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很多东西了。
这里上百年的游历和外面现实的回忆混合在一起，都组成了脑中的一个个单元记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已然分不清了。要记的东西太多，大脑自动把那些认为不重要的东西都沉进深海，慢慢忘记。
按照他亲身的体验来讲，现实生活三十几年的时间只在这些记忆单元中占了不到四分之一的地方，以后可能占的地方会更少，因为他在这里活得更长，经历得更多，所遇到的人和事情也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
父母、妻儿、朋友、敌人……烧心挠肺的人、痛彻心扉的人、痛哭流涕的人、刻骨铭心的人……一个个风流轮转，都换了好几个回合了。
好几世的记忆堆叠在一起，孰为真、孰为假？或者，都是真、都是假？
他痛苦的闭上眼，流过的眼泪是真的，深入肺腑的疼是真的，刻骨铭心的恨是真的……投入的感情都是真的。
妈的，怎么都是负面情绪？我都经历了什么？
回忆中呈现的画面绝大部分都是这几世生活留下的经历体验，自己几乎都记不清现实世界里亲人的模样了！
这游戏玩一回就够了，像自己这样贪玩了这么多回合，好几世的欢笑痛苦堆叠混合，游戏模糊了现实，记忆侵蚀记忆，情感铭刻情感，负担过载，迟早要疯啊。
要早知道回不去，当初是真不该进来的！
他妈的纰漏BUG！他妈的后台处理！他妈的不三不四！
他轰地一拳，把老道打进山壁。
老道哎哟惊叫，陷进岩石间手忙脚乱。
他看也不看，转头回身，一跃而起，落在右边的大青石上，望着远处山间茫茫云海，心中翻腾，口中无言。
四处无声，唯山间风响。
半晌，老道从山石间挣扎而出，用拂尘拍拍身上的灰土，小心翼翼的上前，慢慢踱到大青石上那个少年道童模样的身影边，期期艾艾的开口：“诶……玩家……”
他没有回头，情绪黯然，开口声音低沉，“不三不四……我已经玩够了，这次能不玩么？”
老道听了，深吸一口气，吞吞吐吐的回答：“玩家……您是知道的……我就是个导引，每回的工作，只是在开头负责稍稍做些功能指引、背景介绍……这能不能玩……实在不是我能决定的……况且……”老道偷眼觑了少年道童一眼，“况且您知道的……我只会出现在每一回的开头，您既然见到了我，那就说明……剧情已经开始了啊……”
老道的话让他沉默起来，不管他愿不愿意，事情都会不依人意志的进行下去，不管他接不接受，事情都已经开始了。
老道耐心的等待，瞧着少年道童情绪虽然持续低沉，但好歹不至于发怒了，连忙逮着机会推销，“玩家，您放心，这次可是个好经历啊……”
他闻言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老道。
老道身子一缩，急急忙忙地辩解：“这次真是实在话——瞧瞧这背景，顶级贵族，国朝勋贵，与国同休，富贵满堂……”
老道一张脸笑的稀烂，身后似乎有条尾巴在飞快的摇晃，“玩家，这都是特别弥补的，没有出死入生，没有跌宕起伏，富贵从头到尾，您只轻轻松松的享福便好……”
“轻轻松松？”他讥笑起来，右脚用劲，轻轻一跺，“砰”的一声，脚下青石应声而断，半截岩石轰轰隆隆地滚下山崖。
他嗤笑着看向老道，“先前你说‘最高满值武力’，依我这样的身手，这世界的规则怎可能不来平衡？到时来几个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神雕射雕、东方不败什么的，或友或仇，不单挑群殴，对砍个几十年能行么？”
“没有没有没有……”老道急忙摆手，大声辩解，“玩家，您且放心！本世界是正常的，即使有些武功侠客，也不会那么夸张，别说像您这样跺脚断石，就是让他们一群人刀砍斧削，这大青石也要砸上十几天方才能有些效果……这满值武力啊，就是个最后的安全阀，让您以防万一用的……”
老道的解释却并未让他放心，他一下敏感地抓住重点，“以防万一？什么万一？”
老道说了一句客服似的套话：“排除哪怕一丝的干扰，让玩家享受世界……”
他盯着老道，眼睛瞪了起来。
老道瞧他不信，觑觑四周，敛手敛脚，走到他身边，躬身弯腰，以手掩口，把头探向他耳边，做贼似地说了一句悄悄话：“玩家，这都是后台为了表示对您的歉意而特意设计的漏洞……就是为了让您在这次的经历中能畅快欢乐，不打一丝折扣，纵横天下，为所……你懂的……”
哦？他稍稍有些意外，愣了一会儿，心底却泛不起一丝高兴来。可惜了，如果是第一次进来，听到这些话应该高兴吧，可是现在……
他兴味索然，一屁股做到半截青石上，望着远处翻腾的云海，久久不语。
老道偷眼瞧着，小心地坐到他身边，开口劝他：“玩家，人生百年一瞬，经历短暂，有太多的美好得不到体验。外面的人常常感慨韶光易逝，年华渐老。而您在咱们这世界里过得几世，经过的、看过的、拥有过的，都是常人几倍之多。所遇之精巧玲珑、纷繁浮华、怪谲奇特、富丽堂皇，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要惜福啊……”
他觑了老道一眼，淡淡道：“这些经历是真的么？”
老道罕见地反驳了一句：“怎么不是真的？咱不就是为了体验经历才来的么？心有所感，便都是真的。”
他点点头，并不反驳，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的胸膛，“好，都是真的……可真的经历多了，这里便疼了，生疼……”
老道低头看看自己的左胸，沉默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说：“我不知道您前几回具体经历了什么，可这次真不一样了，他们说……”
“得了吧”他打断老道的话，“每回你就活开头这会儿，后面的你知道什么？这回你又怎么知道后面的事？你经历过么？体验过么？”
老道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烈，声音一下大了起来，“怎么不知道？怎么不知道？虽然时间短，但我也有经历的！我也有体验的！”
他有些诧异，看着老道两句话反复唠叨，心里忽然涌出有些难过，低头长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都有经历、都有体验……”他怕老道激动，随口转移了话题，“那就说说吧，这次要经历什么？是什么背景……”
话音未落，只听旁边老道兴奋的一声大喊：“徒儿——”
抬头一看，老道拂尘一扬，已然挺胸抬颌、盘腿抱手、神气飞扬、精神抖擞——身形为之一变，仙风道骨重现；声音洪亮如钟，黄钟大吕再轰——“乖徒儿，您到底还是说到这儿了！”
声音在山壁间反弹回响，还带回音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