拭掉脸上的泪水，百灵哭了。房子没了她没哭，几年集赞的积蓄没了她没哭，但今天因为一勺盐，她哭了。哭的不是万民买彩票，哭的也不是活的难，她哭的是在她打开别人橱柜的那一刻，她便融进了这个筒子楼里。
刚刚的一幕，正好被下来帮忙的万民看到，他没有出声，而是悄悄的返回到楼上。
“这回的红烧肉味道怎么样？”百灵问万民。
“好吃，一如既往的好吃。”万民边吃边回应着。
“味道变没变?”百灵追问着。
“没变，还是原来的味道。”万民回答。
“今天……”百灵刚说出两个字便被万民打断了。
“今天我能喝瓶啤酒吗？红烧肉太香了，再配瓶啤酒就更好了”万民抢着说道。
“好，我给你去拿。”
“给你自己也拿一个吧。”万民高声说道。
万民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夹给了百灵。
“我以后不买彩票了，攒点钱咱们换个房子，带独立厨房，带厕所的那种房子。”万民说着将最后一杯酒喝了下去。
“对不起，答应给你的好日子，一直都没兑现，苦了你了。”万民低头说道，没敢看百灵的眼睛。
“先把今天的碗刷了吧。刷完碗，我陪你下楼走走。”纵然心中翻江倒海，百灵也只简单回了这样一句话。
院子里的灯依旧没有人去修理，月光洒在院子里落在那棵树上。树下已经很久没有老头下棋了，死的死，瘫的瘫，早已凑不成局了。
如今这棵树下只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倚靠在一起。
没有交谈，只是静静呆坐在那里，纵使各自心中有百般滋味，似乎也都被这夜的静谧所消散了。
所谓一辈子，也不过就是一男一女而已。
男的蠢，女的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