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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芬被安排在糖果厂工作，是在家待业一年以后。筱芬到底没有下成乡，两年以后，政府取消了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规定。
糖果厂在县城的西边，厂子后面就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好山，种了许多的果树，城里的人管这山叫花果山。每年春天的时候，山上的果树就开花了，有雪片一样的梨花；有粉红色的桃花，开的时候，大团大团的，像手里织毛衣的毛线绒飞到了天上一样；还有不结果子的樱花，红得像火一样，不过在花果山它不是被重视的植物，它被种在路边，仅仅用来装饰。开花的时候，城里有兴致的人都徒步到山上赏花，去的人大都是中学里的老师和县文化馆的一些文人，守园子的人都认识他们，就让他们信步走去，知道他们不会伸手去摘一朵花的。
筱芬进糖果厂的时候，糖果厂还是一家厂龄不到五年的新厂，机器是专门从上海进来的，可以生产奶糖。筱芬开始就在奶糖车间上班，奶糖车间比其他车间自动化程度高一些，工人的文化素质要求也高一些，在筱芬那一批进厂的工人中，筱芬算是高文化的，年龄也算是小的，其他人中有好多都是从下乡知青里招上来的。
筱芬在厂里当了两年学徒工以后，就转正了。工资能拿到每个月36块钱。收入赶上了母亲。不过筱芬生活并没有因为有了工作而变得绚丽起来，似乎只是进入了一条重复的直线中去了。一切都离筱芬心里想的很远很远，这样的生活不是筱芬向往的，但也不是筱芬能摆脱的。她每天早出晚归，独自一个人走在日渐喧嚣起来的大街上。她低头走过一片喧嚣，只是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她才又抬起了头，挺着胸，恢复了她从年幼的时候就保持的一种身体姿态。
姜筱芬到工厂没有多久，糖果厂的人都知道了姜筱芬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其实就是几件事。和筱芬一起进厂的女孩有八个，这样齐刷刷地一下子进这么多的女工，在糖果厂已经多年没有了，城里的年轻人都下放到了乡下，每次招工也是进一两个人，像一片汪洋里落了一两滴雨滴，总是悄无声息的。筱芬的那一批，大都是一些待业的社青，出了学校门就养在家里，个个细皮嫩肉的，也大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一说话脸还会先红起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女孩，把一个沉闷的糖果厂也激起了万丈浪花。最兴奋的是那些青年男工，糖果厂的女工比男工多，切糖块包糖纸这样的事通常是女工做，男工的工种就是修理车床，男工在糖果厂是舒服的，也很有地位，但是多年以来，用那些男工的话说，就是已经没有一朵鲜花插进来了，进来的花都在广阔天地里被大自然折腾蔫了。
筱芬她们进厂不久，就纷纷被各种目光罩住了。有师傅来说媒的，也有大胆的男工自己表白的。表白的男工有直杆杆的，趁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冲着女工的耳朵说下班后，小后门等，不见不散。说完这话，还要用眼睛加强一下，那样的目光很坚决，甚至带了威胁。这样做的男工自然是很自信的那个，是知道自己长得英俊，又是技术最强的修理能手，心气早早就高了，追求女孩也很有信心，自己看上的女孩，就似乎百分之百可以成为自己的老婆。也有使了心眼的男工，在女工下班以后，偷偷地把看上的女工的车床下一个零件，少了这个零件死不了人，但是操作起来很别扭，女工上了车床一操作，就得低着头、红着脸地来找修理工，那个搞破坏的男工实际上是早就在等着了，看到女工果然来了，心里是在暗暗地高兴，但表面却是极其的冷淡，说，等一会吧，我现在还没有忙完。他的这个话让女工听得一头的雾水，倒不知道自己是在这里等还是回车床那里等，想再问问，又没有勇气了，看修理师傅那一副高傲的样子，口就更开不了了，蔫蔫地站在一边，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男工要的就是这个感觉。有女工站在一边，干活的动作也做得很大，明明是上一颗螺丝，也要甩开膀子，舞动着起子。不仅这样，还不时地甩甩头发，发型是正流行的大背头，一甩脑袋，头发就好像一面黑旗子一样高高飘扬起来，人也好像随着头发高高飘扬起来一样。磨蹭半天，男工这才抬起了头，懒懒地说，走吧。这只是第一次接触，有了第一次以后，男工又制造一次在食堂门口偶尔遇上的机会，女工自然是很有礼貌地冲修理师傅点点头，男工也回应一下，但不是像女工那样，脸上写着热情。男青年高高举了头，眼皮动一动，算是打了招呼。第三次相遇，一定是在厂门口，正好是下班的时间，两个人一见，都有一种重逢的感觉，很吃惊或是走得好好的，步子突然迟疑了一下。本来和女工走在一起的还有别的女工，这一下也都敏感地向自己的同伴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接着就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快跑两步，再回头喊一声，我先走了。喊了还要看那个男的一眼，留了那个女工站在原地。那个男工很快就靠了过来，说，走吧。这似乎是一句魔语，这个时候，女工百分之百就跟在了后面。恋爱就此开始了。
八个新女工，足以让那些小伙子忙活半天了。八个新女工中，筱芬是最靓的那一个，她和那些女工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气息，像深山里的幽兰，又像树枝高处的玉兰花，她就好像不是喝了玉花江的水长大的，她像是从高高的紫溪山上下来的一样，是裹了一身的仙气的。筱芬自然是没有其他女工的遭遇，在糖果厂的恋爱季节里，筱芬寂寞地在另一个季节里。姜筱芬没有遇到自己拼了勇气，直杆杆来表白的，也没有遇到使了心计的追求者。就连一起进厂的阿丽都说，筱芬，你不是给这些俗人预备的。他们谁也配不上你。阿丽自己钓上了一个修理工，是那个勇敢的、自信的，自己敢表白的。阿丽说，我也不会嫁给他的。筱芬吃惊地看着她，说，你们不是好了吗？阿丽说，傻瓜。好了就要嫁吗？告诉你吧，跟我好过的男人不少于十个，难道我要嫁十次？筱芬说，这样不好吧，别人会说闲话的。阿丽说，说就说呗，又不犯法。
其实，有人是盯住了姜筱芬的，厂办有一个前两年分配来的大学生，这个人叫罗新国，他是1975年进校的工农兵学员，他不是玉水人，大学毕业被分到了玉水。他人长得很矮小，也很瘦，但是他的脸却是英俊的，像电影《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这一年，他的年龄已经32岁了，还没有对象，他一进糖果厂就有热心的老师傅给他介绍对象，第一次介绍的是张寡妇，张寡妇是一个美人，只是命运不好，结婚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丈夫就死了。因为没有生过孩子，厂里的人也把她当了大姑娘对待，有几个年轻的修理工还打过她的主意，她倒是不愿意。张寡妇没有想到自己没有被罗新国看上，觉得受了侮辱，背地里叫罗新国箩筐。再接下来介绍的都是正儿八经的黄花闺女，尽管人长得没有张寡妇漂亮，但都是纯纯的女孩子，没有想到罗新国还是一个都没有相中。几次这样的事下来，厂里的人也知道了这个小个子，其实是一个很挑剔的男人。也难怪，他毕竟是一个大学生，大学生能和那些修理工比吗？喜欢做媒的老师傅心里也没有了底，关于罗新国同志的婚姻大事，也成了糖果厂一个敏感的话题，没有人再提起，没有人提，并不是没有人关心，大家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想看看大学生会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婆。罗新国倒也像是很能沉住气，到厂里来有几年了，也没有人看到他和哪个女工黏糊过，更没有领了外面的女人来。小个子男人，举着一张英俊的脸在厂子里出出进进的，也真的让不少女工动了心。因为有了那么多的人碰了钉子，也就再没有女工去冒这个险了，罗新国也就成了糖果厂最有魅力的男人。不过，再有魅力也已经把自己耽误到了32岁，厂里的人倒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罗新国看上了姜筱芬，其实罗新国一直都在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操着心，筱芬她们这一批女工进厂的时候，他就在心里仔细把每一个人的情况了解清楚了，当厂里的那些男工像苍蝇一样，盯上了那些新女工的时候，罗新国心里是着急过，但罗新国毕竟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男人，他也深知自己比那些修理工是高出一大截的，如果自己也像那些修理工一样，苍蝇似的盯着那些女工，实在是掉价。
罗新国最先看上的就是姜筱芬，他在厂办公室，每个车间里发生的事都要反映到办公室来，和他一个办公室的还有李大姐，李大姐是建厂的元老，也是一个热心人，发生在糖果厂任何一个角落的事都没有办法瞒过她。罗新国从李大姐嘴里知道了姜筱芬居然被冷落在那一场恋爱大战的外面，他在心里暗自庆幸，他觉得姜筱芬就是老天爷让他等的那个人。李大姐说，咳，真没有想到，糖果厂还来了这么一个金枝玉叶。模样当然是不错了，但是这样的女人多半是会让男人倒霉的。罗新国自然是不接李大姐的话，心里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筱芬她们这一批女工转正的时候，只有一个女工的肚子是大起来了，按照厂规，这样的情况是不能转正的，但是，这个当事的男人也不是别人，是厂里的工人，事情也就平了过去。这样的事离姜筱芬远得很，她连恋爱的对象都没有。罗新国知道自己应该开始行动了。
有一天，办公室里就只有他和李大姐两个人，太阳斜进了窗户，有一半搭在了李大姐的桌子上，像一张没有铺好的桌布。李大姐无聊地翻着一张过期的报纸。罗新国突然说，我母亲又来信了。平时总是李大姐挑起话题，这一次是罗新国主动开口，李大姐惊了一下，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她放下手中的报纸，看了一眼罗新国，她一下子知道了罗新国想说什么。她说，是啊，做母亲的能不着急吗？换个人，孩子都上学了。罗新国嘿嘿笑了两声，说，是啊，是啊。李大姐斜着眼睛看了罗新国，接着她叹了口气，说，哎呀，你眼光也太高了，你看看，这么多女孩子，也没有一个你看中的……罗新国说，哪里，哪里，我……我是……
突然，李大姐呼地站了起来，说，哦，还有还有，还有一个叫姜筱芬的，现在还没有主。没想到话就这样一下子说到了罗新国的心里，罗新国的心也突突跳得快了，还没有等他说什么，李大姐又说，哎，你未必也能看上。其实，她的模样是不错，人也可怜，父亲去世得很早。家庭很单纯，她工作不错，去年她还被评上先进工作者呢。我说小罗你也不能太挑了，找老婆就是要找个实在的，你尽管是大学生……还没有等李大姐说完，罗新国就急忙说，大姐，你不要说了，我听你的，你看上的一定错不了。李大姐万万没有想到罗新国这次会这样，就忙不迭地说，好，好，包给我了，保准她能看上你。
李大姐和罗新国在商量他的终身大事的时候，姜筱芬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依然每天静静地来上班，静静地回到家里。她中午在厂里的食堂吃饭，阿丽总是拉了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吃，筱芬不愿意，阿丽就说，我要保护你，你要听我的话，这个厂里的任何一个男人都配不上你。
姜筱芬当然是已经情窦初开了，也有了那样的想法，从那些看过的小说里也知道了不少男女间令人欢娱的事，当然是恋爱。见了一个多看自己两眼的小伙子，筱芬也会非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再看一看，筱芬的脸就红得像布一样了。
恋爱的事还没有来到筱芬的身上，筱芬下了班就回家，阿丽拉她出去玩她也不去，总是想着家里的那些事，想着母亲的辛苦，玩也觉得是一种罪过。筱芬下了班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做饭，母亲还在忙着，那时老多也还没有放学，有时放了学也还在外面玩着。自从筱芬进了糖果厂以后，老多又多了一个习惯，见到下班回来的筱芬，总是要把双手搂在筱芬的脖子上，伸长鼻子在筱芬的身上上上下下地闻着，嘴里不停地说道，真好闻。香。甜。小姨，你的身上有一股糖的味道，是奶糖的味道。老多闻了，又长长地吸一口气，很贪婪地咽一大口唾沫。这才松了手。
筱芬只当是这孩子馋嘴，有时就揣几颗糖在兜里，回来哄老多，老多拿了糖，把糖凑在鼻子前闻闻，说，不如小姨身上的味道甜。说了也不吃糖，又搂住筱芬的脖子，上上下下地闻着，像一只贪婪的小狗。母亲见了，笑着说，这孩子还是一个重情的主儿。哎，像你姐姐。又说到了姐姐，再看看眼前的老多，筱芬心里又泛起了酸水。老多是一天一天在长大，从那个襁褓中的肉蛋蛋长成了一个小男孩。个子到了筱芬的大腿根、到了筱芬腰部，又到了筱芬的肩膀，眼下已经平了筱芬的眼睛了，这样的变化更让筱芬不安，想到这个孩子在经历了这样大的变化、成长，却是没有爸爸、妈妈的，筱芬心灵的那一份怜爱在胸腔里泛滥了起来，也就任了老多在自己的身上闻那一股奇特的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