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前，裴尚书当年还是贺兰将军麾下的一名军需官，因为谋略过人，深得贺兰盛欣赏，他们曾在战场上策马驰骋，私交甚笃，彼时两人皆未成亲，却约定将来要做儿女亲家。
父辈的玩笑话罢了，裴世显旧事重提，无非是想给她一个台阶下，叫她心安理得地拿了院服。裴世显做事讲究，经常帮了人，却又叫接受恩惠的人不觉得亏欠了他。贺兰槿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却也生出鄙夷，觉得裴世显这人假的很，不可深交。
阿娘刚死的那几年，父亲在外征战，贺兰槿干活累了的时候，曾寄希望于那个口头婚约，期盼能早点嫁给裴世显，这样她就不用洗衣服、烧火，可以去书房安安静静地读书。听说长公主一直想要个女儿，她要去裴家做童养媳，一定能讨长公主喜欢。
后来，贺兰槿认清了现实，如今，她彻底掐断了寄希望于嫁人的念头，哪怕这人是裴世显，她也不乐意。
“过不了门的，你别想了。”贺兰槿拔腿就走，“衣服我收下了，钱我会想办法还你。”
裴世显愣在那里，看着她疾步遁走的背影，心里又难过，又好笑。裴世显不是没想过娶贺兰槿，可那并不是因为贺兰槿抢眼，独特，而是他自认为可以娶到长安城任何一个女子，郡主甚至公主，只要他想。
太后疼他这个外孙，比任何一个孙子都亲，她曾在家宴上撂了句狠话，世显看上哪家姑娘，哪怕是敌国的公主，哀家也要叫皇帝给我孙儿抢了来。皇帝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裴尚书当即变色，跪下来连连磕头，说万万不敢，臣有愧。
长公主也感觉事态不妙，这些年尚书府风头太盛，怕是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好在那个时候太后已经痴呆多年，大家都没把老人家的话当回事，皇帝也只是笑着附和，“母后说抢哪家的公主，西凉的好不好？儿臣这就叫贺兰盛抢了来。”
望着贺兰槿单薄的背影，裴世显叫住她，“贺兰槿，改日一起打马球吧，我教你！”
贺兰槿停下脚步，但她并未回头，加快步伐离开了。
三月的长安，烟雨迷蒙。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天。酉时，铃儿端来食盒，晚膳照例和铃儿一起吃。贺兰槿是不准上桌和大娘吃饭的，铃儿气不过，偷骂几句，贺兰槿叫她别生闲气，尤其是不要一边吃饭，一边骂人，对脾胃不好。
“小姐，夫人叫咱俩吃完饭，把柴劈了。”铃儿愤愤不平地说。
大娘给贺兰槿的难堪，贺兰槿并不在意，面子的东西她都不争，她只争里子。只要叫她去升平书院念书，别说去柴房烧火，哪怕给大娘涮恭桶，她都一笑置之。
戌时，贺兰槿劈柴，雨天柴火潮湿，大娘摆明了为难她，贺兰槿伤了手，铃儿掉眼泪，帮小姐包扎好伤口，劝她今晚就不要练字了。升平书院极为看重书法，她摹过王羲之的字，但只学到皮毛，还需刻苦练习，才能悟到神韵。
贺兰槿摇摇头，笑道：“伤的那只手又不用来写字，你可真会偷懒啊”。铃儿专心研磨，贺兰槿叫她歇歇手，去背书，铃儿自小跟着贺兰槿，跟着小姐习字背书，诗词歌赋都背得滚瓜烂熟，只是将军府的书房被小少爷霸占着，贺兰槿每次看书只能哄这个弟弟，才准她进书房。
铃儿突然惊喜地道：“小姐，齐王府有个好大的藏书楼，你记得吗？”
“别提他。”贺兰槿搁下笔，“我不认识什么齐王。”
铃儿懵懂，不懂小姐为何这么说，贺兰槿提醒她，“从今往后，你不要跟人说认识齐王，我们与他没有交情，懂吗？”
铃儿似懂非懂。亥时，贺兰槿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齐王是何等惊天绝伦的人物，他的生母宸妃曾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皇帝为了她甚至动了裁撤后宫的念头，连大娘那样刻薄的女人，只因曾远远地仰望过宸妃一眼，逢人便说，我女儿要是长得有宸妃娘娘十分好，我就知足了。
美人福薄，十五年前，宸妃触怒了皇帝，自刎了，留下了年仅五岁的齐王。皇帝起初怜悯这孩子，留他在宫中亲自教导，后来他逐渐长大了，眉眼越来越像他的母妃，皇帝问心有愧，便在朱雀大街给齐王置了王府，叫他搬出来住。
贺兰槿很小就听过这位王爷，从来也未曾见过，与齐王只相识半载，却好似只过了几天，共事的每时每刻过得那样快，来不及与他深交，便要形同陌路。
她从没想过依靠任何人，可倘若有齐王这样的兄长，日子是不是好过一些呢？老天爷对贺兰槿从来都吝啬无比，不叫她对人情有半点念想，越想越难过。夜深了，泪水打湿了枕头。
翌日清晨，贺兰槿一大早就起来，清扫府院，侍弄花草，给大娘倒恭桶，然后洗漱、沐浴，吃饭、念书，之后去观音庙上香。
百步石阶之上，一道山门隔开了尘世和梵境，青瓦灰墙的庙宇内香烟缭绕。山中流水潺潺，远处箫声响起，清韵高远。
贺兰槿撑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缓步走上石阶，她把伞压得很低，伞下只可看到半截墨色青丝垂于腰际，蓝色襦裙被玉手提起，露出水蓝色白边的绣鞋。铃儿爬不动了，主仆俩站在台阶上喘息。
“不会有人认出我们吧。”
贺兰槿心里忐忑，前几天经过戏园子，里面空空荡荡，听说被官府查封了，齐王被召进宫去，那折戏终究是闹大了，皇帝亲自过问，齐王凶多吉少，贺兰槿怕受牵连。
铃儿叫贺兰槿放宽了心，小姐一向喜爱穿男装，今日穿了襦裙，扎了发髻，就算熟人见了都未必认得出来。
俩人歇好了，继续爬，这石阶太长了，观音庙建在山顶，仿佛要存心考验香客的虔诚，爬完几千级石阶，贺兰槿和铃儿双腿酸痛，累得直不起腰。站在一处平台上，脚下雨水打湿了青苔，更显翠浓欲滴，远处，天地如一幅泼墨山水，静穆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