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又在做梦。
那感觉很奇怪，他的意识知道自己在梦中，也抗拒梦境的出现，但是无能为力，就像被人捆住手脚，任由他人肆意而为。
凌乱的思绪，记忆的片段，最后画面停留在一条黑暗的金属通道里。
晨锋认出来了，这里是西伯利亚洲的迪托地下金属城。
这是二十七年前的西伯利亚金属工人暴乱；在另外一些人的说法里，叫做西伯利亚金属工人起义。
暴乱也好，起义也罢，那都是事后人们的评价；身为事件的参与者之一，晨锋知道这该死的事情有多么残酷，多么血腥。
按照联邦官方事后的通报，事情起因于西伯利亚洲迪托金属城中个别人的煽动，工人们扣留了联邦资源部的十几位官员，当时这些官员正在迪托金属城中视察。
事件发生后，联邦政府积极与工人们协商，事情得到妥善的解决，仅有数十人在意外中伤亡。
这是谎言，仅仅死在晨锋枪口下的，就不止一百人。
联邦资源部的官员们视察迪托金属城中的合金工厂时，被工人们扣留，工人们向联邦提出改善生活条件、提高物资供应等要求。工人们从一开始就将事件上传至环网，几个小时之内，该事件就成为全球六百亿人瞩目的焦点。
联邦没有办法满足工人们的要求。全球有两百七十亿产业工人，如果答应工人们的要求，其它两百七十亿工人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联邦政府没有这些资源。
政治解决的尝试持续了四天，毫无进展，军事选项被提上日程。
军事解决同样困难，合金工厂的一万七千名工人已经将工厂封闭起来，迪托金属城八十万工人声明支持合金工厂工人们的行动，在他们身后，是生活在蜂巢建筑中的两百三十万家属，之后，是全球两百七十亿产业工人的目光。
联邦政府最终还是决定军事解决。
两千名特种作战士兵派至金属城，他们使用特殊装备突入地下五百多米的合金工厂，顺利地解救了被扣为人质的官员。
这时候发生了核爆炸。
小型核爆摧毁了大约四平方公里的地下工厂、仓库、地下空港、交通壕、通风孔道，周围的厂区被核爆的冲击扭曲成乱七八糟的金属废墟，炽热的火焰烧穿了四百多米的金属屋顶，将烧熔的金属液和废钢铁抛上两千米的天空。
突入地下的两千名精锐士兵，只有十几个人活着返回，其他人尸骨无存。
核爆震惊了联邦，事后的分析，是工人们将动力站里的可控核聚变装置改造成核炸弹，而这样可改造的核聚变装置在迪托金属城里还有二十七座；同时，同样可以改装成爆炸装置的还有核电池，这样的核电池在迪托金属城里有一万多只。
联邦政府进退两难。
最终，联邦政府决定采取强硬对策，二十万名士兵被派至迪托，居住在蜂巢中的两百多万工人家属被强制疏散，七十多万工人走出隐蔽所，向联邦军队投降，但仍有数万人坚守在工厂废墟中。
联邦军队进入废墟围剿。
之后的八个多月就是一场噩梦；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最深处达两千多米的钢铁废墟，变成这颗星球上最恐怖的杀戮战场。
军队用毒气、无人机、武装爬虫、配合全副武装的士兵进行围剿，坚守的工人们则用核电池改造的电磁炸弹、火焰喷射装置、化学火药武器，以及核电池改造的核手雷予以回击。地下的地形早就被工人们改造的面目全非，大多数时候，晨锋的步枪不是瞄准敌人，而是用激光、等离子榴弹等在地下炸出通道。
战斗艰难而血腥，黑暗的钢铁通道中，随时都会被化学火药推进的金属块砸在身上，或者被突然绽放的蓝色火焰将战斗装甲裹在其中灼烧；当转过黑暗的通道，搜索到某一间暗室时，有时就会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在绝望地叫喊，然后核火焰会将所有人和装备顺着通道抛出去；没有多少人能在那炽白火焰下活下来。
晨锋就是这围剿部队中的一员，他先后受了三次伤；第一次是被核手雷抛出的融化金属汁烧穿了战斗装甲，右边大腿一半肌肉消失，这让他在战地医院修复舱的恢复溶液中漂浮了二十多天。
第二次是被金属块砸到肩膀上，整个左肩和左上臂的骨骼被砸碎；这一次他在战地医院里呆了四十多天，接受克隆骨骼移植和神经肌肉重造。
第三次是被化学火焰吞噬，战斗装甲过载，造成80%的表皮烧伤；这次伤比较轻，他只在战地医院里呆了五天，就重新返回地下战场。
晨锋已经很幸运了，他活着走上地面，而不是像其它四千多名士兵一样，将生命永远留在那地下的金属废墟里。
晨锋醒来时，系统表明劳瑞依然在深度昏迷或者沉睡中，而卫星系统又发现了两个防护服的信号，分别属于基因工程师乔什和行星生态系统专家法拉。
此时，昆仑的黑影已经完全覆盖了天空，只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有一条暗淡的弧形光线；地面上的荧光又亮起来，远处的紫海也发散着莹莹的紫光，紫光波动，像是下面有某种发光的活物。
掠行舰载着晨锋、艾米和秋原三个人在夜色中腾空而起。
乔什的防护服在一个山洞里，这是一处很大的山洞，洞口足有八十多米高，乔什的防护服就在洞口进去十几米的地方。
显然，这件防护服是乔什特意留下来，它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一处石块堆积起来的大约一米五高的平台上，防护服的边缘还被小心地压住，可能是为了防止被动物拖走。
防护服标记了备忘信息，晨锋用自己的战斗装甲将信息播放出来。
三维影像就在三个人面前成型，影像中是一个成年男子，留着整齐的胡须，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白色的便服。这正是失踪的基因工程师乔什。
“你们好。”乔什的面容很严肃，“相信看到这段信息时，联邦已经发现我放弃了自己的职责；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们为什么。”
乔什的表情显示这不是一时冲动，“蓬莱星是一个宝库，基因的宝库，生命的宝库。它是这空寂宇宙中一朵最美丽的花朵。”
乔什沉默了片刻，“但现在，这座宝库将要被毁掉，因为，人类来了。”
“我们都知道等人类的种舰抵达后会发生什么，人类会摧毁这里的生态系统，用地球的动植物替换这里多彩的生命，最终，用碳晶须和钢铁建造的高楼和工厂将覆盖整个世界，蓬莱将变成又一颗被人类毁掉的星球。”
乔什的表情有些悲哀，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而人类把自己这种行为称为‘文明’。”
停顿了很久，等再次开口时，乔什的语气里有了一些情绪，“我只是个普通的基因工程师，有幸在人类还没有大规模登陆星球时接触到这些美丽的生命，我改变不了联邦的决策，但我可以自己做出选择。”
“我决定放弃联邦的身份，我决定离开人类的阵营，我决定跟蓬莱星上的生命在一起。如果蓬莱星上的生命注定要被人类毁灭，那我就跟他们一起毁灭。”
乔什定定地站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晨锋能看见有晶莹的东西充满了他的眼睛。然后他鞠了一躬，再站直身子时，泪水已经从眼里流出来。
“再见！人类！”
乔什说完，转过身，他把白色的便服脱下来，扔在一旁，又把裤子脱下来，然后他就这么赤身走进洞口外的光亮里。
他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