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三岁。
按照联邦的法律，儿童年满十二周岁时，将离开儿童教养营，按照其确定的未来职业，进入相应的职业训练营；确定职业由联邦中心管理智能负责，它会根据儿童过去十二年的成长表现，以及儿童的性格、智力、身体条件，筛选出最适合的职业方向；整个过程完全由人工智能负责，科学，准确；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十二岁的这一次选择，基本上就决定了个人未来一生的职业。
从小就喜欢惹是生非的晨锋被确定为士兵。
晨锋所在的军事训练营位于一个蜂巢居住街区的底层，在这个由碳晶须和钢铁构构筑的深达1500米的‘峡谷’中，晨锋和另外九十九名同龄伙伴住在一起，由六位模拟人管训员负责管理；与儿童教养营不同，训练营不仅有很大的室内训练场地，每天还会给这些年轻的预备士兵一定的自由活动时间，允许他们在训练营周围的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他们可以用配给的个人信用值在街区商品交换中心换取物品，比如食物，也可以用这些自由活动时间做些管理中心发布的临时工作，以换取更多的个人信用。
进入训练营没有多久，晨锋就发现在这个蜂巢街区居住的全都是预备士兵，从十二岁到十六岁各个年龄段都有，等年满十七岁，这些预备士兵就将从训练营毕业，同时正式获得联邦公民身份。
训练营中的生活很紧张，晨锋不仅需要继续经受RNA学习机的折磨，还要用大量的时间进行身体训练，包括体能和各种格斗技巧训练，训练营中还有一种新的训练装备，能将学员的意识接入到由军部的人工智能模拟出的虚拟环境里，学员们可以在这里面学习和训练。
开始时的好奇很快就变成战战兢兢，军部的虚拟环境太真实，能构筑出各种极端的环境，从赤道的酷热到极地的严寒，或者在奇诡的异星环境中面对凶暴的异星生物；学员是通过后脑植入的一个装置连入系统，在虚拟环境中的感受也极端真实，如果在里面受了伤，那可是真的疼；模拟人管训员警告大家，如果在虚拟幻境里受伤死亡，个别时候甚至会造成现实世界中的死亡；晨锋一直很小心，他可不想作为一具尸体被人从模拟舱中抬出去。
自由活动的时间是最快乐的时候了，但很快晨锋就明白现实世界同样存在着危险；这一处蜂巢街区居住了成千上万的预备士兵，发生矛盾和冲突几乎就跟每天喝的营养液一样平常。
好在大家没有武器，大多数时候冲突停留在徒手搏斗；即使这样，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受伤的学员被模拟人管训员带走救治。
晨锋是进入军部以后才意识到，纵容学员们之间的冲突，是训练营的一项养成策略；由于医学高度发达，大多数受伤学员都可以得到及时救治恢复健康，个别时候也确实有救治不及时造成死亡的情况，那又怎么样？联邦可是有六百亿人口！
在这样的环境里，晨锋很快就找到自己的生存策略，他纠集起一个小团体，以此保护自己，欺负更弱小的团体或个人。
训练营对学员自由活动的范围有一个限定，违规者会受到惩戒；每个学员进入训练营时都会在头部植入某种装置，这种装置不仅可以用来连接虚拟训练网络，也可以作为学员个人的定位装置，或者惩戒装置；如果学员违规，脑后的装置就会像着火了一样烧灼大脑，那种可怕的头疼，晨锋在经历了一次以后，决心再也不违规了。
不过，很快晨锋就发现有机可乘。
如果用某种金属丝网蒙住头部，似乎就可以屏蔽头脑中的装置；晨锋在找到这种作弊的方法后，立即带领他的小团队向周围探索，最主要的，是向上探索。
蜂巢居住区中的居住位置跟学员的年龄有关，年龄越大的学员，居住的楼层越高，他们不仅有更好更多的补给（比如少量的自然食物），甚至还能见到阳光！
探索的过程伴随着一连串的挫败，那些年龄大的学员不仅更强壮，也有更好的搏斗技巧和战斗策略；大多数时候，晨锋的小团队都是受伤流血，狼狈逃回营房；个别的时候，他们也能获得一些‘胜利’，比如破坏某个敌对营房的供给系统，让他们就餐时没有食物和饮水从输送口出来，或者偷取敌方的供给物资。
那次晨锋的小团队发现了一条维修通道，能进入蜂巢的维修井，他们顺着维修井向上爬了大约一千两百米，仍没有被人发觉；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条物资输送管道，然后在管道中发现了正在传输的物品：苹果。
晨锋认识这种食物，虽然他从来没摸过、拿过、尝过这种自然的树木上生长的果实，但早已在虚拟影像中看过，并在脑海中无数次地设想过它的味道。
事后，晨锋知道自己当时犯了个错误，他们应当在取得战利品后立即离开，回到安全地带；晨锋当时脑海里也闪过这个意识，可是他实在没法拒绝手中那个圆圆的、表皮青红相接、发出致命香味的东西，于是他咬了一口。
晨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第一口的感觉，那是一种爆炸，爆发在口腔中，每一个细胞都在那爆炸中欢呼，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像是一种致幻剂，它夺取了人的神智，让人忘记了一切。
四个十三岁的男孩，坐在一千二百米高处的管道上，心醉神迷地嚼着从未吃过的美味，直到一群大孩子叫喊着在头顶出现，愤怒地冲向偷吃了他们每个月才供给一次的珍贵食物的罪犯。
晨锋他们立即逃离，借着传输管、通风管道、横梁、线缆向下跳跃，挤过一处又一处的狭窄缝隙，爬过通风管，在空旷的维修走廊中拼命奔逃，那些受害者在身后紧追不放；在一处维修平台上，晨锋他们被追上，然后就是搏斗。
搏斗中，有个对手被晨锋踹出平台，他的身体在传输管和横梁上撞了几次，最后摔在大约三百多米下的一处维修槽里，发现时已不需救治。
……
晨锋清醒过来时，发现卡沙站在面前，诧然地看着他；信息助理告诉他，艾米、秋原和安诺三个人还在控制室研究他带回来的那个‘鱼人’的身体资料，除了他刚才站着陷入回忆，其它一切正常。
“你怎么了？”
“没事。”晨锋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做梦的事，他觉得自己不会因为这个影响任务，“可能有点累了。”
卡沙看着他，最后决定不予深究，“陪我出去走走。”
“好。”晨锋没有问为什么，士兵不会做没意义的事。
两位士兵穿上战斗装甲，给管理智能留下一条备忘录，就一起离开了营房；室外依然被黑夜统治，昆仑造成的天空黑洞高高地立在地平线上，黑洞外星光灿烂，晨锋觉得远处山峰的荧光比之前更亮了。
“我们去海边走走。”
“好。”
紫海仍像之前一样，光芒闪烁，随着波澜翻卷出亮光；晨锋用观测系统搜索海面，但找不到那个疑似米洛的生物的身影，也许那个人（或者生物）再也不会出现了。
卡沙没有说话，晨锋也沉默着，两位士兵都不习惯交流无效或低效信息。
晨锋感觉到今天卡沙有点异常，这种感觉很奇怪，通讯链路上没有任何异常信息，卡沙的动作姿态也没有异常的表现，但晨锋就是感觉卡沙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谈。
沉默持续了很久，紫海的波浪声填补了沉默的空隙；最后卡沙打开面甲，关闭战斗装甲，然后转身看着晨锋。
晨锋停顿片刻，指令战斗装甲打开面甲。
空气微凉而清新，充盈着水汽，还有某种鲜活的味道，那是紫海的味道，是远处山林的味道，那是蓬莱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
晨锋指令战斗装甲关闭，片刻后，他感觉这裹着自己身体的战斗兵器熄灭了。
“我想留下来。”卡沙沉静地看着晨锋，“就像那个乔什一样，留下来，留在这颗星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