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荒漠的冬,竟如此难熬……
姜纾看着远处那互相搀扶归营的战士们,飞雪落地,与地上的热血相融,渗入间隙粗大的石缝中,喂养着无法生长的野草根。
从京城出发,度关山,过江河,她一直坚信,她的将军一定还好好的,在等她。
直到她见到将军的尸体,她才敢相信,这个她最崇拜的最厉害的男人,真的会随着西北的风吹散在砂砾飞舞厮杀的荒芜里。
她突然想起,在出征前,将军在将士们面前那一樽豪迈的酒,“大不了就死在那边疆,吹吹西北的风,看看国家不一样的景色,以我血,固我土!”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①
姜纾应该要哭出来的,但是这个时候她竟然哭不出来,想要哭喊道的,想要抱怨的,将要倾诉的爱意哽在了喉口。
原来世人所说的大悲无泪,竟是真的……
旁边的将士们也不知何时离开了,只留下姜纾一人,姜纾面无表情的把将军身上的血迹擦了干净,换上了新的铠甲。
姜纾坐在床榻边,抚摸着那张许久未见的脸庞,黑了瘦了,也留下了那战斗时的疤痕,但是并不可怕,反而让人不禁幻想起他战斗时的英勇。
姜纾其实还是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但是一开口,只有那一口带着陈杂情绪的浊气叹了出来,她的眼睛似乎被风沙迷了眼,红得不像话。
她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
……
东南吹来的春风带着点细雨,却不寒,反而吹融了溪泉,吹白了梨花枝头,吹散了记忆里的苦涩。
那年姜纾也刚到始龀,魏明珏也不过就比她大个两岁。
“哟,这是新来的妹妹吧,既然来了书院,便是我魏明珏护着的人了,有谁欺负你一定要跟我说,看我不把他打的满地找牙。”面上七八岁的男孩气势汹汹的扬起脑袋,但是不敢直视女孩的样子又显得心虚。
面前的妹妹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一眨一眨的还会发光,真好看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真好看呀!
姜纾被这气焰吓了一跳,连忙躲在牵着她来的女侍身后,却又忍不住倾着身体,张大眼睛去看。
这个男孩穿着一身蓝衣,白白胖胖的脸还有那看似嚣张的语气一看就知道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孩子。
姜纾发觉自己失了礼,小心翼翼地面着男孩行了个小礼。
魏明珏看着面前的女孩,自己是不是把她吓到了,又放轻声道:“妹妹无需那么多礼,既然来了书院,便是同窗,我叫魏明珏,敢问妹妹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小姐?”
“我……小女姓姜名纾,家父刑部尚书。”小女孩声音还带着稚嫩的奶音,却一字一词清清楚楚,明明该是舒适的,却听出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坚韧和成熟。
姜纾话刚落,从不远处就走来一个男孩,挺着身板,却不是那副花孔雀的高傲,小小年纪便有着儒士应有的气派。
对着姜纾行了个小礼,“在下齐韫,妹妹自在些,以后便是同窗了。”
又转头对着魏明珏,“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到时候先生又要罚你抄字了。”
“啊,对啊!走走走,赶紧的。妹妹也抓紧写,先生不会对女孩留情的。”话落就不见身影了。
姜纾看着前头小跑的两个人,抬头对女侍姐姐撒娇道,“花竹,我们也抓紧走吧。”姜纾笑了笑,觉得有几分闹腾,却比在府中学礼仪有趣多了。
“先……先生!”魏明珏弯着腰双手扶在大腿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抬头对着先生咧着嘴笑,有些心虚。
齐韫跟在旁边,努力克服着自己的气息,这是他第一次迟到,低低的垂着头,等待先生的批评。
先生拿着书,看着他们,气的胡子都要吹掉了,盯了他们一会儿,转身去拿了长长的戒尺,“手!”
魏明珏和齐韫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伸出了双手,接受了三鞭戒尺。
这时候姜纾刚到,看了看他们,也伸出了双手,似乎是因为她的认错态度,先生看了一眼,转身挥了挥袖。
待他们都回到位置上,才开口:“罚抄三遍戒律交给老夫。”
在之后的几番秋冬春夏里,礼乐射御书数之外,还有让姜纾发自内心欢喜的爱慕的他。
……
春日温暖常在的东风,夏季灼热里成长的荷藕,秋季飘零却不孤寂的落枫,冬日白皑皑的寂静……
时间就像寻到窄口,突破黑暗的锋芒,刺伤眼睛,走出梦中的桃花源,就像大梦一场,一醒来,就已经过了这么些年闲适的时光……
“花竹,明儿就是上元节了,明晚我们去逛逛吧,看看花灯。”姜纾看着已经冒芽枝头的桃树,想起,似乎许久未出门了。
花竹笑看着自家小姐激动地小跑出了门,急忙带上暖袖给姜纾套上。
“是,小姐。”
“花竹,你说……唉,算了。”
“小姐可是在想魏公子?”花竹笑道。
“花竹,怎么连你都会打趣我了。”姜纾笑了一下,仔细看才看得出,脸微微泛红。
“奴婢自小跟在小姐身边怎会不知,小姐是府中最大的姐儿,还是嫡女,自小便深受礼仪的熏陶,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是整个京城小姐们的典范,可……小姐也就在魏公子面前开心一些。”花竹撇了撇嘴,有些闷气。
“那又能怎样,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被有心人听见,又要……唉……”
“是。”
……
上元节的花灯街炫目,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在春天的微风下轻轻地旋转,像天上闪亮的星,为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添上了几分姿色。
这灯光发亮,映在四周小铺子的纸扇、香囊、脂粉盒亦或是木质面具上,朦朦胧胧间像是一幅幅变化的彩色画卷,是幻想中的无限美好。
随微风而换换飘落的梨花像一层轻薄的纱制屏风,伴着月光,朦朦胧胧。
街道两旁的人吆喝着,努力地吸引着路过的游人。
突然间看见有一个摊子被人群围着,姜纾有些好奇,靠近才知是在猜灯谜。
“欸,这里有猜灯谜,走,去看看。”
姜纾在外围,看着,突然着人群就没了声音,原来是遇上了个没人猜得中的灯谜。
彩灯下吊着谜语,写道“王昭君仰首看斜月,云天吊亡魂”
沉思了一会,“望!”姜纾仰着头对人群后面的老板喊出。
这时人群才渐渐有了声音,“是啊,是望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姜纾听见人群中的赞叹声,微微笑了一下。
“唉,小姐厉害啊。”出谜人看着姜纾,“那再看看这句:雾失楼台,月迷津度。”
姜纾看了看,好像脑子没什么头绪,思考了好一会,虽是被难住了,脸上却没有一丝丝窘迫,还是带着那淡淡的微笑,端庄,美丽。
“两处茫茫皆不见!”
“两处茫茫皆不见。”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姜纾转头一看,眼睛微微睁大,瞳中满是惊喜有些惊喜,目光随着那个高大俊俏的男人,“明珏哥哥,你也来啦。”
老板笑了一下,“小姐和这位公子确实厉害,既然二位认识,那我也不用纠结奖品该给谁了,呐,这是奖品。”灯谜老板拿出了个精美的兔子灯,递给姜纾。
而后又拿出一支毛笔,伸手递出去给还站在摊前的姜纾和魏明珏。
“二位可以在兔子灯上留下些什么,好做纪念。”
姜纾接过毛笔,看着兔子灯,默默思考。
魏明珏看着思考的姜纾,笑了笑,手上摇了摇折扇,“不如就‘两岸茫茫皆不见’吧,这不也正是这彩头的谜底嘛。”
“不行,这句寓意多不好呀,皆不见?不如就‘两岸茫茫终相见’吧。”话音刚落,姜纾就落下了毛笔。
提笔,姜纾拿起兔子灯,欢喜之情丝毫不掩,转头向魏明珏展示了自己的成果。
不久,就遇见了齐韫,姜纾也向他炫耀了自己的兔子灯。魏明珏抬头,突然想到什么,“欸,纾儿你跟齐韫先去前头,我去给你带个惊喜。”
“好。”姜纾对着魏明珏笑了一下。
魏明珏突然希望这一刻漫长一点,愣愣着看着姜纾,直到姜纾再次叫唤了他才反应过来,有点狼狈的跑了。
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见魏明珏再回来。
姜纾站在桥边等了好久,最后人影散去,齐韫放心不下,拉着姜纾上了马车送她回府。
姜纾这时才懂,等待也会是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