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槿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浅浅的梨涡,淡淡的眉眼,她跟着台上的伶人念词:“陛下,这梨花,跟我们初次相见时一模一样。”
偌大的戏园子挤满了人,人头攒动,都直愣愣地盯着戏台,这折戏到了要紧处,台上的优伶演得动情,台下的观众揪着心。
“小姐,奴婢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平,城南珠宝坊的老板的女儿被一伙人绑架了,开口要五万两黄金,只带回来一具尸体……”
贺兰槿把铃儿的肩膀扳正,拉住铃儿的手,叫她放宽了心,戏园子里有乔装打扮的侍卫,即便有不怀好意的人,也得掂量轻重。
铃儿还是感到不安,刚才坐在后排的那个男人看着面生,她经常陪着小姐看戏,从不曾见过他。那人高眉深目,不像是中原的长相,自打落座就盯着这边,尽管小姐穿了男装,耳洞却遮不住,肤色又白,细心的人仔细一瞧就知道是个女子。
台上,男子的胸口被女子扎了一刀,鲜血浸染了蓝衣上绣着的白色杜若,他的声音痛苦而凄凉,“阿槿,为什么?”
贺兰槿紧紧抓着铃儿的手,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小姐,奴婢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平,城南珠宝坊的老板的女儿被一伙人绑架了,开口要五万两黄金,只带回来一具尸体……”
贺兰槿做了个“嘘”的动作,叫铃儿专心看戏。
台上的女子踉踉跄跄,“我家破人亡,一切的不幸都是拜你所赐!”男子的声音低沉而镇定,“朕不对敌人残忍,就是对天下人残忍,朕宁可负所有,决不负天下。”
“可你偏偏负了我!”
女子笑声诡异凄厉,让人不寒而粟,突然,她反手把那锋利的匕首捅进自己胸口,男子骤然惊惧,额角青筋暴裂。
看客皆伸长脖子,期待奇迹发生,女子倒在男子怀里,大幕拉上了。
贺兰槿对结局极为不满,这般懦弱的女子,长得美又有何用!
台下骂骂咧咧,泣不成声。
幕后,伴随着凄凉的竹笛,优伶合诵判词:
江山远,君子媒,箫歌一曲离人醉
白日近,人未归,画未落笔泪先垂
后台,贺兰槿等优伶卸妆。扮演绝情帝王的人走出来,颀长身材,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松柏。他演戏时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揭开才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像玉雕出来似的。
他穿着厚重的戏服,因此脸上渗出细密汗珠,鼻子微微发痒,他伸手摸了下鼻尖,对着铜镜吹了口气,试图把贴在面颊上的湿发吹起来,那一缕头发紧紧贴着面颊,像冷玉上的纹理。
铃儿跪下行礼,“奴婢见过齐王殿下。”
齐王把面具挂在墙上,见贺兰槿阴着脸,“哭了?本王从没见你哭过。”
贺兰槿拭去脸上的泪痕,“殿下,何必把她写死呢?”
齐王脱下厚重的戏服,“皇帝的女人,短命得很,你看宫里那些娘娘。”他的眼神一滞,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忙背过脸去,抽出那把作为道具的匕首,那是一把刀柄镶嵌着孔雀石的宝刀,当年她的母妃就是拿这把刀抹了脖子。
贺兰槿晓得那把匕首对齐王非比寻常,十几年来,他把它带在身上,寸步不离,仿佛要时刻提醒他,那把刀沾着母妃的血,藏着他的恨,他无时无刻都在想,要么用这把刀结果了害母妃的人,要么结果了他自己。
他的字典里没有慈悲,没有放下。
贺兰槿绝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尽管她的日子苦不堪言。亲娘是贺兰盛将军的妾,难产去世了,迄今已有十八年,父亲常年驻守边关,上次见他还是三年前。将军府的俸禄本就微薄,大娘都用来给亲生孩子吃穿用度了,贺兰槿就是个烧火的丫头,全府上下,只有铃儿拿她当小姐。
这些苦在贺兰槿眼里不算什么,她倔强而又坚定,只要大娘不阻止她念书,别的她都不在意。升平书院是她千辛万苦考上的,大娘说家里没钱供你读书,除非订亲,贺兰槿晓得这是大娘的圈套,一旦订亲,她就由不得自己了,夫家叫她立即嫁过去怎么办,到时候别说念不成书,没准儿还要被催着延续香火。
娘亲就是难产送了命,贺兰槿每每想到此事就脊背发凉,这辈子她不打算嫁人,等念了书,就去考女官,进宫,摆脱长安城女子的宿命。
眼看书院开学在即,贺兰槿筹不到学费,听闻戏园子在找戏词写得好的新秀,出价不菲,贺兰槿爱看话本子,又常年看鱼龙百戏,于是写了一折戏,不久就收到戏园老板叫人送来的订金。
谁知道,戏园子的老板,竟然是个王爷。
头一回见他是在齐王府,齐王特意把她请了去。朱雀街的尽头,青松翠柏掩映一处院落,绿柳垂杨轻拂篱墙花架,青石漫成甬道,一树梨花绽开芬芳,筒瓦蚯蚓脊的小屋立在树下,那里便是齐王府。
那日长安城落了层薄雪,齐王在暖阁设宴招待。席间,他夸她的戏写得好,贺兰槿问,哪里好?齐王冷冷道:“总之好就是了。”
贺兰槿如今才回过神来,她怕是被齐王骗了,这出戏原先写的是权臣和侍女的虐恋,齐王改成了帝王和“阿槿”,还把阿槿写死了,用的还是那把镶着孔雀石的匕首,这不摆明了含沙射影,暗讽皇帝。
这出戏很合长安城的百姓的胃口,自打开演以来,每晚戏园子里座无虚席,光是看客给的茶水钱就有几十吊。扮演帝王的优伶一度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贺兰槿经常在饭馆里、赌场听到人们谈论他,猜测他的身份。
贺兰槿不笨,她立马想到,齐王唱戏时戴着面具,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可这出戏太火,以至于人们口耳相传,争先恐后来看这位“戴着面具的绝情帝王”,想掀开面具,一睹他的真容。
这样的后果,难道齐王没料到吗,他想过了的,或许这正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想引起藏在暗处的仇人的注意,开始飞蛾扑火般的复仇。
贺兰槿不想惹麻烦,十八年来她忍辱负重,等着一飞冲天的机会,书院开学在即,在这节骨眼上,她不想卷入宫廷纷争,不想毁了前途命运。
贺兰槿这次来戏园子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退掉订金,二是与齐王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