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4,佛陀金身香火盛,道观红线绕叶枝,天盛长安。
庐阳,天柱山,一所名为水月洞天的道观,虽不如长安繁华,也是香烟缭绕,香客如云。
道观里,有个小道士,每日都在后山,清扫台阶上的落叶,台阶共九百一十七,穿过山林,通往一个山底的荷塘。因为是道观开凿的,许多顽皮的孩童都会在那里,夏摘花,秋寻藕,春冬则是到此等着调弄小道士。
小道士法号玉虚,名为李幼安,名不见经传,但若提起他的师父,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便是玄法道长。不少人都很怀疑,玄空为何收下这么一个这么一个笨拙的小徒弟,说到笨拙,玉虚绝对是名不虚传。
山下的小孩,曾因吃了难消化的野菜,又经塘里的冷水一泡,抱着肚子喊肚子疼,玉虚就把自己带着的点心给了他。自那以后,日日有小孩子肚子疼,明眼人一见就知道那是装的,可玉虚不是,他每次都会拿出点心,即使达到目的的小孩子露出真容,对他一通嘲笑,也不曾恼怒,第二日,仍会上当,然后跟着孩子们一起笑。
小道士日复一日清扫落叶,从小道士长成了大道士,诗文古籍过目不忘,令人啧啧称奇。玄空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终于开始对他传授道法,玉虚从此不再管那台阶,而是日日待在那个青苔小院,年复一日参透其中奥妙。
两年之后,昔日的孩童,在荷塘夜色之中,看到了小道士水上漫步的情形,一传十十传百,水月洞天得道真仙的传言,便盛行了起来,香火日渐昌盛。
玄法道长羽化之后,小道士变成了道观的新主人。
除鬼降妖,护一方安定,或许是名声在外,一日从秦关而来的几人,身披黑纱,晕倒在山下,几个好心香客将其扶到玉虚面前。
来人昏迷之中仍念叨着玉虚道长。
那人口中,秦关的山里出了妖物,而且这妖,专吃新婚夜里的夫妇,扰的人心惶惶,多次献祭也换不来几日和平。近日以来,那妖物竟将好几户人家里未出阁的女儿掳走,强行与男子婚配,山上竟还找到了布置的新房一样的山洞。
原以为,只要不嫁女儿,就不会惹祸上身,谁知那妖怪还有这么一手,附近的几个镇子求官不成,只能千里迢迢,前来水月洞天求救。
玉虚心怀大道,自然应允,留下求救之人在道观歇息,自己则腾云驾雾,不消三日到达秦关。
将书信交给镇上的人,玉虚小坐了片刻,“那妖怪可有人见过?”
围坐在一起的几个村民,连忙回答:“有有有。”
话说着,门口进来一个壮汉,几个村民立马指着他说:“就是他儿子,曾经见过。”
壮汉听众人这么一说,也立马会意,转身出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粗布褂子的小男孩进来。
“你见过那妖怪?”玉虚看那孩子,听到妖怪,并无惧怕之意,隐隐便觉得有些蹊跷。
男孩像是背书一般,回答:“那个妖怪有两颗獠牙,身后还有个长尾巴……”
玉虚打断他,将众人支了出去,才问,“在妖怪害人之前,你遇见过他吗?”
“我…我…”男孩低下头。
玉虚便知道了,那妖物定是利用这幅童子之身,将汲取新婚夫妇的灵力,在这孩子身上滤掉怨念,再用来修行。作为回报,这孩子应该收了不少好处才对,但看他父亲的样子,竟是浑然不知。若是细究起来,这孩子算是个可怕的东西了。
在一个人与人之间沾亲带故,乡里邻里各有感情的镇子上,若是捅破这层真相,怕是这户人家再无立足之地,玉虚思忖再三,只悄悄告诉孩子的父亲,让他寻一寻,这孩子最近常去的地方,发现可疑之物,一把火烧了便是。
随后便拿着一尾拂尘,独自进了山中。
从小活在山中的玉虚,明显低估了金钱对凡人的诱惑,阵法困住妖物,将其逼回原形,竟是只赤鬃猊虎,妖物嘶吼着求饶,“仙人,我愿永世为坐骑,求仙人放我一条生路。”
玉虚没有动一点点恻隐之心,对妖物,他总是冷漠至极,见之杀之,这种冷漠的态度,和他对人类的态度,如云泥之别。
赤鬃猊虎生死一线,千里传音,告知他所贿赂的凡人,“我死金灭。”
玉虚没有阻拦,任由他呼喊,一道道逼出他吃进体内的心火,折磨得他满地打滚也在所不惜。现在想起,那时的他实在太过天真,对凡人也太有自信,才会嗤笑着嘲笑那妖物,“你于人间作恶,杀他们妻女,他们岂会帮你?”
话音刚落,背后袭来骤风,玉虚没有仔细辨别,便一击出手,待到定睛细看的时候,倒地不起的人分明是刚刚的壮汉,神力反噬瞬间入心,玉虚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再无力支撑阵法。
赤鬃猊虎挣脱开来,走到他面前,“道长,人心难测,我敬你是个正直之辈,不会伤你。”
赤鬃猊虎说到做到,没有伤害他,但也没有放弃复仇,等到玉虚回到道观的时候,已是遍地横尸,血流成河。
后院台阶落叶未扫,玉虚拿上扫帚一点一点打扫干净,鲜血顺着台阶留下,染红道袍的一角,玉虚早已修成正果,只是流连道观,不肯飞升,不入神籍,今遭灭顶之灾,想要复仇,便想到借神界灵力修炼。终于在荷塘旁边的大柳树下,飞升而去。
有人发现的时候,玉虚面如冠玉,盘坐在柳树下,一旁立着的是那把他拿了十几年的扫帚,有人大着胆子去碰他,指尖触碰的一瞬间,肉体随风成雾,消失在天地间。
进入神殿后,玉虚在神籍上登名造册,谁料记官的笔还没落下去,整个神界就被倾覆。不知是十位古神里哪个杀千刀的,将归墟册上的神仙全部除名,神界所有仙人,瞬间被卷入归墟,魂飞魄散,永世化为归墟中的零星飞火。
后来玉虚以自己的俗名——李幼安,行走于世间的时候,才知道,并非所有神仙都死去,掌控归墟册的神,留下了真正的神,去掉的只是仙。
神生而为神,仙却是后天修炼所得,很多仙都自称为神,不过是‘败絮妄想取代金玉’而已。
过往种种,都如一场大梦,李幼安睁开眼,捂着脸笑的用力,人和妖,到底谁才是值得善意的一方,难道这么多年,真的是他错付了。
伴随着用力,反噬的伤再次袭来,李幼安无暇再笑,捂住了心脏,这颗心脏也算是多灾多难,过往岁月,只要追到赤鬃猊虎,受伤的都是这颗心脏,从前赤鬃猊虎承诺的不会伤害,终于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追杀下,变成了你死我活。
李幼安强撑着走下床,拉开窗帘,本来强烈到隔着窗帘也刺眼的阳光,在拉开窗帘的一瞬间变成黑暗。结界?李幼安反应迅速,一记神力甩在开关上,灯光亮起,倚在开关旁边的男人,不是赤鬃猊虎又是谁?
李幼安从对方蹭亮的皮鞋,看到黑色的皮草大衣,再到垂到胸前的大金链子,再再到火狐狸毛皮围脖,最后才看向那张浓眉玉面,邪魅的脸,“穿得像个暴发户似的,改行去养猪了?”
“猪肉确实涨价了,但也不是养猪的才有钱吧?”
“这么快就知道我受伤?”李幼安坐到床上,移开目光。
逐鹿笑了一声,“我的老巢,是余歌山。”
那个和鹿鸣书院隔江相望的山,李幼安苦笑一下,“这么多年,我和你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你该不会是自知打不过我,开始用苦情牌了吧?”逐鹿跑到他身边坐下。
李幼安只觉得脖子一疼,逐鹿将手里的毛给他看,赤鬃猊虎的鬃毛含有剧毒,李幼安微微咪起双眼,“这毛真丑。”说完往后一倒,躺在床上。
逐鹿见状侧躺到他旁边,“真人,你竟如此主动躺平,那人家也不好拒绝。”
“滚,要点脸行吗?”李幼安推开他的大爪子。
两人躺了一会,李幼安忽然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你说你没杀道观里的人,是真的吗?”
“对呀。”逐鹿回答着,察觉到了不对,“你怎么会主动问这个?”
李幼安把头转过去,不再说话,他现在相信了,相信一个妖怪说的话,道观的子弟,居然是为了争抢玉拂尘而自相残杀,可惜当初他没有仔细查看,不知道最后的胜者是谁。
毒药慢慢见效,但只是沉睡片刻,李幼安再次醒来。
逐鹿一脸惊慌拍着他的脸,“你居然不用灵力引毒?真的想死啊?”
伤他的是人,救他的是妖,李幼安仿佛能明白那些宿主,拼死保护妖物的心理了。
整天对自己喊打喊杀的人,忽然变成这样,逐鹿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他了,想了想,又留下两颗解药,“要是还有余毒,就吃一颗。”说完了,逐鹿又觉得多余,就有说了一句,“爱吃不吃。”说完,更觉得画蛇添足,挠挠头,跑了。
外头的辰勾看到这里,吐出鲜红的舌尖,心想:“府君个大骗子,这兄友弟恭的,李幼安哪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