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不凡在赵仰晴的门外晃了又晃,失去了敲门的勇气。
这一盆盆的脏水泼下来,终于浇懵了陆不凡。
委身之前,她真的洁璧无暇?委身以后,为何她会和施俊同行青州?
人的疑心就像是一条蛰伏在人的心头的毒蛇,一朝唤醒,它便日复一日不停地撕咬,终有一日它会吞噬掉人心。
赵仰晴,不管她德行举止如何高洁,都改变不了她出身乐藉的事实。
不管他如何喜欢,迎娶她,只会令夫家蒙羞!
他要重振陆氏门楣,谁也阻挡不了。
“昭妹,我可以抱抱你么?”陆不凡找到宋若昭,整个人看上去脆弱又单薄。
“你怎么了?你在发抖。”宋若昭柔情似水,在陆不凡的真切的怀抱里。
“昭妹,你会背叛我么?”
“陆大哥,我已经忤逆了我的父母,你觉得我还有背叛你的资本么?”宋若昭不想谈真心,她的真心给过施俊,她明白,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上,真心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相反,现实的束缚比真心来得更加实在。
陆不凡看得清现实,他把宋若昭抱得更紧:“你愿意帮我么?帮我可能还要忤逆你父母,甚至得罪刘腾。”
“闺中从父,出嫁从夫。我悔过一次婚,现在随你私奔。我的前路,安逸还是曲折,全在你。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那好,我有件事情想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想得到你毫无保留的帮助。”陆不凡需要相信宋若昭,他捏紧她的肩膀:“我的父亲,是巨鹿公陆睿!”
宋若昭瞪大了双眼,她知道水仙馆很神秘,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陆不凡和施俊一样,是罪臣之后!
“陆大哥,你怎么敢,怎么敢在这儿,刘腾他是你的……难道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来青州找我父亲,难道也是为了……”宋若昭不敢再想。
“昭妹,缘分就是奇妙,我不该喜欢上你,可是再不应该,我还是爱上了你,所以我才害怕,害怕你会胆怯,害怕你会离我而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宋若昭不是义无反顾,他立即就能引来杀身之祸。
“我……这太意外了,我很乱……”宋若昭也在颤抖。
“我这么让你混乱,让你为难么?如果你害怕,我会舍不得。你不用为难,我可以向刘腾坦白。我的家人都死了,如果不是还有爱慕的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爱的人,因为我而战战兢兢的活着,那么我不如一死来得痛快。”陆不凡说着推开宋若昭,就要向外走。
宋若昭来不及思虑详熟,人本能都会想要阻拦别人的冲动,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投罗网。
她环住他的腰,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他:“不可以,不可以!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意外。不管你是谁,我都认定你是我的夫君,为了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真的么?”
“真的。”
“有你这句话,我陆氏一族,一定沉冤得雪,光复门楣。昭妹,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夫人,是陆氏独一无二的主母。”陆不凡凝视宋若昭,眼眸明亮。
“那赵姑娘呢?”
“如果你能容得下她,我会纳她为妾。”
“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愿意起誓。如果我违背誓言,就叫我家族之冤,永无昭雪之日!”陆不凡竖起三指,向天盟誓。
“好,我也堵上身家性命,助你光耀门楣。”宋若昭神情坚定。
这个世界,似乎一切皆可联盟,父子,夫妇,亲友,甚至敌人。只要你算计明白这其中利益冲突,就没有什么不能纵横捭阖。
话说轻竹亭将钱票交给刘腾,刘腾也不做作,理所当然地代元琛收下。
“玉馆主很有才干,不只幻术了得,银钱经营也颇有道行。”刘腾说道。
水仙馆仆役众多,加上银钱实力雄厚,一旦图谋不轨,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轻竹亭帮助玉玲珑打点人情银钱,自然明白刘腾也许已经后悔,这些年来纵容得水仙馆不断作大。
“一切不过是仰赖司空的照拂。西域来贩丝绸,水仙馆才得以经营。水仙馆很是感激司空。”轻竹亭笑道。
“眼下,萨珊商队来作一笔大买卖,照例,水仙馆来应承。”刘腾说道。
“大买卖?不知有多大?”轻竹亭明知萨珊勾结刘腾,意欲借兵,这种特殊时候的买卖,难免令人怀疑,后面藏匿着阴谋。
“十万匹。”刘腾轻描淡写道。
轻竹亭心中一惊,打仗是最费银钱的,萨珊意欲借兵打仗,正该是用钱的时候,怎么会如此花费巨额银钱采买这么多的丝绸!
“司空,晚生斗胆进言。十万匹足足是三年之数,现在黄河泛滥,淹毁桑田。明年光景只怕不好。真要一次卖给波斯人这个数目,怕要掏空国库。”轻竹亭望着刘腾,深觉不妥。
“丝帛存在库里,早晚腐坏,不如换了银钱,岂不妥当!”刘腾似乎早就想好了。
“司空所言极是,那晚生这就修书传与家师,一定应承好萨珊商队。请司空放心。”
轻竹亭辞别刘腾,速寻玉衡,楚洁商议。
“你说的我倒不懂。倒是刘腾说的,听着有些道理。”楚洁双手托腮,努嘴说道。
“你和无方师姑一直漂泊无定,自然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就说灵虚观,虽有千顷良田的私产,可是若以黍粟交税,便是银钱的两倍。所以耕种农田者,都要先把黍粟卖给官府,拿了银钱再去交税。可是桑田就不同了,植桑养蚕便能纺造丝绸,因为丝帛也是银钱,所以丝帛可以直接交税。刘腾说国库里的丝帛绸缎不如卖成银钱,可是丝帛绸缎本身就是银钱。”玉衡说道。
“不错,况且西域来贩丝绸者,远不止波斯人,更有栗特人,突厥人和白匈奴人。大家竟相抢购,何来腐坏一说,倒是此刻都给了波斯人,岂不是叫波斯人奇货可居?”轻竹亭也道。
“你们的意思,既然丝绸不愁卖,就该慢慢地卖,才好越卖越贵。现在刘腾一下子全卖给波斯人,摆明是把好处都给波斯人,这样说来,他们之间必有勾结!”楚洁十分伶俐,一点就透。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怕得是“贵籴粟缟”,眼见着水患泛滥,江淮战败,明年的收成不足五成。波斯人此刻借兵,又如此巨数来贩丝绸,真让人心惊。”玉衡说道。
楚洁见轻竹亭点头附和,只觉一头雾水:“我才明白点,又被你们说迷糊了。什么叫贵籴粟缟?借兵不是对付白匈奴人么?我见日妮儿日夜打听,说是波斯人和白匈奴人在打仗。他们向刘腾借兵,必然是想打败白匈奴人,我们何来心惊?”
“自古忘恩负义者不计其数,若是借了我们的兵,打败了白匈奴人,再调转矛头打我们个措手不及,那该如何?到时候南梁必定乘乱发兵,我们腹背受敌,岂非要酿成亡国大患!”轻竹亭亲身经历江淮血战,战争的残酷尤自历历在目。
“事有蹊跷,绝非是我们小人之心,波斯人如此数量来贩丝绸,的确叫人疑心。我怕他们心怀奸佞,想贵籴粟缟。越人文种就使过的这条毒计灭了吴国。”灵虚观的藏书阁曾是玉衡盘桓之所,博古通今者,才堪配国师之位。
轻竹亭看着玉衡大有所见略同,惺惺相惜之感。
他摸了摸楚洁的发顶,突然想起他们三个东关破阵前,楚洁给他们讲奇门阵法,便笑着向楚洁说道:“文种是春秋越国人,为助越王勾践复仇,曾进献灭吴九计。贵籴粟缟,以空其邦,便是其中一计。文种去吴国说越国黍粟不足,愿以高昂利息,借黍粟一万石,隔年归后。一年后,文种将新收的黍粟蒸熟后,还给吴国。吴王看见还回来的谷粒又大又亮,便发给农民去种,却不知道它们已经被蒸熟过,这样的种子自然不会生长,于是吴国爆发饥荒。”
“果然是灭国的毒计,可是波斯人来买的是丝绸啊?”楚洁还是懵懂不解。
玉衡解释道:“春秋霸主齐桓公想灭掉鲁国与梁国。便也使过这条毒计。齐桓公先是只穿丝绸衣衫,一时间上行下效,使得举国臣民都穿丝绸。他又规定丝绸只能从鲁梁两国高价采买,让鲁梁两国的百姓觉得有利可图,便荒废了农田,改种桑田。一年后,齐桓公又下禁令,不准臣民再穿丝绸,更不许再从鲁梁两国采买丝绸。你想想看,那鲁梁两国该是什么结果?”
楚洁凉气倒吸,说道:“那一定是粮食不足银钱短缺,不战而败。”
“不错,未过三年,鲁梁两位国君便向齐桓公俯首称臣。”玉衡点头道。
楚洁眼望他俩,悠悠地说道:“所以你们怕波斯人这样巨额采买丝绸,是不安好心?黄河水患,明年收成减半,要是老百姓以为丝绸好卖,都弃种农田而改种桑田,那么不用波斯人掉头打我们,我们可不要饿死自己了。”
“西域一带,这几年因着丝绸,总是打得不可开交。如今天蚕已逝,天下即将大乱,实在不能不多虑一二。”轻竹亭叹道。
“那你提醒刘腾了么?”楚洁问道。
“提了也是白提。刘腾与南梁早有勾结,偷运蚕种生丝,出卖大魏银钱命脉。这样的人,只要收足了波斯人的好处,哪里还会顾念国运的兴亡。”玉衡鄙夷道。
“轻哥哥,波斯人这些年一向老老实实买卖丝绸,为什么突然会生出这许多花样?”楚洁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一句话倒把刚才侃侃而谈的两个人都给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
玉衡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名字:罗丹。
对,罗丹,难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