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山脚下,一处土坡之上,坐落着几间低矮的瓦房,此刻天色将暗,土坡之下的梯田边缘蜿蜒如同小蛇一般的小路上,少年一手捂着左边的衣兜,一手背负着身后砍了一下午的柴火,走向了被木篱笆扎起来的小院中。
少年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爹娘,我回来了,然后就走向了柴房,轻轻放下了背后的一捆硬柴,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转身走出了柴房,说是柴房,就是就是一个简易的茅草屋,用以暂时搁置柴火防止被风吹雨淋的。
少年名被叫钱罐儿,钱父钱母都是乡下人,没读过书,当然也就没什么文化,钱罐儿这个名字虽然俗是俗了些,但是也代表着父母的殷切希望,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多富贵
听到了少年回来的动静,家里的大黄狗当先一步奔出,直接冲向了少年,然后尾巴摇的飞起,显得很是开心。
“阿黄,今天有没有不乖啊……”少年蹲下身,自口袋里摸出了两枚浆果,然后直接丢给了阿黄,被阿黄一口咬住两个,然后转身欢快的跑开了。
紧随其后出来的就是钱母,这是一位寻常的农家妇人,脸上早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饱经风霜,妇人掀开门帘,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钱罐儿,然后快步走上,细心的替自家儿子弹去了身上的灰尘碎木屑。
“阿妈,我阿爸呢……”钱罐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酸枣,全部塞到了妇人的手里,然后露出了一嘴白牙开口道。
“哥哥,哥哥,堆儿的呢?堆儿的呢?”这时候,一身红衣的钱堆儿晃晃悠悠跑了出来,六岁的小女娃娃长得唇红齿白的,极为惹人怜爱。
钱罐儿就很宠爱这个比他小了七岁的妹妹,然后直接从兜里掏出了满满一把搁放在了钱堆儿的手里。
妹妹的手太小,一只手放不下,与哥哥心有灵犀的小姑娘直接就将双手并拢在一起,掬成掬,这才堪堪容纳下哥哥手里的酸枣。
“在里屋呢……”钱母望着身前快赶上自己身高的皮肤微黑少年,没来由的鼻头一酸,眼眶就有些湿润,当即扭过头去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情绪出声道。
钱罐儿闻言,对着母亲龇牙咧嘴笑了笑,然后错身而过,走入了房间之中。
还没走入里屋呢,“唉……”重重的一声叹息声就自里屋传来,很明显,钱父正在因为一些事情而在发愁。
钱罐儿推门而入,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然后钱罐儿就看到了淡蓝色烟雾当中的那道忧愁身影。
钱父就是普通的庄稼汉子,此刻正在往自己的烟锅里添碎烟叶,布满厚实老茧的右手正在将碎烟叶压入烟锅中去。
钱罐儿推门而入的声音,将陷入愁思中的钱父思绪拉了回来,一双朴实的眼眸有些呆愣的望着门口的钱罐儿
很明显,钱父的意识还未从愁思中彻底返回,所以才有了一瞬间的呆滞。
“哦,罐儿啊,回来了……”钱父在看清楚是自己儿子回来后,当即收起了手中泛黑的烟锅,抬手随意的挥舞了几下,想要驱散满屋的烟味。
“嗯,阿爸,我回来了,那个柴火我已经砍了许多了,够你们用一个月的了……”钱罐儿开口道。
闻言,钱父手中的火镰“梆啷”一声,直接就跌落在地。然后又是重重的一声叹息。
钱罐儿知晓父母所担忧的是何事,于是笑着开口道:“阿爸,别发愁了,我决定了,就让妹妹留在家中陪着你们吧,我去虫王谷做侍童,不过就是十年契约而已么,十年,很快的,一转眼就过去了,而且他们不是还答应给三十两银子呢么……”。
钱罐儿此话一出口,本来是想要借此宽慰钱父,令他不要承受的压力那么大,可是谁知道,话一出口,钱父就再次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时候也不早了,累了一天了你,去歇着吧……”钱父点燃了烟锅,重重的抽了一口旱烟,在一阵咳嗽声中,催促着钱罐儿回去。
知晓钱父脾性的钱罐儿闻言,只得暂时退出了里屋,返回了自己的小屋,此刻钱堆儿已经在钱母的安排下,睡着了。
躺在木板床上的钱罐儿,借着窗外皎洁月色,打量了一下家徒四壁的房间,心中就更加坚定了要去虫王谷当十年侍童的决心。
那可是三十两银子呢,对于他们家来说可是一笔巨款,足够钱家吃十多年的呢。更何况他去了虫王谷,亦是有月钱拿的,怎么看,去虫王谷当侍童都是一件赚钱买卖。
其实这件事情最初在钱家村被里正公布的时候,好几户人家在听说当十年侍童有三十两银子拿的时候,都争先恐后的想要去。
可是,不知钱父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是虫王谷是一处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窝,并不是里正所说的正儿八经的江湖帮派,于是便有些不乐意。
可是又恰逢里正前来收取税款,家徒四壁的钱家哪儿还有余钱缴纳税款,于是这才有了钱父钱母的忧愁。
手心手背都是肉,拿儿子十年的光阴或者拿女儿十年的光阴换取一家人的生活富足,即便是眼前这个朴实的庄稼汉子再没读过书,却也依然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这种相当于变相卖子易钱的行为,实在是为人所不齿啊。
不知不觉的,夜已经深了,可是躺在床上的钱罐儿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因为隔壁的房间中,不断的传来钱父抽烟吧嗒吧嗒的声音以及烟锅头轻轻敲击地面,倒出烟渣的声音。
这一夜,钱父的不停抽烟声音,钱母的低声抽泣声,钱堆儿的平稳鼻息声,钱罐儿翻来覆去引弄得床板嘎吱响的声音,融汇在一起,构成了钱家的整体忧愁。
皎洁明月下,钱父彻夜未眠,钱母亦是哭红了眼睛,沉默了不知道许久的钱父终于还是开口了,他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上下嘴唇动了动,可是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父爱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事情一直悬而未决,此后的几天,钱家人都在闷闷不乐中度过,当然,除了钱罐儿。
爬树摸鸟蛋,烟熏马蜂窝取蜜,带着阿黄与钱堆儿三道身形纵横卧牛山,基本上能被两人一狗嚯嚯的鸟窝马蜂窝都被嚯嚯了个遍。
而在这几天的肆意横行下,钱罐儿的收获也是很大的,家里厨房的角落里堆放了两笼少年使用干茅草编织而成的鸟蛋笼,此刻里边搁放了好些鸟蛋。
钱罐儿不傻,当然没有对卧牛山的鸟类赶尽杀绝,不然等到来年,可是就没有这么多的鸟类来繁衍生息了。
而在厨房桌案底下的陶罐儿里,此刻盛放着满满一罐儿的澄黄透亮蜂蜜。
钱罐儿与钱堆儿蹲坐在陶罐跟前,一旁阿黄安静的趴着,一双眼眸东瞅瞅西看看,大大的眼睛了写满了不解。
在阿黄的注视下,钱罐儿与钱堆儿笑嘻嘻的从桌案底下挪出了陶罐,钱罐儿拍去了陶罐盖子上的灰尘,露出了陶罐里边金黄透亮的野蜂蜜。
“堆儿,还想吃吗?”十三岁的钱罐儿身着白色凉衫、淡蓝色短裤,与对面红衣小姑娘相视一笑,露出了一嘴雪白的牙齿,开口询问道。
“想……”红衣小姑娘一颗小脑袋瞬间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表示超级想吃。
钱罐儿站起身去案边拿过来一支筷子,然后伸进了陶罐里,竹筷一头沾染了些许甘甜的蜂蜜,钱罐儿眼疾手快,直接将那一滴蜂蜜汁滴落入钱堆儿的嘴巴里。
小姑娘吧嗒吧嗒的咂吧着嘴巴,吃的津津有味,甚至还吃完了之后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钱罐儿急忙将陶罐盖了起来,板着脸摆摆手示意道:“野蜂蜜不能多吃,会拉肚子窜稀的……”说着,钱罐儿还做出了一个非常不雅观的动作,撅起屁股并且配音道:“噗…轰……”。
“咦……哥哥脏死啦……”钱堆儿顿时被钱罐儿惟妙惟肖的动作惹得开怀大笑,嘴里嚷嚷着。
钱家兄妹二人的欢乐与钱父钱母的忧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往往钱父钱母在看到儿子与姑娘玩的开心的时候,都一阵的心疼,因为他们知道,兄妹俩这样打闹嬉笑的日子并不多了。
白天看着儿子与姑娘嬉戏打闹游玩,晚上里屋里边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钱父愈发的沉默不语,而钱母更是低声抽泣。世道本就是如此,对好人极为的苛刻为难。
欢快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被突然到访的里正大人以及官府衙役所打破。
这一天早晨,阳光明媚,在山坡之上钱家的篱笆院里,大腹便便却衣着锦布的里正大人,有两名官府衙役开路,在四名轿夫的哄抬中,官轿落在了钱家篱笆院内。
左边的官府衙役急忙返身裂开了轿帘,胖乎乎的里正大人,四十多岁,轻抚羊角胡须,一双小眼睛四下观望了一下,顿时眉头一皱,然后自然而然的摸出了丝绸手帕,遮挡在了鼻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丝丝厌恶。
地上零零星星散落的鸡粪,在养尊处优的里正大人看来,此地压根就无处落脚,所以他索性也就不下轿了,也没落轿。
里正大人清了清嗓子,然后开腔道:“钱满囤,今年的税钱该交了吧?”。
别看里正大人长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但是却有一副与外貌丝毫不相干的公鸭嗓,说起话来,尖锐又难听。
“里正大人,能否再宽限几天?”钱父钱满囤闻言,顿时面露难色,双手揉搓着洗的发白的衣角,一双朴实无华的眼眸中蕴含着期待以及丝丝歉疚。
“还拖?这都拖了好些天了,不能再脱了,今天是最后期限……”钱父此言一出,本以为与里正大人打商量,可能还有缓和余地。
但是里正大人的严词拒绝,瞬间令钱父眼中的失去了期待的光芒,再一次变得朴实无光。
一番言论之后,又是一阵的沉默,微风习习,吹来了泥土的清香,亦是吹来了离愁。
钱罐儿亲昵的揉了揉钱堆儿的两根羊角辫小脑袋,然后越众而出,来到了里正大人官轿前方,躬身行了一礼,开口道:“大人,我愿前往虫王谷担任十年侍童,可以现在就签字画押,还请勿要再为难我父母双亲……”。
钱罐儿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听的里正大人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却令钱父钱母心如刀绞,如坠冰窟。
早有传言,那虫王谷是土匪窝,是魔窟,可是现如今,税钱交不上,当前这关又难过,一时间,钱父的心里堵得慌,极为的自责,为了区区一两银子的税款,却逼得自家儿子签下了那魔窟卖身契。
在钱父深深地自责、钱母痛哭中以及钱堆儿的好奇中,钱罐儿完成了与里正大人的签字画押手续,成功拿到了那三十两银子。
“近期勿要乱跑,虫王谷即刻会有人来接尔等侍童前往虫王谷,在家安心等待便是……”里正大人笑容满面的收好了与钱罐儿的签字画押字据,然后喜滋滋儿的带着手下离去。
一辈子本本分分的钱父此刻亦是眼眶通红,不停的抽着旱烟一烟锅又接着一烟锅,而钱母此刻抱着钱罐儿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此情此景,钱罐儿也有些心里难受,但是却仍然咬牙开口道:“没事的,阿爸,阿妈,也就十年时间,十年时间一晃就过了……”。
此后的几天里,钱家虽然得了二十九两银子,但是却开心不起来,朴实本分的钱父更是沉默不语,而钱母也更是整日以泪洗面。
这一天,钱父突然一反常态的早早就离开了家,等到返回的时候,都已经快要接近黄昏了。
钱家里屋中,钱父钱母钱罐儿,钱堆儿都围绕着床边坐下,钱父也说出了他出门的原因。
原来,木已成舟,再也无法挽回,钱父便秘希望自家儿子能够顺顺当当的从鬼灵崖安然回来,便去了山外县城里的道观里为钱罐儿求了一个天赐名字,以求此番前往鬼灵崖能够顺风顺水,平安无灾。最后,在威严肃穆的道观大殿之中,竹签桶里跌落出了俩字。
富贵。钱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