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与谋。
赵仰晴留下懵愣的宋若昭,堪叹堪怜。
“日妮儿。”仰晴来到国师院内,正看见从长廊月门踏出半个身子的日妮儿。
日妮儿一怔,忙朝仰晴摆手,却被身后的阿纨抢前一步,窜出了月门:“这不是赵姑娘么!”
仰晴扭头欲走,却忽然定住。
罪不在己,何故要躲躲藏藏,司空府再大,也不过世间方寸,躲能躲到哪。
“赵姑娘好兴致啊,怎么得闲来这?”阿纨素日冷淡,这会儿却挑高了声调和眉梢。
“我找国师有要事,烦请阿纨护持前去通禀。”哪怕是装呢,赵仰晴也要装得若无其事,她还没有沦落到可以任由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来歧视取笑。
她的意思很明显:我来找你家主子,聒噪,你还不够资格。
阿纨不以为然,更不肯轻易放过:“闻听赵姑娘昼夜辛苦,又要陪着萨珊使节夜夜笙歌,又要招呼风流公子春宵作伴,真难为你这么好的精神,还来兼顾我们国师。只可惜我们国师正与司空商议要事,可没这等清闲功夫陪你长情短调。”
“阿纨,赵姑娘是国师的客人,你怎能这般无礼!”日妮儿好打不平,更不明白阿纨一向待人冷漠,与赵仰晴毫不相干,何以对她如此刻薄。
客人?阿纨心里无尽的鄙夷:她也配叫“客人”,歌姬舞妓,不过是义父府里的一个玩意儿,倒是陆不凡与宋若昭这两枚棋子,正经下在了水仙馆这盘魔局之上,万不能让这个“玩意儿”坏了义父的路数。
“我怎么敢无礼,想来赵姑娘不只是国师的客人,更是司空府里的贵客。若非开着这朵洛阳牡丹,这秋夜寂寞,可要人怎么度过啊。”阿纨就是要刺激她,看她有多厚的脸皮能在这里赖得下去。
“阿纨,你太过分了!”日妮儿大声呵斥,拉住仰晴就往自己的房间里去:“走,我陪你等国师。”
赵仰晴心里知道,昨晚的事儿,一定传得要多不堪有多不堪。在背后嘲笑编排她的,岂止阿纨一个,那些丫鬟仆役,看她的眼神,满是鄙夷。
眼神可以假装看不见,但这样的当面揶揄,就像一把利剑,穿透耳道,直刺心头。
而刺透痴心的,不是阿纨,是陆郎!
日妮儿不禁颦眉,只觉得她人虽坐在那里,可是神情状态却虚飘飘的,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子,就这么一下子憔悴下去,看得人不忍卒睹。
“仰晴,还记得我给说的冰凌花么?眼看就要入冬了,我要回去祭拜,不如你陪我一起去,我保证北边虽然寒冷,可是冰雪风光,当真别有一番滋味。”
仰晴恍惚回神,一颗眼泪转了下来:“日妮儿,你真好。”
“那你就陪我去吧。”日妮儿愈见她动容,愈恨不能立即抚平她的伤口,即使知道是枉然:“有玉衡的金色龙鳞在,咱们也去沾沾光,千山的乡民一定要把你奉作神仙。我敢打赌,你一定没见过那么淳朴热情的人。”
“你说的真好,那样的人,那样的地方,真像世外桃源。”仰晴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淳朴。
“我带你猎鹰子,烤肉吃。上回玉衡可不是就在我家,满碗满碗的喝酒,别提多高兴了。只可惜后来……”阿爹和夜娃,日妮儿哽咽了。
两个姑娘沉默不语,各自伤心。
玉衡那里也并不顺利。
刘腾看着这些异人怪士进进出出,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神兽魔物,那个随着水仙馆、灵虚观离他不再遥远的佛界仙境,是否也能如这大魏的天下一样,收入囊中?
“自从你奏启要修建参天阁和无极殿,朝堂之上就没太平过,参谏的大臣越来越多。天子久不召你,又迟迟不恩准敕造,恐非祥兆。”刘腾分明在细致地观察玉衡,可是他虚空浮渺的眼神,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遥遥地投射过来。
玉衡此刻的心思一多半系着梅傲霜,没有功夫琢磨这耐人寻味的眼神,应承道:“黄河水患,国库赈灾尚且吃紧,这个时候大兴土木,确实劳民伤财。”
“你在埋怨我?“
”不敢,我只是觉得时机不对。“
”时机不对?别忘了,参天阁和无极殿原是你的主意,为了梅傲霜和雪莲。现在人和花都到手了,想赖账,你拿司空府当酒肆玩儿呢!“刘腾目光阴狠,语气阴鸷。
”司空言重了,我若真的胡闹,就不会依着您的意思奏呈天子。我没有违背司空。“
”没有违背,也不代表顺从。你若非耿耿于怀,怎么收剿个邪教,会拖到现在还没个结果。”
“司空这样说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收剿无为教,我一直尽心尽力,楚洁和轻竹亭正是为了无为教,才会下落不明。”
“哼,轻竹亭惯会下落不明。”
玉衡究竟年轻,若是他讥讽自己,或许还能强行忍耐,可是挚友受辱,如何忍得?
“不看僧面看佛面,轻竹亭是玉馆主的爱徒,为着水仙馆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知道,任城王在朝廷上咬住轻竹亭不放,难道司空要落井下石?”玉衡的意思很明确,轻竹亭打理水仙馆的俗务,周旋于萨珊使节和刘腾之间,无疑是玉玲珑最得力的徒弟,只要刘腾还看重水仙馆的势力,就该力保轻竹亭。
“说的不错,玉馆主的爱徒,必要好好照顾。元澄那个老匹夫,想动他,确实不自量力。但是轻竹亭也不要自作聪明,否则就算是玉馆主亲自求情,也未必保得住他。”
玉衡明白,这是借着轻竹亭,在敲打自己,冷笑道:“幸好玉馆主不在这里,否则听了司空此言,不知作何感想?”
“她作何感想,你尽可以当面一问!”
玉衡一怔:”当面一问?“
”我已经请了玉馆主出山,不日就到。“
“来这儿?”
“不错!“
”来干什么?“
”替你收拾残局。“
“残局?你是指无为教,你不是已经答应了,等我收剿以后就入我灵虚观。为什么出尔反尔,叫水仙馆横插一扛。”
“哼,你要几时收剿!你可知道,朝中为着你这个国师,给我生出多少麻烦。不论黄河水灾还是邪教生乱,都是你这个国师的无能,不得天佑。况且无为邪教是楚洁所立,李圆启续任,是你们灵虚观造出的孽业。你要是早早处理干净了,也不至于落下这么多的把柄。”
玉衡语塞,似乎也无话好说。
刘腾见他吃窘,拉缓了语气道:“你是国师,标榜着起死回生的通天神力,如果梅姑娘死了……”
“她不会死!”
“你倒痴心,就算不死,可久治不愈,也有损你的威望,你这个国师还坐的稳么?玉馆主如果能收服无为教,不也是帮你解围?”
“难道她来就有办法?”
“那是自然。”房门对开,玉玲珑便踏着夕阳的余晖,登门入室。
“玉馆主!”刘腾和玉衡同感惊诧。
“刘司空,别来无恙乎!”
“玉馆主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迎迓,这许久不见,玉馆主的风采丝毫不减当年呐。不愧是水仙馆主,当世的活神仙啊。”刘腾虽在寒暄,却是少有的亲切。
玉衡知道他们早有勾结,可是熟识到这般地步,却出乎意料。
“司空取笑,实在愧不敢当。以我看来,当今世上,谁也比不上司空,尊享九锡之礼,只可惜……”玉玲珑眼梢朝玉衡一挑,故意停顿下来。
“可惜什么?”刘腾也顺着她的眼神,重新注目玉衡。
“可惜司空抬举的国师,是大魏的国师。”
一句话说的玉衡脊背发凉:这不是鼓动刘腾谋权篡位,取而代之么!
即使刘腾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可这样公开鼓动,终究不妥呀。再看刘腾,似乎很是受用,完全没有他提“南梁”时的焦躁激动。要知道,”谋反“比”通敌“更加罪无可恕。
这俩人肆无忌惮,似乎早有默契。
难道是在点自己。是了,若是单纯鼓动刘腾,怎么不说:只可惜屈居一人之下,那岂不更加直白。
为什么引到自己身上?
玉衡回望聚焦过来的四道目光,未敢轻易言语。
“国师。”玉玲珑诡笑道:“你自己说说看,你究竟是司空的国师,还是大魏的国师?”
“您是梅儿的师尊,在您面前,我哪里敢以国师自居。”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到霜儿,她怎么样了?”
“没有苏醒。”玉衡的心情一落千丈。
“你这个女徒弟,可是在悬泉郡抖足了威风。”刘腾是笑非笑。
“司空放宽心,我既然来了,就什么都不会耽误。玉衡国师,带我去看霜儿。”
梅傲霜躺在床上,衣饰齐整,散发柔顺,只有憔悴的面容和消瘦的身形,昭示她沉睡已久。
玉玲珑朝玉衡点点头:“你辛苦了。”
“我无用,良药用尽,却丝毫不见起色。”
“你当初怎么救活她的?”
“当初……”
藏书阁封伫,盗不出紫精丹,天枢捉来灵狐,还有离兮草……
“她当初脉若游丝,虚浮无力。如今她脉象虽沉,却弦深有实。和那次完全不同。”
“那就说明她的肉身并无大恙,消沉的是她的魂魄灵气。”
“难道是灵狐?”
玉玲珑若有所思地不住点头:“很有可能。你说说看,灵狐和霜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在灵虚观,梅儿性命垂危,天枢师姐便捉来一只灵狐……”
玉玲珑截断玉衡,疑道:“就凭她,能捉住灵狐?”
“她修习秘术,降一只灵狐绰绰有余。”玉衡不悦。
玉玲珑格格笑道:“你果然是李圆启的徒弟,像他年轻的时候,极爱负气。”心中却又不禁感概:可惜他太凉薄,你又太过痴情,都非执掌门户的佳选,看来灵虚观当真是气数该绝。
“那梅儿呢,也像您么。当初她是为了您去盗书,才差点丢了性命。您不会见死不救吧?”
玉玲珑俯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脸庞,也不是滋味。
“玉馆主,我实在无用,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救活她,只能求您指点迷津。”玉衡深揖一礼,谦卑恳切。
“她是我的徒弟,我自然要救。只不过你不能有任何隐瞒,再出差池,那可真要命。”
玉衡眼珠转也不转地狠命点头。
“我见识过芒砀山的灵狐,我和无方,就是你那无方师姑,合我二人之力才捉住一只。你觉得仅凭天枢的修为,能捉住灵狐?”
难道是凑巧?不对,天枢很有把握。
玉衡回忆起那个流火之夜,他的胆子可真大,他要为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梅儿开启藏书阁,偷盗紫精丹,他生来所有无法想象的事情,似乎都可以为了梅儿,历尝一遍。
还是天枢拦住了他,她说这世上起死回生的不只紫精丹,还有灵狐,她帮忙捉一只。说的毫不犹豫,根本就不像玉玲珑所言,她的修为还不足以捉住一只灵狐。
“莫非是紫晶坠。”玉衡囔囔自语。
“紫晶坠?黄河龙王的紫晶坠?”玉玲珑目泛精光。
“是,天枢师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佩戴着黄河龙宫的紫晶坠。”玉衡心有所感,或许玉玲珑知道,为什么天枢会有紫晶坠。
“那紫晶坠呢?”玉玲珑关心的显然更加实在。
“这个……”玉衡并不想说实话,却又不敢说假话。
“怎么?你又想瞒着我。你这么防着我,到底是想救霜儿,还是不想救霜儿?”
玉衡正想拿出紫晶坠,却听见屋外日妮儿说道:“陆公子,你怎么站在这里?”
玉衡瞟了一眼玉玲珑,打开房门,果见陆不凡尴尬地站在那里。
日妮儿拉扯玉衡的衣袖:“国师,借一步说话。”
玉衡迈出门,小声问:“怎么了?”
“仰晴,她急着找你,在我房里等着呢。”
玉衡暼了一眼陆不凡,他并不想只留他师徒二人在梅傲霜的房里,心里别扭的很,可是或许短暂地离开玉玲珑一会儿,未尝不是好事。
“陆师兄,玉馆主在屋里看梅儿,你若想进去,就进去吧,我去去就来。”说着暗丢个眼色给日妮儿。
日妮儿明白,玉衡还是不放心梅傲霜。
陆不凡也不愿直视二人,只微微颔首,犹嫌尴尬。
“师父。”陆不凡仗剑抱拳,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向玉玲珑行礼。
“你还知道有师父?”玉玲珑看看床上的梅傲霜,再看看眼前的陆不凡,直恨得牙痒“你们师兄妹真是有出息,真长本事。一个躺在这里不死不活。一个学足了小家子气,连偷听都使出来了。”
陆不凡羞愤难当,一个“偷”字着实刺痛了世族公子的心,可又不敢在玉玲珑面前反驳宣泄,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目光如箭一般射在地上,死死地盯着。
玉玲珑如何看不出来,不爱起来就跪着:“你都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弟子没有偷听,原本是想来看看师妹,屋外仿佛听见师父的声音,有些吃惊,才想确认一下再敲门,不想就被伊日妮儿瞧见了。”
“我就说么,水仙馆的首座弟子,不至于,起来吧。”
“多谢师父。师父,您来了,师妹她不会有事吧?”
“我正要问你呢?我派你随她护送高僧,你倒好,偷偷跑去青州。你去青州干什么?那两位高僧呢?”
“两位高僧现在司空府。”
“胆大包天,你跑在这里想干什么?”玉玲珑压低了声音,眼光微寒。
“师父,您答应过,绝不插手。”陆不凡也压低了声音,但却字字铿锵,他很明白,水仙馆与司空府,玉玲珑和刘腾,勾结利用,缠绕捆绑,可是陆氏家仇不能不报,任何人都阻挡不了。
“不插手,也不能看着你犯傻,你这是羊入虎口。”玉玲珑确实答应过不会插手他复仇刘腾,那是因为没有必要。等到她统辖天庭人间后,不止陆不凡与刘腾之间仇怨,甚至陆不凡和刘腾这两个人,都无关紧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哦,这么说有眉目了?”
“亦有亦无,不甚清楚。”
“放屁。什么都没查出来,还装什么孤胆雄杰。如此冒失,毫无章法,你要怎么报仇!你这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没等你抓到虎崽子,就先被老虎咬一口!愚蠢!”
“师父教训的是。可是现在就算我想走,一时半刻也走不了。”
“什么意思?”
“我和青州刺史宋襄之女宋若昭已经订婚。”
“不凡,谁给你吃了雄心豹子胆,偷看为师的信件!”玉玲珑得知他去青州之时,便已猜得八九分,如今听他私自联姻,便更加确定。
陆不凡看着她的寒意透骨的目光,心里异常的清楚,他要报仇,不止需要宋若昭,还需要玉玲珑,需要水仙馆,需要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扑通”陆不凡双膝跪地:“弟子父母族亲都已亡故,唯有师恩在堂,婚姻大事,没有事先禀报师父,是弟子万死难辞的大错。师父怎么惩罚弟子,弟子都不敢含怨。请师父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