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窗户被粗麻布封了起来，绘上期冀于可以隔绝黑暗的符号。
光线晦暗，板凳吱呀吱呀在少年屁股下尖叫。吴克安静地看着竟然并不显得多惊讶的少年，等待质疑。
“你们这些人来自哪从来都不重要，世界大得没边！”
“该死！难道我丢下午餐只是来听你说这个？”
房间内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吴克愣了愣，发现准备好的托词反而朱诺并不感兴趣……
苦笑一声，他用断了一齿的木叉拨弄着食物，心中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好吧，首先，我真不是巫师。”
吴克决定还是不要在这个有点怪力乱神的世界冒充巫师。
——少年只是拿‘不要把我当白痴’的眼神冷冷斜视着。
看来得好好费一番口舌了，吴克头疼。
他随即摆出认真严肃的姿态——开始一本正经胡说。
“我的来历和我是不是巫师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我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你可以称呼哪里为——”
吴克想了想，决定用一个古称，反正这几天通过和安妮的交流他确信这些大可以死无对证——
“震旦（Cathy）。”
“在凡人所难以想象的远东之地，乃我等震旦人之天下！鄙人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流浪来这个地方，但是很不幸与同伴皆已失散。若非随身携带一些我国的保命奇物，恐怕早已殒命荒野！”
“你所看见的那些小伎俩，其实都是工程学造物——正如你所熟知的矮人机械。包括你所看见的‘搞哥之拳’巫术，那是一个法术反弹装置的效果......如若不信，有机会可以让学院魔法师来勘测我的灵魂。据我所知，法师的灵魂绝难隐藏在另一名法师的眼前，不是吗？”
吴克正煞有其事准备把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全推在自己的异族人身份和不存在的祖国黑科技，却发现对面的贵族少年眼中竟然闪烁着一种古怪的光芒。在那种眼神，吴克察觉到了“炽热”。
事情朝着吴克难以预料的方向开始倾斜。
“难以置信......不是在愚弄我吧......黑发黑瞳，身材高大，布面的铠甲……早该想到的……”
让吴克感觉有点不太妙的呢喃正是朱诺发出的颤音。
喉咙上下吞着唾沫，吴克硬着头皮询问：“请问……”
“震旦！里科和罗宾奥的记载的震旦！远东的帝国，富得遍地奶油与黄金的土地……”
询问被激动地打断，少年猛地站了起来。
“你们的首都是卫京吗？你们真的在北方修建了城墙隔绝了整片蛮族的劫掠？凤凰与龙是否真的存在？对了，你怎么没有穿丝绸？是不是……”
一连串的发问使得吴克心神俱震，他很确定自己都是胡编的。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有那样的文明？
安妮只是个普通的村庄少女，吴克从她那儿知道了莎莉雅，知道了繁多的神系，知道了北方强大的帝国和巴托尼亚王国，甚至听闻了许多晦暗的、语焉不详的传说。
但他下意识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成长在信息时代青年才会忽视的前提——只有安妮接受过系统的、正确的通识教育后，她描述的世界，才会大致上符合真实的世界面貌。
显然，这在中古社会是不成立的。
这下乌龙可就大了。
平时总是一副教养优良的文明贵族形象的朱诺这一刻再没有了那种少年老成，浑身散发着少年人应有的轻率以及，梦境近在眼前时的头脑发热。
后知后觉的吴克心中咒骂着自己的麻痹大意、头脑发昏。看现在朱诺语无伦次的模样，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走到黑了。
“唔……没错，长城。”
吴克低下头开始用进食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不安。
“我们叫它长城。一整支军团驻守在边塞，皇帝陛下很安全的被保卫在京城——你看起来真的很了解？”
“不过丝绸可不廉价，于摸打滚爬的武人并不适合。”
“什么？”身体倾斜到脸快要贴住吴克的少年突然一愣。
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他的疑心，朱诺突然坐正了身体，深呼吸几口，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失态。
“丝绸很昂贵？即使是在震旦？”
“当然！”吴克毫不退缩。
“我们从一种蠕虫的茧中抽丝。纺织成绸缎以后，达官贵人穿戴以示身份，巨商大贾籍次聚敛财富。”
“但就像村庄外绵延的麦穗最终大半是进了领主的谷仓，你怎么能指望织妇能用丝绸给自己做出嫁的衣裳？丝绸出产在震旦，可并不是泛滥在震旦呵！”
吴克言之凿凿的辩驳明显让朱诺有点措手不及，再加上与他之前阅读过的记载互相印，证疑心顿时消解了许多。于是接下来他反而更加亢奋起来！
“‘蝉’！你说的蠕虫是‘蝉’对不对！罗宾奥记载过……”
吴克更加惊讶了，看来这个世界的态势与真正的华夏出奇相似。
“蚕，是蚕。”吴克冷静纠正。
“另外，我并不清楚你说的这两位朝贡者的记载有多么精确，但是显然你不能仅仅依靠他们的记载来认知本国。”为了不让朱诺在他的叙述和他那些神奇的探险笔记有差别时纠缠不清，吴克决定提前堵住他的话。
“他们可不是去朝贡！我们……他们提利尔人不会‘朝贡’任何人！探险家是去开辟商路的！”朱诺忿忿地涨红了脸，差点就要说漏出什么。
幸好吴克并没有在意。火候已经足够了，他想。
“总之，我并不是什么神秘的巫师或者魔怪，异国的技术和事物通常会让人啧啧称奇。但请务必不用盲目怀疑我。”他坦然面对着少年。
“这些就是我所能提供的。”
吴克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刚才同样是处于震惊状态。
房间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少年最终缓缓的点了点头，亢奋的红潮仍然残留在他皮肤细嫩的脖子上。
“看来，一切都很好的解释了。”
“其实，只要你遵守我们的协议，即使你没有任何解释，我的雇佣都会一直持续下去。”
“哈！我可不信一个遮遮掩掩的‘巫师’你会给予信任，误会积累下去的双方都很难有好结局。安妮讲述的那些帝国猎巫人的故事在我看来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吴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一个神秘的异乡人难道就可以让我完全信任了？但这次朱诺没有把话说出来。
“接下来你那些古怪的‘震旦工程造物’还是少用为妙。我向你保证，像我这样理性文明的人在你回到震旦前或许也难找出多少来。”
吴克答应了下来并表示感谢，默默迎合了朱诺这不大不小的傲气。接着吴克连忙趁着这样的机会，向朱诺请教起这片大陆相对‘真实’的面貌来。
提利尔、埃斯塔利亚、城市下方两足的鼠类生物、肆虐于整片海洋的海盗、靠鲜血维生的死者、追逐战争的猎犬们……
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的少年补充的世界显然比安妮的更加完整、自洽，同时也更加冷峻和复杂，让为之心潮澎湃的吴克同时也更加担忧起同伴们，以及自身的未来。
“……总之，在玛丽恩堡存在震旦人聚居点是来源可靠的消息。如果我的生命和名誉得到了应有的保障，帮助你找到同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困难。”
“咚咚……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朱诺的安慰和吴克对玛丽恩堡腾起的好奇心。
“吴克先生？请问你的午餐结束了吗？该是换药的时候了。”声音清亮的少女在门外询问。
呼……不知不觉间半个下午快要过去了。
吴克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餐盘，同时向安妮道歉。
“哈！那么，今天暂且到此吧，我的午餐想来已经又冷又硬、对肠胃的坏处大于营养价值了。”
朱诺耸耸肩，有些意犹未尽的伸了个懒腰。
吴克苦笑着表达歉意，“震旦有句古语，‘听阁下一番讲解，胜于阅读十年书籍’！”
“这些都是常识。”朱诺矜持地接受了道谢。
“最后，作为至少在边境亲王领来说的绿皮研究权威，我得提醒您一句，你该和你的俘虏谈一谈了。”
说完这句话，朱诺便转身走向房门。绿帽是吗......吴克皱眉记下朱诺的建议。
安妮捎着门外的阳光跃进屋内，又急匆匆给贵族少爷鞠了一躬。
“哈！中午的事情纯属一个误会！”
吴克重新挂上诙谐的笑容，给变得气鼓鼓的少女真诚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