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提起一直把脸埋在锦布里的小源的衣领,颇觉得好笑道:“亮用这些布给你们置办几件新衣服。另外,司源儿,麻烦你们珍海阁的几位将这外面的车物牵回隆中,交给均儿和月英,让他们打理。”
“好。”小司允诺下并迅速跨步出府,招来了他安在蜀军中的李家人,安排下去。
成都这时并不能统称这一大片地方,此时这里名为“益州”。
现在各军杂融在一起,经济、军备、百姓、建造......各种各样的事有的是他们忙得,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土地的分割。
关于这个,刘备已下令,将新得到的土地按照军功大小分赏给诸位将领。
当即议事厅就乐开了花,征战多年,这下名号、将位和养家的土地都有了,将军们立马一个个朝刘备拜谢,就连诸葛先生都觉得刘备体恤将军们多年的辛劳,带兵如子、爱将惜才。
满朝的欢乐脸蛋中唯有一个人面露忧色,这人便是——赵云。
是夜,我独自一人来到了赵云的将府,撤走了门口的守卫,敲响了赵子龙的房门。
然而,无人回应。
人呢?
赵子龙不是龙,不会凭空消失,我回头叫住了刚被我支棱不远的侍卫们,“等下再走!你们知道赵将军去哪了吗?”
几人叫换了眼神,诧异地对我说道:“赵将军一直就在房里啊,自从主公那回来后就没出过门,真难得,子龙将军一般这会儿都会去找军师请教兵法的。”
几个侍卫又是摊手又是叹气,准备离开院子时,一位比较面熟的侍卫看着我说道:“胡小将军,赵将军回来时面色不大好,你见他时说话怕是得避着些。”
我抱拳回他道:“多谢兄台提醒,南定注意。”
尔后转身决定,直接问赵云心里是不是憋着事了。
观察众人神色来推断事情走向是眼观脉路的原理之一,同时也是使用这种技巧的延伸,但我能笃定地往下走下去、决定出口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不仅仅是靠着眼观脉路,还有我对历史的绝对把控。
我再一次敲门,并不等回答,直接推门而入:“子龙兄,我进来了。”
但我没想到面前竟是如此千年难得一见的景象。
崇武尚武的将军,一身崭新的银白铠甲尚未脱下,一袭白袍披散在身后,即使在自己的府中,这位将军仍然将身板挺得笔直,保持着那份将军恭谨的和性格中的深刻内敛。
然而就在这样一位英气将军的脸上,挂着一副极其不符气质的表情,眉头微翘,嘴角时不时的扯动,像在念叨什么,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纸帛,毛笔上的浓墨都快要滴落在纸上,完全一副为难的样子。
赵云手执鸡距笔,武将在认真思考下笔,你怕不是披着赵云皮囊的诸葛亮。
在墨水滴到纸上的一刹那,我开口道:“这么忘我,在想什么呢?子龙将军?”
赵云眼睁睁地看着墨水化开,终于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给主公的一份谏书罢了。”
我径直走过去,随意坐下,“以子龙你的警敏,不该察觉不到已经站到你跟前的我啊,你这谏书想的也太入迷了吧?”
“云知道你来了,只是不想因为与你说话而打断思路。”
得,一个个跟诸葛亮个腹黑呆久了全都被开启嘴遁模式了,我哑口无言。
我问道:“咳咳,你在写的是什么谏书?有关什么的?”
我心里有一个答案,他正在写的,应该就是我今晚来此希望看到的那篇......
赵云看了我一眼,转头就着面积尚不大的墨点写下:
驳成都屋舍园田分赐诸将议
我心中猛然一动,就是这篇!
《驳成都屋舍园田分赐诸将议》!
赵云现存最完整、字数最多、可确定内容最准的遗世完文!
“将军你这是想要反对主公。”我以肯定的口吻说道,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侧脸,“为什么要反对主公的命令?连孔明都没有这样做。”
“因为云认为这样不对,所以云做了。”赵云转过头和我对视:“我觉得他们偏离了本心,如果主公尚记得我们能走到现在凭得是什么,就不会下‘把成都土地都分给将士’的命令。”
我答道:“人心。”
“对,人心,百姓的心。”
赵云又提起笔,重新染了墨,我拿过古砚台,替他磨起墨,他手中的鸡距笔耐用、刚硬,很适合日常书写,对古人的作用类似水性笔对于我们。
他一边染一边说:“我们能得入成都,不仅是靠着万万将士,还有当地百姓,不管如何,我们带来了纷争,百姓易了主,现在人心惶惶,倘若我们还要将他们养家糊口的土地分给我们的人,那成都百姓必然人心涣散,流离失所,甚至可能群起而反!那我们就相当于没有得到成都,得到的就是一座‘空城’。”
“嚯,将军看得很清楚啊,那你觉得孔明难道不会想到这点吗?”我问道。
“孔明不会。”
“为什么!”我惊讶道。
赵云的拳头微微握紧,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因为孔明更善于用将之道,他善于将利处最大化。毫无疑问,犒赏将军们,让将士更有凝聚力,更加卖命,这是于主公来说最大的好处。然而就在这样的好处的对比下,百姓造反的危害就被主公和孔明忽略了,因为即使有人造反,那也会被忠心的将军们镇压,但兵刃见血,不是云想看到的,至少不是在成都。为了走到现在,我们已经搭上了太多友人的命。”
我眼神一暗,不错,说的一点都不错,屈易、庞统,还有在雒城战死的将军们......
“南支持子龙!”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将军尽管上书,南定倾我所能助你说服主公。”
“可是......”他又露出了刚进门的神色。
“怎么了?”
他吐吐顿顿地说:“云...不知如何......下笔。”
我“嘶”了一声,从赵云的武艺来看,一招一式像是系统的学过,应该也是出身于一个家族,那经书史学也应该看过不少。
我动了动耳朵,烛影在我们脸上摇曳着,开口道:“将军不妨想想过去的例子,有哪位古人是可以作为参考的?”
在古人面前谈论更前的古人,真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云想想......”
眼瞅着他的墨水快要滴落,就在这一刹那,他在纸帛上写下“霍去病”三字。
他看向我眼神中带着迟疑,我默契地点头称赞:“对!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将军,一身功名封赏,在天下未定时却尚少犒赏自己部下。”
“正是,此例正好。”
赵云执笔,我替他摆好镇纸,凝眸见他眉头皱起,带着万分认真的神色,写下这份谏书:
霍去病以匈奴未灭,无用家为,令国贼非但匈奴,未可求安也。须天下都定,各反桑梓,归耕本土,乃其宜耳。益州人民,初罹兵革,田宅皆可归还,今安居复业,然后可役调,得其欢心。
烛光渐弱,我抬手将烛火挑亮。夜已深,我望着微弱光亮下的黄纸黑字,这位满心为民为士的将军仍在一遍遍揣度用词,只怕主公不允,一片心血白费。
我叹了口气,向后跪退一步,双臂叠加举过头顶,朝这位白铠将军深深拜下道:“早知将军心细贤慈,今日南算是再次领教了。”
“啊,子南不必行此大礼!你太过誉了!”
赵云认为我这是给主公才能行的礼,惊得立马要扶我,于是我自个儿直起上半身,缓缓摇头:“不,子龙将军、孔明先生,都是我一生敬拜的人,行此礼,我绝无半分夸大之意!”
我紧盯着眼前赵氏将军的双眼,此时此景,是我前二十年一直幻想的,后面的人生,我将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