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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间万般绝色,吾独钟情于卿,这是多么浪漫的爱情啊

清闲居“疏影间”包厢里。

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的伍佳琪面上八风不动,内心却把赵敏敏骂了个狗血淋头,想着等下回去了是要把赵敏敏装进泡菜坛子里配饭吃,还是放在平底锅上炸至双面金黄。

这混账王八犊子,又迟到了,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她在桌子底下发消息狂催,赵敏敏飞速回了她。

“就到就到,马上到门口了,别急。”

伍佳琪怎么可能不急,她抬起头,看着对面坐着的缘客,他刚刚介绍自己叫“魏行止”。魏行止的眉头已经因为不耐烦而微微蹙起,双手交错放在腹上,是一个焦躁的姿势。

伍佳琪顿时觉得头都大了,她刚刚介绍自己的名字是“伍佳琪”的时候,对面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等于十二”,和她当初第一次见赵敏敏时,赵敏敏对她说的话一模一样,搞得她还以为他是个好相与的,却没想到这位爷比赵敏敏还不好伺候,抛的梗他不接,奉承话也是听听就过了,冷淡又疏离,连一贯八面玲珑的伍佳琪也拿他没办法。

她清了清嗓子赔笑道:“魏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们刀老师是个妹子,女孩子你懂的,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的日子,所以路上耽搁了,但您别急,她马上就到了。”

魏行止眉目一动,有些诧异地问:“是女孩子?”

这是他今晚唯一称得上带了点儿感情色彩的一句话了,伍佳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谨答道:“是啊,魏老师是不是以为刀上漂像网友说的那样,是个猥琐死宅男?”

诚如伍佳琪所言,赵敏敏笔名为“刀上漂”,这名字一听就很嚣张霸道,一股属于直男的中二气息扑面而来,更何况她以写武侠、修真小说见长,文风剽悍劲道,黄暴之语比比皆是,伍佳琪敢说就是个单身二三十年的糙汉都不见得比她污,看了她的小说都怕是要脸红。谁能想到写出这样的小说的人竟然是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妹子呢?这也难怪她的粉丝们总以为她是个重度社恐猥琐死宅青年了。

伍佳琪笑道:“您不要看她小说写得污,她确确实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妹子。而且我们刀老师文文静静的,还是个十分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呢,呵呵呵呵呵呵呵!”

伍佳琪毫不惭愧地捂嘴娇笑。

只是她还没笑完,包厢的木质推拉门就被一股大力推开了,传说中“文文静静、温柔美丽”的赵敏敏,头顶“原谅色”,身穿轻薄吊带小皮裙,踩着双绑带凉鞋站在门口,她手腕上还缠着几个玫瑰金细手钏,细白手指上也戴着好几枚戒指,正以手代扇,嘴里还念叨道:“妈耶,这鬼地方也忒难找了,这大热天的,热死爹了。”

她的首饰上镶嵌了细钻,在包厢暖黄的灯光下,简直要晃瞎伍佳琪的狗眼。

伍佳琪眼皮一翻,心肌梗塞,离当场去世也就差了那么一点儿。

心想,要不她辞职吧,好歹还能捞回一条老命。

赵敏敏看着交叉着手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的男人,也是一愣。

“你怎么在这儿?”

魏行止显然也是没有料到,难以置信地问:“你是‘刀上漂’?”

在一旁的伍佳琪反应过来道:“你们认识?”

赵敏敏走到桌边坐下,嘴中喃喃道:“这可真是孽缘。”

魏行止:“……”

伍佳琪狂扯赵敏敏的衣角,本意是想让赵敏敏端庄持重一点,却没想到那衣衫轻薄,那根细细的吊带反而被她扯得垮了下来,越发显得放荡勾人,她甚至都看到坐在对面的魏行止额角青筋都跳了。

赵敏敏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把自己的肩带一拉,随手端起了桌上的青瓷小盏,却发现里面是一杯热茶,顿时不满了:“怎么是热的?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喝点冰的?”

她正想抬手唤来服务员,却被魏行止制止了:“不是不舒服吗?还喝冰的?”

赵敏敏眉头一皱,心想自己哪儿不舒服了,你可别咒我。她正想反驳,身边的伍佳琪却一手按住她,笑着劝道:“是呀,你就别喝了。”

“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伍佳琪微笑道。

赵敏敏: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伍佳琪眼底是熟悉的威胁之意,赵敏敏张了张嘴,终究是默认了自己不舒服这个事情。

凭自己多年威压勉强镇住这不听话的丫头后,伍佳琪笑呵呵地打圆场道:“魏老师,这就是我们《天玑》的作者——刀上漂老师了,她叫赵敏敏,魏老师是认识我们敏敏是吧?”

魏行止点了点头。

认识啊?认识就好办了。

伍佳琪大手一挥,拍了拍赵敏敏的后背:“敏敏,跟人魏老师道个歉,迟到那么久。”

对面的魏行止闻言挑了挑眉,一脸兴味地看着赵敏敏。

赵敏敏抿了抿嘴,内心是一千个不乐意跟魏行止低头认错,别说是认错,她就是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两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最好是死生不复相见。

但她是个拎得清的,迟到是她不对,歉还是要道的。

做好心理建设,她端起手中青瓷杯盏,冲魏行止敬了敬。

“迟到是我不对,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说完她就仰着脖子,喝完了那一杯浓茶。

话语间满是客套疏离,听得魏行止长眉皱起,沉着嗓音问道:“你做什么去了?”

赵敏敏心道要你管,嘴上却胡扯道:“坟头蹦迪去了。”

魏行止:“……”

伍佳琪哪壶不开提哪壶道:“你前男友的坟头?”

赵敏敏鬼话连篇:“他哪里配占个坟头?拉乱葬岗去了,鬼知道哪个是他。”

古灵精怪,牙尖嘴利,也不知道那哥们儿是倒了几辈子的霉,今生碰上她。

魏行止忽然心情无端愉悦起来,轻轻笑出了声。

这笑却惹怒了赵敏敏,刚刚装出来的礼貌恭敬也不顾了,斜眼看着魏行止道:“笑什么啊。”

伍佳琪吓得够呛,一手忙拉了拉赵敏敏的胳膊,满心只想摁着赵敏敏的脑袋给魏行止磕头认错,却看见对面的魏行止依然一副眉眼轻扬、笑语盈盈的畅意模样,看着似乎是不会跟口出狂言的赵敏敏一般计较。伍佳琪顿时心下十分好奇,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老同学。”

“老……”

两人同时回答,魏行止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赵敏敏一番快人快语抢了白,可伍佳琪觉得,他那口型,倒不像是要说“老同学”,反而是想说“老相好”的样子。

这两人有点问题。伍佳琪在心底下决断。

“老同学啊,这不巧了吗?大水冲了龙王庙啊,相信我们魏老师一定能把我们刀老师的作品改编好的。”

这时,菜已经陆陆续续地上来了。

这家店古色古香,曲径通幽,弯弯绕绕的,赵敏敏上来时就费了不少劲儿,先前还在臆想缘客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把见面地点设在这么一个附庸风雅的地方,进来一看缘客就是魏行止后,便知道这地方绝对是伍佳琪自己订的,因为就凭魏行止那肚子里半瓶墨水晃荡的学渣,读书时五道古诗词默写题能对个两三道就不错了,只怕连“疏影间”取自什么典故都不知道,怎么还会来这种地方谈事吃饭。这里的菜品倒是他的喜好,全是清淡的素菜,只是不合赵敏敏的胃口,她一向喜欢浓油赤酱,就算这里的菜做得还算清新可口,在夹了一筷子菠菜尝了尝后,最终还是放下筷子了。

听到伍佳琪说的话,她反驳道:“我不打算把《天玑》交给他。”

这话说得直,下人家面子,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赵敏敏是《天玑》的“亲妈”,对作品的改编权确实有说一不二的分量,但这话就不能私下里同她说吗?非得当着人家魏老师的面儿说,老同学的交情也不是这么给她败的。

伍佳琪胸口直冒火,真想一摔筷子就去剖开赵敏敏的脑袋,看看那里面究竟装了几两黄汤,却见对面的魏行止都没说什么,眼观鼻鼻观心地斯斯文文地吃饭,便也不好说些什么了。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

饭后,赵敏敏去上了个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伍佳琪已经不见了人影,她一愣,问道:“她人呢?”

“她先回去了。”

赵敏敏下意识地反问:“回去了?她回去了那我怎么办?”

坐在椅子上的魏行止手里捏着个青瓷杯盏饶有兴致地把玩,青瓷温润,手指修长如玉,骨骼分明,一时竟让人辨不出是那上好瓷釉好看,还是他的手更精致了。

他靠在红木雕花的椅背上,身子舒展,像一只靠在岩石上晒着太阳的慵懒花豹,听见赵敏敏的问话,他半抬双眸,露出个猎物终于陷入自己爪下的得逞笑容。

“你?你跟我啊。”

清闲居大门口,大雨如注,赵敏敏和魏行止站在檐下僵持着。

赵敏敏内心只想骂娘,这六月天,姑娘的脸,暴雨说下就下,她出门没带伞,无良编辑又抛下她离去,雨天更是难打到车,眼下好像就只有坐魏行止的车一个选择了,显然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别闹脾气了,让我送你回去。”魏行止看着抿着嘴角一脸倔强的她,低头无奈地说道。

殊不知赵敏敏最讨厌他这副命令语气,就好像自己除了坐他的车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就好像当年,他眉间带着笑意,一锤定音道“赵敏敏,你喜欢我”,好不要脸,让人心头火起。

她气不打一处来,皱眉反驳道:“我自己怎么就不能回去了?”

“这么大雨,你又没伞,是要淋雨回去吗?”

赵敏敏把手机举到他面前,讥讽道:“看看,魏老大爷,没事儿多刷刷微博了解时事吧,现在可以滴滴打车了。”

谁说我一定要坐你的车?谁说我一定要喜欢你这个人?

魏行止当然是知道滴滴打车的,也没说什么,只是陪赵敏敏在原地等着,两人相顾无言,如今的赵敏敏一身是刺,他并不想老是惹她生气,只是他多说多错,只好沉默下来。

清闲居闹中取静,建在Z市最为繁华的白云广场,因此就算是暴雨天,赵敏敏的单也很快被接了,不到五分钟,一辆骚包的红色保时捷就牛气轰轰地停在了赵敏敏的面前。

赵敏敏:好家伙,打个车打到了保时捷,这是什么“欧气”。

她绕去跑车后座,核对了一下车牌号,是对的,就是有点儿眼熟。车窗降下,那就更眼熟,可不就是她那嘴中逝去多年还被拉去乱葬岗不得安息的前男友。

赵敏敏:“……”

徐淮南显然也是没有料到自己接个滴滴的单,就恰好接到了赵敏敏,不过他倒是很高兴,一脸惊喜。

“敏敏,你怎么在这儿?”

赵敏敏:“你怎么去跑滴滴了?”

“我就是闲得慌。”

搂着美女去五星级酒店开房斗地主,开着名贵跑车来市中心跑滴滴。

我不是很懂你们这些富二代。

徐淮南殷勤道:“敏敏,你要去哪里呀,我送你。”

旁边一个男人的淡漠嗓音响起:“不麻烦你了,我妻子我会送的。”

徐淮南闻声望去,是个身量极高的男人,面容太过显眼,让他一下子就记起来是昨天下午酒店里的那个男人。

赵敏敏的脸色似有些别扭,男人瞥她一眼,凉凉开口道:“怎么,我不是你老公吗?”

赵敏敏:“……”

徐淮南惊愕道:“敏敏,你真的结婚了?”

赵敏敏僵着嘴角道:“可不嘛,就今天领的,我们出来庆祝的。”

魏行止亲密地在她脑袋上摸了摸,亲昵道:“老婆,你在这儿乖乖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这前有狼后有虎的,让她怎么选?

“可你朋友圈都没发!”

“哦,我屏蔽你了。”谢谢你还提醒我还没把你删了,还是跟魏行止走吧,赵敏敏撸了把自己那一头绿毛。

而正要去开车的魏行止长腿一收,去而复返,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盖在她头上,凭着优越的身高差,将她一把夹在腋下,闯进了雨中。

“算了,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两人不顾身后徐淮南的呼喊,魏行止的手扣着赵敏敏的肩,赵敏敏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他们在大雨中紧密相依,亲密得宛若一人。

徐淮南在身后大喊:“赵敏敏,你个始乱终弃的坏女人!”

魏行止单手制住手脚乱动一看就是要去捶爆身后人的赵敏敏,将她推进了副驾驶座,关上车门,动作一气呵成。见她还有下车的冲动,他便将她头上湿了的外套摘下来,从后座拿了一块毛茸茸的毯子裹在她身上,然后俯身给她系安全带。

赵敏敏咬牙切齿道:“你刚刚拦我做什么?你没听见那狗男人在骂我吗?”

魏行止一拍她额头,问道:“狗咬你,你也要扑上去咬他吗?”

赵敏敏冷笑:“哼,他给老子戴绿帽子,还倒打一耙说老子始乱终弃,我怎么就不能咬他一口了?”

魏行止的重点却没放在她该不该咬狗这个问题上。

“你被绿了?”

昨天相遇之时,他到得太迟,一场戏堪堪看了个尾声,也不知道一场分手闹剧的导火索竟然是她前男友出轨了。

他失笑道:“所以把自己的头发染成绿色?”

赵敏敏白他一眼:“我才没那么幼稚,就为了一个男人去弄自己的头发。”

那头“羊毛卷”实在是拉低她的颜值,而且时刻提醒着她徐淮南出轨这件事,她心烦意乱,干脆去理发店剪去了三千烦恼丝,至于发色嘛,好吧,多多少少还是和徐淮南这件事有点关系吧,但这么丢人的事,她才不会告诉魏行止。

“绿色,寓意和平,这是多么环保、多么酷炫的一种颜色。”她抬着下巴,教育道,“你不要那么狭隘。”

“嗯……”魏行止憋笑道,“我眼皮子浅,刀老师多教教我。”

他轮廓如刀削斧凿,五官更是立体,一双眸子尤其亮,近看其实很惊人,更别提此时嘴角微扬,压抑着笑意,这么一张脸凑在赵敏敏眼前,杀伤力无异于核武器,惹得赵敏敏心头小鹿乱撞,像是沉寂多年的一颗芳心马上就要死灰复燃。她手一推,干巴巴道:“开你的车吧。”

笑什么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爱笑。

魏行止坐回驾驶座,问她:“你住哪里?”

赵敏敏甩给他一串地址:“圆盘路立交桥北楚江天街15栋。”

魏行止点点头,长指在手机上拨弄,打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伍小姐,请问刀老师住在哪里?”

“哎……”

赵敏敏还来不及阻止,就听见手机那头伍佳琪迅速地说道:“盘龙岭狮子山荣珺年华一期9栋1301。”

赵敏敏:“……”

事实证明,你爸爸可能不是你爸爸,但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魏行止他大爷的,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斗不过他。

赵敏敏气闷,头扭向窗外,拒绝与他有任何交谈了。

车子平稳地在黑夜里行驶着,车厢内一片寂静。

赵敏敏右手支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五彩的霓虹灯一闪而过,在夜色中透着股妖冶的味道。

身边的魏行止认真开着车,却也时不时地情不自禁地偏头去看她,等到一个红绿灯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去上大学?为什么断了联系?为什么后来落荒而逃?他有满腹的疑问想要她解答,最终统统化作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赵敏敏听到他的问题,有些讶异,转过头去看他。他却像是并不想要个答案的样子,直视前方路况,只是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些颤抖。

多么可笑,她的爱意,他感受不到,现今她的一番恨意,他倒是甚是敏锐。

赵敏敏不作声。

魏行止继续道:“我从前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喜欢是喜欢的。

赵敏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真心喜欢,她发觉自己对魏行止的心意后,望向魏行止的眼睛中都盛满了醉人的花蜜,容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

可是后来她听到魏行止对别人说“我怎么会看上赵敏敏”。

我怎么会看上赵敏敏?

话语里满是无语与讽刺。

无语的是,别人居然会误会他对赵敏敏有意思;讽刺的是,就凭赵敏敏那副尊容,怎么会让他魏大公子产生兴趣。

他的语气那么不可置信、那么真实,真的很难让赵敏敏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爱很强韧,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说的就是情比金坚,尾生抱柱的坚守与忠一。

但爱有时候又很脆弱,赵敏敏年少时候的一场爱情,就那么轻易地被魏行止一番话给击倒了,尚未来得及开花,只结了个青涩的果子,还酸得倒牙,苦得挖心。

往事不堪回首,她满脸讥诮:“你也说是从前了,魏先生,你也知道却道故人心易变,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我做事三分钟热度,对一个东西,对一个明星的喜欢超过三个月就是长了,我以前喜欢你,不代表我现在依然喜欢你。”

魏行止低头自嘲一笑:“呵,也是,你一向这样。”

他偏过头去看赵敏敏,眼尾有些红了,咬牙说:“是我自作多情了。”

赵敏敏却无动于衷,冷漠提醒道:“绿灯了。”

魏行止发动汽车,此时车内的气氛多多少少有些沉闷与尴尬,可就在这时,赵敏敏的肚子突然咕噜叫了一声。

赵敏敏脸一红,偷偷去瞄旁边的魏行止,见他表情专注,像是没有听到,不免心里松了口气。

“咕噜咕噜……”

赵敏敏:“……”

这两声比前面那声更响,赵敏敏欲盖弥彰地捂住自己那不争气的肚子,余光里瞅到魏行止终于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出了声。

赵敏敏老脸一热,娇声啐道:“笑什么?我刚就没吃几口,不是我饿得快好吧!”

魏行止不疑有他,指了指赵敏敏身前的抽屉,说道:“里面有蛋糕,饿了就吃。”

她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果然有一块包装精美的草莓切面蛋糕,草莓鲜红,奶油白皙,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以前读书的时候,他的抽屉里也总会有形形色色的美味甜点,有些是爱慕他的女孩子送他的,有些是他自己买的,那些精致的甜点最后无一不落入了她的肚子里。后来赵敏敏才知道魏行止从来就不喜欢吃甜食,那现在这块草莓蛋糕是他准备带给喜欢的女生的小礼物,还是他囿于习惯而顺手买的一块蛋糕呢?

赵敏敏不知道,但似乎哪一种可能,都让她接受不了。

她伸手关上抽屉,又托着下巴转头去看夜景了。

魏行止抓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最终也没说什么。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了赵敏敏家小区门口时,这场忽如其来的暴雨就已经基本停了,空气中都是雨后泥土清新的气息。

车子停在赵敏敏家小区门口,她解开安全带,准备向魏行止道一声谢,可那好不容易停歇的肚子又好死不死地叫唤了起来。

“咕噜咕噜……”

魏行止说:“去吃夜宵吧。”

他一说夜宵,赵敏敏脑中就想起小龙虾、烧烤摊、串串火锅,再又联想到这些食物后面的惊天热量,顿时吓得肚子都不敢叫了。

“不了。”

魏行止偏头,看向赵敏敏,眉宇之间都是不赞同的样子。

“你这肚子响得二里地外都听得见了。”

赵敏敏:看破不说破,我们还是朋友。

“我真的不去。”

魏行止也不劝她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赵敏敏以前受他压迫良久,虽然阔别了几年,但他积压尤重,她像老虎变成猫,瞬间蔫了:“我……我不去,我……那个我有事的。”

“你有什么事?”

赵敏敏脱口而出:“我要回去喂崽。”

魏行止:“……”

他像是真的被惊吓到了,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都有了些许惊愕的表情,像是一副严丝合缝的面具突然裂开了纹,露出了掩藏在下面的属于红尘之人的喜悲。

“你……有孩子了?”

赵敏敏:我不是我没有啊,你听我解释。

魏行止忽然面色一变,长眉紧蹙,滔天怒意风雨欲来,一手抓住赵敏敏的手臂,紧绷了一张脸问她:“谁的?”

他长指似铁钳,还正好扣住了赵敏敏昨天刮蹭到的地方,一时之间那酸爽,差点让她跳起来骂娘。

“疼疼疼疼疼疼,松松……松手。”

他倒是很快松了手,低头去看了伤处并没有大碍,便又盯着赵敏敏看,坚定地要她给一个答案。

赵敏敏气不打一处来,皱着张脸解释道:“是你的……”

魏行止:“是我的?”

他彻底慌了,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结结巴巴道:“我……我的?什么时候有的?难……难道……是那一晚?”

赵敏敏面无表情,吐出了那个被他打断的至关重要的字——

“猫。”

魏行止抬头,嘴还因为过度惊讶而微微张开,露出粉粉的唇肉,眼睛瞪得溜圆。这青天大老爷的,赵敏敏竟然在“龙池止哥”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傻”字。

哦,这该死的幻灭感。

“猫,我是说我没有孩子,‘崽’说的是你的猫,雪媚娘。”

然后,赵敏敏就看到刚刚还很慌乱的魏行止终于冷静了下来,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吁出口气。

也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惋惜。

雪媚娘确实是魏行止的猫。

这件事还要从两人每天迟到被罚的那时候说起。

赵敏敏自己是有时候熬夜看小说,到了早上又有摁掉闹铃的习惯,因此老是迟到,却不知道魏行止又是因为什么也和她一样,一礼拜里有个三四天是要迟到的。

可能是因为迟到、逃学加考试交白卷儿是学渣必备三件套吧,其他两件可能做不到,但迟到这件事他们倒是做得兢兢业业,寒暑不误,在龙池高中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的。

反正早起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刘德美为他俩这毛病操碎了心,每天拿着三角尺守楼道口掐着点儿蹲他俩,蹲到之后首先进行一番爱的教育,然后该擦黑板的擦黑板,倒垃圾的倒垃圾,后来还添了个查风纪的活儿,不过之后被搁置了。因为自从魏行止在楼梯间的惊天一搂在学校传开来后,就有越来越多的妹子因为仰慕他的逆天容颜,故意迟到而被他拦,导致学校纪律混乱至极,早自习十室九空,影响极其恶劣。无奈之下,刘德美只得停了这个惩罚,他老人家对此事的评价是:“魏行止从头到脚,也就那么一张脸能看。”

赵敏敏在心底腹诽,其实不止脸能看,还有那腿、那手、那腹肌,都能看。

当然,赵敏敏知道他有腹肌这件事,说来也是巧。

刘德美因为魏行止的盛世美颜而带来的一系列多米诺骨牌效应而迫不得已地免了对他们的惩罚,那既然魏行止不用站楼道口查纪律了,自然赵敏敏也就不用了,因为要么就不停,一停就大家一起停,都是体面人,总不好搞歧视,所以说赵敏敏多多少少还算是沾了他的光,再加上两人好歹也是同桌和邻里,又一起罚过站,一起挨过骂,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当然,这只是赵敏敏自己这么觉得。

那既然大家都是兄弟,有些话就不能不敞开了说。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赵敏敏找到魏行止,对他说:“魏行止,要不咱俩商量商量,你倒垃圾我擦黑板?”

魏行止:“?”

“我都倒好几周了,能找的人都找遍了,现在大家都不愿意陪我去倒了。”赵敏敏背着手倒退着走,因为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她退着走路,身后的状况自然看不见,眼看着马上就要撞到一个低头走路的男生,魏行止闷不吭声地伸手将她拉开。

赵敏敏看见身旁走过的人,才知道自己刚刚险些撞到别人,连忙跟魏行止道谢。

“谢谢啊。”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魏行止看着冷心冷面,但居然还会在她即将撞到别人时拉她一把,她感动了,想着自己再倒个几礼拜的垃圾也不是不可以。

却听见身前的魏行止突然说:“我陪你倒。”

“什么?”

“我说——”像是怕赵敏敏听不见,他微微低了头,额前稍稍长长了点儿的碎发随风轻轻荡漾,眼睛看着赵敏敏,因为十分真诚,那墨黑的瞳仁里,好像就只装了一个赵敏敏。

他低声说:“以后我陪你倒垃圾。”

时至今日,赵敏敏也不明白,那时候的魏行止,为什么不说“和你一起倒垃圾”,而是用的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陪”字。

当然,后来两人真的熟了之后,赵敏敏才知道刘德美并没有罚魏行止倒垃圾,从始至终,倒垃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活儿。这糟老头子还真搞了歧视那一套,赵敏敏就跟后娘养的一样,脏活儿累活儿都她干,魏行止真的只负责擦黑板。

这么一说来,魏行止帮她一起倒垃圾,还真不是他应尽的义务。

至于魏行止为什么要答应赵敏敏的请求,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两人已经改邪归正,不再每天迟到,而且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不用这么锱铢必较了。

不管真相如何,和魏行止一起干活儿,还是有诸多好处的。

比如他的力气很大,由于垃圾池的味道十分“销魂”,因此当初建得离教学楼十分遥远,位于学校西北角一个旮旯里,旁边还有一座公共厕所,这两地儿臭味相投,是学校里人人敬而远之的地方。赵敏敏之前和苏婉儿一起倒垃圾的时候,走几步路就得放下垃圾桶,去迁就她一个手不能提的弱女子,但现在有了魏行止,这二人走路生风,一下子就能到达垃圾池,而且倾倒垃圾都是魏行止的事,他看着冷漠,但真的十分绅士,这种事情从来没让赵敏敏沾过手。

赵敏敏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愿意做这种事,他眉毛一挑,莫名其妙地问她:“我为什么不能做?”

赵敏敏神神道道地道:“因为按照套路来讲,你应该有着十分严重的洁癖,不能跟人共用器具,每天戴着白手套检查楼梯扶手有没有打扫干净,不能允许别人碰到自己。”

“所以,”她一脸肯定地说,“你怎么能做倒垃圾这么肮脏的活儿呢?”

魏行止对此的回应是——“你想多了。”

赵敏敏:“……”

另外一个好处,大抵就是那次对魏行止隐藏在校服之下的腹肌的惊鸿一瞥吧。虽然已经入秋,但魏行止依然穿着夏季校服,那次也是他倒垃圾时,抬手之间,风一吹,吹起了他衣服的下摆,让站在不远处等待的赵敏敏不经意地看到了他的腹部,肌理分明、方方正正的六块腹肌,漂亮得很。那时候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大多喜欢日韩那些雌雄莫辨的美少年,对肌肉虬扎的欧美硬汉敬谢不敏。可那时候的赵敏敏就被魏行止健美漂亮的少年躯体启了蒙,从此觉得有肌肉方是真美男。

赵敏敏站在原地,脸颊发烫,颜色比之熟透的番茄也毫不逊色。

魏行止走到她跟前,见她这副样子,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啊?”

“你家住黄土高坡吗?”

这话赵敏敏明白,是嘲笑她的猴屁股脸。

这可尴尬了,让她怎么回答,难道让她说我是因为刚刚在肖想你的身体而内心羞耻到脸红吗?

魏行止还在看着她。

赵敏敏有些手足无措,苦于要找出什么由头来敷衍他。

雪媚娘就是在这么一个要命的时刻到来的。

“喵!”

一声猫叫,就这么唤走了两人的注意力,赵敏敏寻着声音扒开草丛一看,就看见了一个白色的毛团子。

“是一只小猫!”她惊喜地欢呼道。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没有不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动物的,赵敏敏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托在掌心里,它像是刚出生没多久,眼睛都还没睁开,浑身雪白,不见一丝杂毛,只脚掌并两只耳朵粉粉的,安安静静地趴在赵敏敏的掌心里,一动不动,特别可爱。

赵敏敏合掌托到魏行止眼下,欢欢喜喜地让他看。

“你看,它长得真好看。”

魏行止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没什么兴趣,只囫囵看了一眼。

赵敏敏却无知无觉,兀自兴奋道:“我要把它带回去养。”

一向话很少的魏行止却突然嗤笑了一声,奚落道:“你养它?你能每天按时给它喂食?能每天有时间陪它?能不因为它淘气就抛弃它?”

赵敏敏:“呃……”

“而且它可能有母亲,只是暂时出去觅食了,你就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把人家孩子给抱走?”

赵敏敏:“那个我……”

“养它?你只是兴头来了一时起意而已。”他满脸嘲讽,已经径自下了决断,“毫无责任心。”

说完,他就走了,徒留赵敏敏伸着“尔康手”在风中凌乱。

大……大哥,你别走啊,至少把垃圾桶带走啊。

好在魏行止总算记起来还有个垃圾桶,脚步一顿,又折返回来和赵敏敏一起抬起了垃圾桶。

他直视前方,看着十分正经,只耳边少许几片可疑的红云多少泄露了他的不好意思。

“刚说的,你别放心上。”

“嗯?”

赵敏敏侧过头去看他,只看到他好看的侧脸。阳光像金子般细细碎碎地洒在他发间,他的表情在逆光之中有些朦胧,赵敏敏听见他沉默良久,忽然说道:“那些话不是对你说的。”

赵敏敏干干地说道:“没……没关系的,我记性不好,你刚说的,我都忘了。”

小猫最终没被带走,毕竟魏行止说的还是有道理,可能这只小猫是有母亲的,等母猫回来见着自己藏起来的孩子不见了,那可真是猫生惨事一桩。

赵敏敏做不来这缺德事,只好下了课就往那边跑,看有没有母猫去小猫在的地方,搞得苏婉儿一度以为她膀胱出了问题。

赵敏敏跑了一整天,也没看见有母猫去看顾小猫,下了最后一节课,班上同学都走光了,那天是星期五,大家回家的回家,回宿舍的回宿舍,偌大一个教室很快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赵敏敏收拾好书包,锁上教室的门,脚一拐,熟门熟路地拐去了垃圾池那边。

草丛里,早上还算精神的小猫彻底蔫了,肚子瘪瘪的,一看就是饿坏了。

赵敏敏蹲在地上,摸了摸小猫的头,小猫有气无力地叫唤了两声。

赵敏敏拉开自己的书包,打算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给它吃的。她书包里一团糟,就在她翻来翻去不得其法时,一双干净的高帮帆布鞋出现在她眼。

她找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一看,是魏行止。

“给它喝这个。”

修长白皙的手伸到她眼前,是他递过来的一瓶牛奶。

赵敏敏接过,拧开瓶盖倒了一瓶盖的奶在小猫跟前,小猫嗅了嗅,便埋头舔舐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赵敏敏问道。

魏行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去超市买了一瓶奶,又怎么鬼使神差来了这里,可能这一整天坐他身边的女孩儿都不安分,下课了就往外面跑,上蹿下跳的,吵得他连睡都睡不好。

低头看见赵敏敏还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他信口胡诌道:“我散步来着。”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鬼地方鸟不拉屎的,野草萋萋,还有公共厕所和垃圾池相得益彰,他是得多瞎,才会散步散到这里。

果然,他看见蹲在地上的赵敏敏嘴角抽搐,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假笑恭维道:“是吗?呵呵,您品位真独特。”

魏行止:“……”

趴在地上喝奶的小猫不懂这两人之间的话语交锋,喝了个餍足,小嘴一圈都沾上了奶。赵敏敏盖上牛奶瓶的盖,抄起地上的小猫,笑着对魏行止说:“我们回去吧。”

魏行止:“嗯……”

傍晚,晚霞似火烧,红透了半边天,微风吹得半人多高的野草微微晃动,成群的鸟雀飞过辽阔的天际,留下几声长鸣,西下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像是在并肩而行。赵敏敏抱着猫,偏头去看身旁的魏行止,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纤长卷翘的睫毛上细碎地闪着光,夕阳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好看的金边。在赵敏敏眼里,那真是她年少时光里,一道绝美的风景。

“你怎么回去?今天星期五,寄宿生也有回去的,公交车估计蛮挤的。”赵敏敏边走边问。

魏大公子上下学都是有家里司机接送的,再不济打个车也回去了,也不知道赵敏敏怎么就误会了他会屈尊去和别人挤公交车,但他向来一句话说得清的,从不掰成两句说,现在更是懒得解释,随她误会去了。

“要不我骑自行车载你吧。”赵敏敏提议。

魏行止闻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等到了车棚,赵敏敏把小猫交给魏行止,腿一跨,潇洒地上了自行车,豪气道:“来,上车。”

魏行止将猫往兜里一揣,侧身坐下,抓紧了车后座。

赵敏敏脚一蹬,然而尴尬的是,车轱辘动都没动一下。

她捏紧了车把,又是一蹬,车轮依然纹丝不动。

赵敏敏尴尬回头,悻悻道:“要不你来?”

魏行止微笑。

“我不会。”

……

一分钟后,两人一猫,推着辆自行车走出了拥挤的校门。

“你为什么不会骑自行车啊?”赵敏敏好奇地问,“怎么会有人不会骑自行车呢?你小时候家里有那种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吗?好多孩子都是靠那种车学会的。”

魏行止没说话,他小时候其实胆子很小,怕很多东西,怕黑,怕虫子,怕魑魅魍魉、鬼魅邪灵,怕一切小孩子都怕的东西,当然也怕疼,所以就算他家里玩具车自行车四轮的两轮的一大堆,他却从未真正骑过。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没有人给他扶着后面,他害怕跌倒而已。

赵敏敏毫无眼色,依然在自说自话:“我家里就没那种车,只有那种老式的二八式自行车,那车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那会儿全家最值钱的就是它。你知道吗?那车轮子老大一个,”她隔着虚空比画,比了好大一圈,接着又说,“座椅还特别高,我七岁之前都踩不到踏板。”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她突然露出个笑,逆光之中,魏行止能看见她鼻头上细小的绒毛。

“我爷爷见我实在想学,就把我抱起来放在座椅上,他坐后座,他来蹬车轮,我把着车把,后来我就这么学会了骑自行车。”

说完,她看向魏行止,眼睛亮亮的,少女明媚的笑容在夕阳下熠熠发光。魏行止的心无端漏了两拍,嘴上却道:“你爷爷腿还挺长,你怎么半点没遗传到?”

赵敏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显然是被魏行止那出色的阅读理解技能给气到了,她鼓起两腮,将自己气成了只河豚。

“重点是这么抓的吗?你个‘座吧佬’。”

她气得口不择言,竟然骂了一句这里的土话。魏行止在这座县城待了快一个月,知道的土话不多,这一句还偏偏就知道,因为这句话他家的厨娘宋嫂经常对她的老公说。

就魏行止知道的,应该是“讨厌鬼”的意思。

他低头看向赵敏敏,还挑了挑秀致的长眉,颇有些意味深长。

突然,赵敏敏的脚步停了下来,扯了扯魏行止的袖口,问道:“那个,魏行止,这些人,不是来找我们的吧?”

魏行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狭窄巷子里,站着一群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混混,都是一脸凶相,手里拿着刀或棒。打头那个还挺眼熟,脸倒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色,主要是那一头五颜六色的毛,实在太过喧宾夺主,鲜明得一下就让魏行止想起了是哪路人马。

正是那逢人便喊爹的鸡毛掸子男。

鸡毛掸子男许久未见,一身的气势倒是不改,即使嘴角瘀青,头顶大包也依然拿捏出个凶神恶煞的表情,狞笑着喊话魏行止:“姓魏的小子,还记得你爷爷我吗?”

魏行止诚实道:“记得,喊我爹的那个。”

赵敏敏:这人是不是傻?

她疯狂扯魏行止的袖口,扯得魏行止不得不低头去看她,就看见她一脸焦急,以口型不断暗示他“孬一点”。

果然,鸡毛掸子男愤怒了,一声粗口刚落地,抄起家伙就想冲上来教魏行止到底谁叫谁爹,却被肩头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给压住了。

聚在一起的鸡毛掸子男的小弟像潮水般纷纷靠两边站,让出一条小道来,露出那只手主人的庐山真面目来。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手里夹着一根未燃的烟,还穿着一身骚气的皮衣皮裤,十分“社会”,亏得他腿还算长,不然穿着简直就是“车祸现场”。

皮裤男未语三分笑,客客气气,如果不是那一脸的戾气和一看就不是善茬儿的穿着打扮,赵敏敏还以为他只是路过这儿打个酱油。

他笑着说:“六毛,文明点,莫吓着人家小姑娘。”

被点名的赵敏敏不合时宜地出了神,心想原来鸡毛掸子男的江湖花名叫“六毛”,也没想到他这么一个草莽居然起了个这么可爱的名儿,按她的想法,应该取名“彩毛”比较合适,毕竟和他那一头彩虹似的造型比较搭。

鸡毛掸子男不知道她内心的小九九,看到身边的人来了,顿时像一个被欺负的小鸡崽终于见到了自己的老母亲,热泪盈眶,怆然涕下,底气有了,腰板也直了,得意扬扬地冲魏行止道:“小子欸,今天算你倒霉,碰上我们南哥。”

赵敏敏懂了,天外有天,青山之外还有青山,原来六毛在这小群体里矮个儿里拔将军,勉强算个头儿,可在他之上,还有这位皮裤男大佬。果然大佬就是大佬,比六毛段位高了不止那么一点,还知道怜香惜玉,不像六毛冲上来就知道喊打喊杀,怪没素质的。

只见六毛点头哈腰,给名为“南哥”的皮裤男点上烟,又一脸谄媚道:“南哥,您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南哥懒洋洋答道:“哦,我在旁边吃麻辣烫呢,听见声音就想过来凑个热闹。”

赵敏敏皱皱鼻子,心想确实是吃了麻辣烫,这香味儿顺着轻风飘进她鼻子里,瞬间勾起了她的馋虫,肚子还欢畅地叫了几声,不过南哥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身旁的魏行止却像是有点不耐烦,不想和他们再扯东扯西,皱着眉头扬声道:“要不你们抓点儿紧,我赶晚饭。”

好家伙,拼命叫他低调点,可这货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高调得只差没挂个牌子在身上,上面写着“我是傻瓜快来打我”了。

赵敏敏在原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对面的南哥蓦地嘴角挑出个笑,抖了抖手中的烟灰,赞赏道:“好小子,有种。”

六毛被魏行止一激当下就热血上头,拎着棍子就要给魏行止来一棒,却被魏行止一声“等等”喊停了脚步。

六毛:“?”

魏行止转身掏出口袋里的小猫,放在赵敏敏手心,低头问她:“怕不怕?”

他这样低着头看着她,其实是让人最不能抵抗的样子,因为他一旦这样认真地看她,那双璀璨如繁星的眸子里就好像只剩她一个人,给她一种眼前人好像很温柔的假象。

赵敏敏手里捧着猫,心脏不规律地狂跳起来,她把这归结为自己被这场意外的深巷掐架吓破了胆。

她嘴巴一瘪,露出个欲哭无泪的表情,没出息道:“怕。”

魏行止刚想说话,却见赵敏敏脸色骤变,满脸惊骇,耳边一道劲风袭来,他头都没回,反手一格,回身就是横腿一扫,把偷袭的六毛踢倒在地。

他单手把背后书包一摘,扔给被他挡在身后的赵敏敏,眉尾一挑,嘴角半勾,露出个嘲讽的笑,越发显得他整张脸凌厉张扬,不像他平时那副水波不兴的样子,却让人心旌摇曳,热血沸腾,或许他合该是这副嚣张霸道拽得不可一世的样子。

“兄弟,背后偷袭,可不厚道吧?”

被他踢翻在地的六毛狞笑道:“同你这个只会背后告老师的人还讲什么厚道?老子那顿打可不是白挨的,爸爸我今天就同你算算总账,兄弟们,给老子上!”

一声令下,那些个中二小弟纷纷提着棍棒杀过来,魏行止侧头吩咐了一句“站远点,怕就闭上眼睛”,然后就同那帮人厮杀扭打起来。

赵敏敏抱着书包揣着猫,后退好几步,贴着墙闭上了眼睛,玉皇大帝青天大老爷在上,可千万揍轻点儿,别冲魏行止的脸打啊。

她闭上眼睛,听觉就格外敏感,耳边只听到铁棒打在身上的闷声响,以及混在其间的几声惨叫,听着也不像魏行止那一把低沉的好嗓子,估计是挨了胖揍也硬撑着,她赵敏敏敬他是个人才。

赵敏敏正竖着耳朵听着前面的动静,却听见耳边突然有人轻声说:“嘿。”

她被吓得心率失齐,乍然睁开眼,就看见了南哥那张脸放大数十倍高清地呈现在她眼前。

“嗝!”

她被吓得打出个惊嗝来,稍稍平复的心脏又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人闹得蹦跶得越发欢快。

南哥似乎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吓到了她,笑眯眯地跟她拉家常道:“你男朋友打架挺在行的啊。”

赵敏敏:“不不不……”

南哥夹着烟吸了一口,斜眼看她:“是挺会打架的,招子都很漂亮,你不要谦虚。”

赵敏敏抖如筛糠:“不不不……他、他……他不是我男朋友。”

南哥好奇了,问道:“不是男朋友?那是你什么?”

赵敏敏抖着嗓子憋出“同学”两个字。

南哥恍然大悟:“噢,我看他挺护着你的,敢情只是同学。”说完又皱眉不解道,“不是,我说你抖什么?”

赵敏敏苦着脸道:“您是柏松南?”

柏松南她认识,隔壁职中的扛把子,龙阳县鼎鼎有名的大佬,有话说“龙阳九条道,南哥全都要”,这人从西套水产市场手持两把菜刀,一套祖传刀法耍得那是虎虎生风,震惊众人,从此一战成名,一路从西套砍到东套,道上的就没有不服的,从此坐上龙阳县黑道第一把交椅,又因长了一张酷似《古惑仔》里陈浩南的脸,自己名字又占了个“南”字,人送威名“南哥”。

天可怜见的,这大佬怎么偏偏到这儿来吃麻辣烫,魏行止,我俩小命休矣,怕是今天就要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

柏松南一脸意外,笑问道:“哟?这是认识的?”

见赵敏敏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体贴道:“我打过你男朋友?”

赵敏敏摇头。

“那我泡过你?”

赵敏敏连忙摆手否认:“不不不,您没泡过。”

“这不就得了,没仇没怨的,你怕个屁。”

他自来熟地一搂赵敏敏肩膀,指点江山道:“喏,你看,你这同学真的挺厉害,嗯,老子欣赏他。”

赵敏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得不承认,她白担心了,魏行止比她想象的会打架多了,只怕是个老手。六毛他们一群乌合之众甚至近不得他身,一钢管挟着劲风挥过去,他的腰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扭就轻易躲过去了,长臂一伸抓过旁边一人的手一刀一挡,来了招借力打力,只听“铛”的一声响,挥棒那人就气力不够地摔在了地上,他趁机捡起了对方掉在地上的那根钢管。

柏松南遗憾道:“哎呀,糟糕,让他拿到家伙了。”

他丢掉了手中将要燃尽的香烟,脱了皮衣外套,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可说时迟那时快,一群正在打群架的小混混里有个别一些开了窍的,看出魏行止身法是个练家子,一时奈他不何,竟然扑向与他一起的赵敏敏,一群吃着米饭长到七尺的大老爷们儿,此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想拿一个手无寸铁的女生下手,预备给那越战越勇的魏小子来个后院失火。

赵敏敏看着一根钢管迎面劈来,腿都软了,迈也迈不开,危急时刻连嗓子都失声了,只站在原地像只傻鹌鹑一样,缩着头闭着眼等那命运的一棒挥下来,让她去和她那早死的爸妈凑一堆,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做个伴儿。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睁开眼皮一瞧,原来是站她旁边的柏松南伸手握住了那根将要落下的钢管,保了她一条“狗命”。

那位小弟见是自家老大头上的人拦的,一身胆气尚未开头便散了七分,颤颤巍巍得如古稀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个刚刚差点命丧黄泉的倒霉蛋。

柏松南抽掉他手中的那根钢管,随手掷到地上,骂道:“妹子也动?是不是个男人?滚一边去。”

小弟屁滚尿流地滚了。

“都给我停下来。”

正在混战的人听到他说话,纷纷停了下来。

魏行止闻言也转身过来看着他,眼底都是弥漫的戾气。

柏松南越看越欣赏,笑道:“你们都起开,这位兄弟,我同你单挑,打赢了我就放你和这位妹妹走,怎样?”

魏行止的衣襟乱了,头发散乱,碎发飘荡在额前,手上还沾了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听到这句话,他嘴角漾出个痞里痞气的笑,手中的钢管一丢,冲柏松南勾了勾手指。

“不怕死就过来。”

“呵,有点意思。”

下一秒,两个长手长腿的人就扭打在了一起。这两人打架都是一把好手,你一拳我一腿的,拳拳到肉,不分胜负,上一秒魏行止的嘴角还挨了柏松南一拳,下一秒柏松南就被魏行止一个过肩摔掀翻在地。

赵敏敏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生怕魏行止有个好歹,又不敢喊出来惹他分心,只得像只呆呆的大头鹅般抻长了脖子观战。

而正在厮打的两人却没有她那么多担心,两人在过招之余,竟还有兴致聊了几句。

柏松南被魏行止一个过肩摔掼到了地上,被他单腿压着胸膛,扯着衣领,还有闲心扯道:“兄弟,招式不错啊,哪儿学的?”

魏行止不想和柏松南啰唆,一拳就要下去,却见柏松南大手弯成爪状,出手如电,直奔他下三路而去,来了记猴子偷桃。

魏行止一惊,被柏松南的无耻程度成功刷新下限,正想退去一边,却没想到这是一记虚招,柏松南腿一抬,坚硬的膝盖正好顶了他的肚子一下。魏行止剧痛,失了力气,一下被柏松南占了上风,一下子反客为主,换成他在下面躺着。

柏松南撑在他上方,朗声笑道:“小子,哥哥教教你,和流氓打架还是用流氓打法不吃亏些,你那些学堂里学来的不管用。”

下方的魏行止咧嘴笑了一下,下一秒他眼一闭,手一挥,瞬间尘土飞扬。

柏松南迷了眼,惨叫一声:“你小子!”

魏行止推开他,站起身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您说的流氓法子管用,谢谢您嘞。”

说完,他拉起正在发呆的赵敏敏,拿过她手上正睡得香甜的小猫,依旧往兜里一揣,将她往自行车一推,催道:“醒个神儿,快骑车走!”

赵敏敏坐上自行车车座,崩溃道:“我骑不动啊!”

魏行止推了把后座,自行车总算动了,他跳上后座,一指前方道:“前面下坡,不用你出力。”

赵敏敏一瞧,那坡坡角至少有45度了,跟滑滑梯差不多,还老长一截,这是让她骑自行车吗?这是让她玩命啊。

“我不行啊,这坡太陡了,我们会摔死的!”

“不会摔!你骑就是!”

“不行!我怕!”

魏行止受不了了:“你快点,他们要追上来了。”

赵敏敏回头一看,果然那些小混混簇拥着去看柏松南有没有事之后,迅速反应过来,拖着棍棒就来追他们了。

赵敏敏再顾不得什么怕不怕的,脚一蹬,车子就顺着陡峭的山坡滑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敏敏扯开喉咙大叫,她平时惜命得很,这种高危活动从前从没做过,遇到个红灯斑马线的都老老实实推着自行车过马路,更别提这么陡的山坡了,她双手把着车把,挺直身板动也不敢动,生怕身子一偏她和魏行止就会栽到路旁的阴沟里去。

彼时夕阳已经西下,妖娆艳丽的火烧云也逐渐没了踪迹,只留下那么一线橘红的红云逶迤在天际惹人遐思,路旁栽着不知名的小花,盛夏已过,花期将殆,便越发开得轰轰烈烈,像是要用尽所有力气花开一场,让路人始终记得它的样子。

猎风鼓鼓,裹挟着花的芳香,吹得赵敏敏衣角翩飞,额前刘海分开,露出她光洁的额头,熟悉的街道迅速地倒退,构成了她眼中的一幅光怪陆离的场景,有种难言的刺激。

“哦耶耶耶耶耶!呀呀呀呀呀!好爽啊啊啊啊啊啊!”(怎么感觉有种奇怪的东西乱入了?)

她从中体验到了一种从头到脚的舒畅感,也不怕了,又欢呼起来。

身后的魏行止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道:“安静点。”

这一拽,就再没松过。

人这一辈子行云流水的一世,除去初始懵懂蒙昧的头几年,记忆一片空白,从小到大记得的事其实很少,就算记得,也约莫总是些碧水丹青的水墨白描,就冲个意头,只要意在,形不形似的都不重要,模糊朦胧得很。

比如有些人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来过一只半人多高的黄鼠狼,跑家里鸡窝里来偷鸡吃,但其实那只是他家里的大猫半夜捉老鼠吃,他起夜之时脑子昏昏沉沉的,被茅厕灯光那么一照,猫的影子被拉得大了些,猫还是那只猫,顶多是尾巴蓬松了些,他后来也明白自己只是虚惊一场,不过因为那恐惧感实在太过深刻,让他的潜意识阴错阳差地把那段错误的记忆刻入了脑海里。

再比如说许多女孩子在青春期总会有那么一个让她芳心暗许小鹿乱撞的男神,男神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白白净净,成绩好,人又温柔,还会打篮球。后来多年之后一场同学聚会才发现,自己青春时代的男神其实是个矮穷矬,架着一副啤酒瓶子厚的眼镜,满脸黑头,头发油腻,觍着肚子大谈特谈他那些钢铁直男的蠢话。才知道她年少时代喜欢的人其实也就那样,是她自己一直无意识地拿着把美工刀时不时地雕刻修饰,在记忆里将他塑造成了独一无二的样子。

总而言之,人的记忆不可尽信,总会有偏差,可那天的那个傍晚,却一直被赵敏敏珍藏在脑海里。她记得那天的风,那天的晚霞,那天的花香,躺在掌心酣睡的猫咪,还有坐在她后面扯她衣角的少年。

一切鲜活得都好像昨日的事情。

可事实上已经过去了快要六年,巴掌大的小猫早已胖成了个球,赵敏敏抱都抱不动,身手敏捷、不可一世地叫嚣着“不怕死就过来”的俊秀少年已经成了眼前这个成熟内敛的男人,时光一去不回头,拍马也追不上,徒留人叹息。

赵敏敏在心底叹出口气,说道:“雪媚娘虽然是我捡回家的,但那时候它的口粮都是你买的。说起来,‘雪媚娘’这名字还是你取的。”

这是真的,把雪媚娘捡回家后,魏行止虽然看着不爱搭理,可那时候猫用的猫砂猫盆,小时候喝的奶,长大了吃的猫粮都是他买的。龙阳县是个小地方,没个正正经经的宠物店,那些猫粮猫罐头营养膏什么的全印着英文,像是国外货,也不知道他怎么弄过来的,把媚娘这只折耳和狸花串的杂牌猫直喂养得油光水滑的,整只猫看上去都高级了许多。后来,她和魏行止分道扬镳,她穷得实在,买不起那些死贵死贵的猫粮,只得买了便宜的,雪媚娘还跟她闹脾气,搞起了绝食,可后来它看着赵敏敏自己每天都就着凉水啃馒头吃,估计也就接受了自己从此的悲惨命运,总算是吃下了那些廉价的猫粮,才不至于守着猫盆把自己给饿死。

它的名字也是魏行止给取的,媚娘刚到的时候就只“小猫”“小猫”地叫它,后来苏婉儿知道了,表示“小猫”是个泛指,就好像人群里喊一声“建国”有七八个人回头一样,她赵敏敏的猫不能这么平凡,一定要起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名。可赵敏敏是个起名废物,抓耳挠腮地和苏婉儿商讨了半天,也只取出“大壮”“狗剩”“驴粪蛋儿”这样的粗名,唯一文雅点的还很通俗,就叫“小白”,和“小猫”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二人叽叽歪歪半天,只听见正在睡觉的魏行止突然抬起头来,眯蒙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睡眼,懒洋洋道:“雪媚娘。”

赵敏敏问:“什么?”

“猫,就叫雪媚娘。”

赵敏敏当时心里老大不愿意给小猫取这么个娘气兮兮的名字,一点也不霸气,但架不住小猫的生活用品外加口粮都由这位负责,按道理他就是小猫亲爹,而她按魏行止的话说就是个老妈子,你见过谁家保姆去掺和家里刚出生的小少爷的名字的吗?赵敏敏人穷气短,只得不吭声地接受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雪媚娘,性别公,爱好母。

“你要带走它吗?其实它正正经经说起来,应该是你的猫。”

魏行止不说话,端详她良久,突然俯下身,吓得她往后缩了缩。他注意到了,落拓地笑了笑,伸手拉开了她前面的抽屉,将那块草莓蛋糕拿了出来。

他不容拒绝地拉过赵敏敏的手,将草莓蛋糕放在了她的手上,低声道:“你这拧脾气一如当年。”

“赵敏敏,”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成熟一点,就算你……讨厌我,也不要公私不分,你在拒绝我之前有认真看过我画的稿子吗?你就断定我不是改编你作品的最好人选吗?因为不喜欢一个老师就不听他的课,这是孩子做的事情。别拿自己的事业感情用事。”

他替她打开车门,又拍了拍她的头,嘱咐道:“回去好好想想,也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我把画稿发给你。”

像是有些无语,他斜睨了她一眼:“就加个微信,至于吗,我还能顺着网线爬过去吃了你不成?”

赵敏敏沉默着准备下车,他坐在车里,突然说:“我记得我们以前是很好的。”

她回过身看魏行止,看到他侧头对她粲然一笑,可那笑里分明藏了几分落寞,让人心头一恸。

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道:“蛋糕不吃,就扔了吧。”

“砰!”

车门一关,彻底隔绝了这两人的视线。

赵敏敏失魂落魄地进了自己小区,走进昏暗的楼道,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披着魏行止给的毛毯,她捂紧毯子,蹲下身,泪如雨下。

马克思主义哲学里有这么一句话,事物是不断变化发展的,而变化发展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苹果从青涩到成熟腐烂,其中日照、水分、温度以及微生物的活动都缺一不可,一个成功的化学实验也需要有酒精灯、催化剂、还原剂。

总之,万事万物的变化都需要一个契机,而赵敏敏和魏行止从一开始的点头之交到后来的拜把子兄弟,其中也有那么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就是那个惊心动魄的傍晚。

他们骑车下坡之后,其实故事还远远未结束,那个午后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午后,他俩一路有惊无险地下了坡,总算安全着陆,赵敏敏心跳还未恢复平静,就看到前面那个更陡的上坡。

赵敏敏:你在逗我呢?

“南方地区多盆地丘陵,哈哈哈哈哈,见笑了,哈哈哈!”赵敏敏干笑着为他科普。

天可怜见的,她看见一向一张冰山脸的魏行止脸都绿了,眼看着后面一大拨人马来袭,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继续跑。”

“我的车怎么办?”

“回头来取。”

于是,他牵着赵敏敏,在暮色四合里一路狂奔起来。

两人跑过这个坡,便由赵敏敏来拉着魏行止跑了,她熟悉地形,东窜西窜的,像一条灵活的小蛇,随随便便往巷子里一扎,那些个本来就体力不济了的小混混就被她蒙混过去,往前跑了。

赵敏敏见危机解除,总算放下心来。她气喘如老牛,却见魏行止也不复以往的干净齐整,衣服由于在地上滚了一圈,灰尘仆仆脏兮兮的,一头短发也乱糟糟的,嘴角还有瘀青,十分狼狈。

赵敏敏正想大肆嘲笑他一番,却见他一味地盯着她的脚瞧。

她顺着魏行止的目光往下一看,哦,原来是她的鞋子跑着跑着居然跑掉了,左脚上只剩了只黑乎乎的白袜子,脏得几乎看不出这原本是只白袜子了。赵敏敏觉得无比尴尬,只好傻笑道:“哈哈哈哈,见笑见笑,哈哈哈……妈呀,我怎么流血了?”

魏行止看着她无语道:“你难道没感觉到痛吗?”

这个说起来就大有讲究了,加拿大有一个名叫汉斯赛里的学者曾经提出过一个非常著名的理论——一般适应综合征理论,是指人在遇到威胁性情景时会做出身心的一系列应激性反应,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警觉期,当一个人或动物察觉到危险时就会出现,在这个阶段里,心跳加速,血糖升高,人们常说自己突然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浑身汗毛倒竖就是说的这个时期了;第二个阶段是对抗期,在这个阶段全身的能量都会被有机体调动起来以应付危险情境,肾上腺素飙升,胃肠蠕动活动减慢甚至停止,人们察觉不到饿和疲累,也感觉不到痛,注意力高度集中;最后一个阶段就进入了衰竭期,这个阶段里机体能量被耗尽,所有的疼痛疲倦会卷土重来,席卷全身,个体再也无法应对新的紧张性刺激,这也就是人们常常说的“感觉身体被掏空”。

有一个新闻是说一个中年女性下班回家路上突然看见有一个小孩儿从高空高速掉下,她扔了手提包一个百米冲刺就跑过去双膝跪地伸手接住了那个孩子,她当时觉得没事,事后才发现双臂剧痛,去医院检查才发现双臂严重骨折,而且之后再测试的时候,才发现无论怎样她都跑不出救人时那样快的速度了。

所以说,高压之下,人的潜力是巨大的。

赵敏敏一路狂奔,鞋子跑掉了都不知道,结果被地上的碎玻璃扎了脚,她还在傻笑着说“见笑见笑”。

魏行止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一弯腰,手一抄就把赵敏敏打横抱了起来,惹得赵敏敏惊呼一声:“你干吗?”

“你这副样子走得了吗?”

“哦。”

他温热的大手抄在她的腿窝和胳肢窝下,离得近了,鼻端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她也说不清那味道像什么,总之很好闻就是了。

香味从来都是惹人沉沦引人犯罪的原始武器,赵敏敏心头无端生出想要亲近他的心思,幸亏他兜里的小猫突然呜咽了一声,如当头一棒将她那些绮思瞬间打得灰飞烟灭。回过神后,她羞耻于自己竟然好色好到自己同桌上去了,顿时脸上红霞一路从耳朵尖红到脖子,生怕魏行止发现,只好无话找话道:“猫叫了?”

“嗯,不管它。”

“我们去哪儿?”

“医院。”

“嗯?”赵敏敏瞪圆了一双眼,“可我的鞋还不知道在哪儿。”

魏行止闻言脚步顿都没顿,没什么起伏地说:“哦,那我们回去找个鞋?然后到时候烧给你是吧?”

赵敏敏翻个白眼:“拜托,有点常识好不?流这么点儿血不会死的,现在也不是很痛,你别说风一吹,拔凉拔凉的,还有点儿爽。”

魏行止这下停了下来,低头凉凉瞥她一眼:“那要不你下来自己走?”

他冷笑道:“估计会更爽。”

有免费人力轿夫为什么不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赵敏敏死皮赖脸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摇头道:“不不不,现在这样就挺爽的,人要知足常乐。嘿嘿嘿,您继续走,继续。”

“手。”

“哦哦。”

赵敏敏把手放下来,规规矩矩地放在肚脐上方,硬是在魏行止的怀抱里拗出了个异常乖巧的别扭姿势。

“魏行止,没想到你打架好厉害啊,就那么唰唰的,‘duangduang’的,倒一片人呢。”

魏行止没搭腔。

赵敏敏继续絮絮叨叨:“但是你为什么不继续打了啊?为什么要跑路?”

“不然呢?像个傻子样儿被那群孙子群殴吗?”

“可是你打得挺溜的啊,那群人都近不了你的身。”

魏行止一噎,片刻后才道:“他们老大身手还可以。”

赵敏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你打不赢人老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告诉你,那个南哥,是柏松南,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刺儿头,你打不赢他情有可原啦。”

魏行止停下脚步,认真道:“我打得赢。”只是有你这么一个拖后腿的猪队友,我才不跟他打了。

赵敏敏一脸理解地点头:“我懂我懂。”

魏行止:我怀疑你不是很懂。

他打着架,回头时竟然发现柏松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站到了她身边,还离得那么近,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一刹那生出无数后怕之心,之后根本不能专心打架,一颗心全去注意她那边的情况,所以干脆不打了,拉着她跑了路。细数他魏小爷无数掐架斗殴生涯,也没有哪次是这么憋屈的,偏偏怀中这人还在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我理解我理解”,理解个屁!

魏行止气闷不已。

“哎?你怎么把我放下来?”

魏行止没好气道:“你太重了。”

体重无疑是无数青春少女的噩梦,是一戳一个准儿的痛脚,对于体重三位数的赵敏敏更是如此,她眉毛一拧,嚷道:“你胡说!你不要侮辱我!”

魏行止白她一眼,把她放在地上。

“怎么,你要把我一个花季少女扔在这深夜的大街上不闻不问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她刚一说完,就看见面前的魏行止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蹲了下去。

“你干吗?”

“上来。”

赵敏敏扭扭捏捏道:“可是……你不是说我重吗?我可以自己走的,脚真的不是很痛。”

魏行止不搭理她,只固执地蹲在她身前,她没办法,只好攀上了他的背。

少年人身形尚未完全发育完成,吸收的营养全都用来抽条儿,长不了多少肉。魏行止身形单薄,赵敏敏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甚至能感受到薄薄一层皮肉下嶙峋的肩胛骨,她都害怕自己这一身的肉会把他给压垮。

“那个……我其实也没有很重啦,也就百十来斤吧,你背得起吧?应该背得起吧,毕竟也是个男孩子,不过也没说男孩子一定要背得起女孩子啊,这是以偏概全,不对不对……”

她在他背上说个不停,说话间的热气就喷洒在他的颈后耳际,让他浑身不适,不堪其扰。

他忍无可忍:“赵敏敏,闭嘴!”

两人到了医院,才发现赵敏敏的伤势并不轻,玻璃碴儿嵌入了皮肉里,血肉模糊的,看着就疼,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挺着这样的伤痛跑了那么远的。

医生首先要拿镊子把陷在肉里的玻璃给清理干净,眼中钉肉中刺,从肉里拔出锐利的玻璃碴儿应该是剧痛无比,可有意思的是,魏行止发现赵敏敏竟然吭都没吭一声,七尺汉子也不过如此了。

他拉过她攥得死紧的右手,将她捏成拳状的手打开,目光泠然地看着她:“痛就叫出来。”

赵敏敏对他一笑:“行,这是你说的啊,可别被吓到。”

话是这么说,可痛感来临时,她依然习惯性地捏紧拳头忍受,魏行止只得牵住了她那只倒霉的右手。

“痛就掐我。”

赵敏敏被他牵着,抬头冲他笑了一下,到底也没去掐他,痛时只发出几声哼叫,像口袋里那只睡梦中无意识哼唧几声的小猫。

赵敏敏的脚被包扎好后,为了以防万一,她还去打了一针破伤风,一切都弄完后,时间也到晚上八点了,她肚子早就饿了,便提议去吃个晚饭。

“你想吃什么?”

“麻辣烫!”

魏行止狐疑道:“你能吃吗?”

“当然能,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他是这个意思吗?魏行止满头黑线,但他向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此刻也由她去了。

等到两人要出门时,才发现有一个麻烦的事,赵敏敏的鞋子掉了一只。

魏行止:“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给你买双鞋来。”

赵敏敏:“好,也只能这样了。”

十分钟后,魏行止提了个黑色塑料袋回来,打开一看,是一双粉色的澡堂拖,上面还粗糙地绘着美羊羊,廉价感十足。

赵敏敏:“你也看过《喜羊羊与灰太狼》啊?”

“楼下超市就只有这种鞋,你凑合着穿吧。”

“哦,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敏敏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不是她笑点低,而是她只要一想到魏行止一身狼狈地去医院小卖部买女士拖鞋,完了还嫌丢人地拿个黑色的塑料袋套着像做贼一样,她想想那画面就十分诙谐。

魏行止看着疯疯癫癫笑出猪叫的她,半晌无语,最终冷冷吐出两个字——

“有病。”

被赵敏敏选择性忽视了。

赵敏敏换上鞋后,和魏行止一瘸一拐地找了家麻辣烫店。其间赵敏敏问他吃不吃,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吃?不饿吗?”

他高高在上地瞥了眼那冒着滚滚红油的一锅汤,眼睛里都是嫌弃之意,抿嘴说:“难吃。”

“什么?”赵敏敏无比惊讶,“这种人间美味,你居然觉得难吃?”

“难吃,这里的东西都难吃。”

“What?”

赵敏敏几乎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来反驳他了。作为一名资深吃货,你不能觉得她推荐的东西难吃,更不能说她家乡的东西难吃,不然这在她眼里无异于你把她上下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骂了一通。

“搞笑?你是说我大龙阳的东西很难吃?”

魏行止无比肯定地道:“难吃。”

赵敏敏简直难以置信:“有没有搞错?我们龙阳那么多美食,你居然说难吃?”

魏行止:“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赵敏敏冷笑道:“呵,少年,你对我们龙阳县一无所知,等以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就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魏行止一脸无谓,冷淡地提醒:“你的饭好了。”

“哦,是吗?好的好的,谢谢老板娘啊。”

刚刚还邪魅狂狷的某人瞬间化作点头哈腰状,她点的东西太多,老板分成了两个盒子装,不得已一手提了一个,像个即将去送外卖的小妹。

魏行止终于知道她那句“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并不是运用的夸张手法,但还是问道:“你能吃得下这么多?”

赵敏敏慈祥地看他一眼,微笑道:“那当然,放心,我一口汤都不会给你剩下。”

魏行止:什么仇什么怨?

赵敏敏的脚走不得多长的路,魏行止便打了个车。下车后,魏行止看她家一片漆黑,便问她:“家里有人吗?”

“有啊,哦,我奶奶年纪大了,睡得早。”

魏行止依然有些怀疑,赵敏敏不待他说什么,就提着两袋子麻辣烫欢快地转身准备回家,却被他叫住了。

他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小猫。

“你忘记它了。”

赵敏敏双手腾不出空,正手忙脚乱的,魏行止突然凑过来,她鼻端瞬间就灌满了属于他的好闻气息。

他手一抬,轻轻松松就把小猫放在了她外套的兜帽里,头顶传来他低沉如古琴的嗓音:“回去吧。”

赵敏敏晕晕乎乎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自家大门。

隔天是清闲的星期六,赵敏敏一觉睡到十一点,醒来时,昨天过度运动的后果终于报应回来了,她腰酸背痛的,尤其是大腿内侧,整具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正想着要不就在床上躺一天算了,却听见客厅传来几声细声细气的猫叫。

她跑过去一看,才看到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猫躺在她昨天用旧衣服为它做的窝里,正用前爪撑着身子,一颗小脑袋左探右探的,怕是饿坏了。

赵敏敏赶紧给它倒了点儿昨天剩下的牛奶,摸了摸它的脑袋,也不敢多加触碰,人手上细菌多,她怕小猫太脆弱会生病。

吃了顿潦草的早午饭,她就收拾好东西,打算去自己常去的那家书店打发时间,却没想到锁门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去哪儿?”

赵敏敏手一抖,吓得几乎心脏骤停,回过头,看见是隔壁的魏行止。

“你干吗?突然出声,吓死我了。”

魏行止也没想到会吓到她,把手中接到的她刚刚手抖掉下的苹果放到她手上,无奈道:“我以为你知道我在你身后。”

赵敏敏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说道:“我怎么会知道你在后面?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啊。”

“你的自行车……找不到了。”

“你去找过了?”

“嗯,我赔你一辆。”

赵敏敏大度地摆一摆手,边走边说道:“不用啦,那车也挺旧的了,我就知道会找不到。你刚来,不知道我们这里啦,就是放小区里不上锁都会被人偷走,更何况就扔大街上呢?”

魏行止跟上她,看她一脚小白鞋,一脚昨天买的澡堂拖,一瘸一拐的,问道:“你去哪儿?”

“我去书店。”

“你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

赵敏敏:“?”

她抬头看了看今天的太阳,再三确认了太阳没打西边升起,那魏行止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魏行止就回家去拿东西了。

赵敏敏咬了口手中的脆皮红苹果,嘴中犯嘀咕道:“搞什么呢?他这是被人夺舍了吧?”

等魏行止被赵敏敏带着到达她口中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家书店,才知道自己以为的那个书店和她说的完全不是一种意思。

“看!就是这家,龙阳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魏行止看了看眼前这个破败小店,连个招牌都没有,估计也没钱去开个分店吧,还建在一条深巷子里,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赵敏敏推开玻璃门,对他一抬下巴:“进来啊,我请你。”

魏行止跟着她走进小店,进去了才发现,小小的店其实别有乾坤,并不小,顺着走廊一拐,里面的空间很大,放满了书,大多是些旧书,原来这是个二手书店。

赵敏敏带魏行止走到柜台处,里面坐了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都快要滑下来了。

赵敏敏敲了敲柜台,喊道:“打劫啊。”

却没想到那老板十分看得开,眼皮都没掀开,友情提示道:“柜子左下倒数第二个抽屉里,你随便拿,出去的时候脚步放轻点,莫吓到我的猫。”

魏行止:“……”

“哈哈哈哈哈,老板,起来做生意啦。”

赵敏敏好笑地帮他托了把那即将滑下来的眼镜,中年男人才悠悠醒转过来,一看面前的人是赵敏敏,乐呵呵地同她打招呼:“是丫头你啊,我就说就这么个破店,怎么会有贼上门来抢?”

赵敏敏严肃道:“老板,你这样可不行,要对你的事业有信心。看,我给你拉了个新客。”说完一扯站在后面的魏行止。

老板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赞道:“这伢子长得蛮乖咧。”

赵敏敏点头如捣蒜:“是吧是吧,你看他长这么乖,别要他的钱吧?”

老板笑眯眯,一只胖手伸到赵敏敏眼前,示意没得商量。

魏行止旁听了她这场涎皮赖脸的杀价,正想说他来付钱就行,却看见她从口袋里掏了掏,最后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交到老板的手上。

她还抱怨道:“嘁,小气吧啦,下次不来你这儿啦。”

魏行止:才两块钱,你也好意思让人家免费?

两人交了钱,就去书架选书。

魏行止问道:“两块钱?”

“对啊,良心价吧?就一块钱,随你在这儿看多久的书,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你常来这儿?”

“对啊,和老板都搞熟了。跟你说,”她鬼鬼祟祟在魏行止耳边说,“你看到他那脑心儿秃的样子了吧?听说他十八岁就秃成这样儿了。”

十八岁就秃?

魏行止一脸怀疑。

“还有还有,更离奇的是,他有个儿子,二十好几了,偏偏就不秃,那发量茂盛得,连金毛都比不上,所以我们都怀疑他被他老婆戴了绿帽。”

这么惨?魏行止睁大了眼。

身后传来老板气若洪钟的一声大喊:“赵敏敏,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东倒西歪,调侃道:“别这样,身居深巷开一家不挣钱的书店的老板的故事真的很传奇嘛,有点娱乐精神好不啦?”

回应她的是一本隔空扔过来的书,赵敏敏敏捷地伸手一接,一看书名,乐了。

“《总裁的三十六日契约情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板,没想到你居然喜欢看这样的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书店老板咬牙切齿道:“扶桑,咬她。”

扶桑正是书店老板的爱宠,是一只油光水滑的橘猫,那猫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到赵敏敏跟前,随后就叛主求荣地钻进了赵敏敏怀里。赵敏敏抱着猫,从它的头顶一路撸到尾巴尖儿,扶桑在她怀中舒服地眯了眯眼。

魏行止实在忍不住,随便拿了本书挡住脸,凑过去小声问她:“所以,你说的那些到底是真的假的?”

赵敏敏“扑哧”一笑,没想到高冷如魏行止,居然也有这么八卦的一天,他一定是被邪魔外道夺舍了。

但她还是解释道:“假的,我瞎编的。他什么来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孤寡老男人,身边就只有扶桑这只猫。”

这人真是恶趣味,这种事还可以编?还编得有头有尾,逻辑清晰,写小说的都没这么写的。魏行止十分无语。

“那……他为什么说我长得……乖?”

他怎么看也不是乖巧那一类的吧?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了。

“哈哈哈哈,你误会了,‘乖’这个词是我们这儿的话,”她笑得像只小狐狸,眉眼弯弯,看着魏行止的俊脸,“意思是夸你盛世美颜,沉鱼落雁。”

魏行止一愣,白她一眼,冷冷吐出“无聊”两个字,去了别的书架旁。

两人就坐在这个小破书店里,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赵敏敏捧着一本巨厚无比的武侠小说看得入迷,扶桑在她怀里舒适地打着盹儿,魏行止坐在窗边安静地画着画儿。书店老板会时不时地端些西瓜点心什么的过来给魏行止吃,但记仇地不许赵敏敏吃。赵敏敏就会趁他看电视或者打瞌睡不注意的时候矮身跑到柜台,偷拿几块糕点,被魏行止看到了,她还拼命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出去。

魏行止才没有那份闲心,况且书店老板早就醒了,一张大饼脸正垂在她上方进行死亡凝视。

他转过头,继续去画手中那幅还未完成的画作,连自己都没发现,唇边那抹漾起的清浅笑意。

天色将暗之时,赵敏敏终于从看了一下午的书中抬起头来,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嘴中骂骂咧咧道:“什么破书!剧情乱七八糟,坑也不填,还是本狗血脑残种马文,是个女的都喜欢男主,这作者怕不是个智障。”

魏行止接话道:“书不都这么写?”

“那你就错了,等我以后写本书,我的男主不需要武功盖世,不需要德满天下,他可以废柴,可以人品低劣,但是,一定要专一。”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仰着头,神采奕奕,眼睛里像盛满了光。

“我爷爷就特别喜欢读金庸,尤其是《倚天屠龙记》,你看我的名字就知道了,但我就不一样,我特别讨厌张无忌那个摇摆不定,四处留情的花心渣男,我喜欢乔峰,他就只喜欢阿朱一个人。”

她踮脚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扭过头来对魏行止说:“世间万般绝色,吾独钟情于卿,这是多么浪漫的爱情啊。”

魏行止却毫无触动,薄唇微掀,勾勒出一个讥讽的表情:“傻瓜爱情。”

好在赵敏敏不同他一般计较。

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赵敏敏见他的画大致已经画好,便去瞧了瞧。是一幅素描画,画的主角是一个衣着简朴的老人。他画得极其逼真,连老人脸上布满的皱纹、手上的青筋都依稀可见,老人眼尾嘴角微垂,是个天生贫苦的面相,然而目光却柔和平静,面前夹着口漆黑的铁桶,炊烟袅袅,正在烤着红薯,铁桶对面,是一个小孩儿正唆着手指头满脸渴望地抬头看着。

是一幅包含生活气息的画,让人深思。

赵敏敏埋头看了良久,然后抬起头来,冲魏行止说:“我们去买烤红薯吃吧。”

魏行止:“……”

烤红薯摊前,赵敏敏买了一个红薯,剥掉外皮,烤红薯金黄的里芯儿就露了出来,她却不急着吃,客气地问魏行止道:“吃不吃?”

“不吃。”

“真不吃?”

“真的。”

“吃一个吧?”

“不。”

“吃吧?”

魏行止皱眉:“你烦不烦,我说了唔……”

赵敏敏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啊?好吃吧?我都说了好吃,骗你干吗?”

魏行止拔下口中被硬塞进去的烤红薯,拧着长眉,乌沉沉的双眸中酝酿着没顶的怒意。他嘴角紧抿,薄薄的嘴唇因为被烫到了而一片殷红,上面还沾了些色泽金黄的红薯肉。他压抑着怒火一字一句道:“赵敏敏,你想死?”

赵敏敏一看情况不对,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跑出了老远。

魏行止站在原地没有去追,掏出钱包付了手中这个烤红薯的钱,想了想,又对卖烤红薯的老人说:“麻烦您再给我一个,谢谢。”

跑什么跑,不是她自己想吃的吗?

不过她确实没有骗他,这红薯入口软糯,沁甜绵软,确实十分好吃,魏行止心想。

感官有时候要比大脑的中枢系统敏锐得多,你可能会忘了何年何月是班上哪一个讨厌鬼借了你半块橡皮至今未还,但你依然记得闷热的夏天教室里大吊扇吱啦吱啦扇动的声音,记得上了年纪的奶奶由于记性不好做出的菜的齁咸味道,记得路边的花香,夏日的蝉鸣,少年掌心的温度。

她十七八岁的事情好像已经很遥远,但那天魏行止不计前嫌买给她的烤红薯的味道似乎还潜伏在味蕾里,一旦寻到什么蛛丝马迹,就带着过往的记忆倾泻而来。

赵敏敏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吃完了一整块草莓蛋糕,肚子撑得有些难受,手中的手机微微地散发着幽光,上面是一张图,画着一位身穿红色衣袍、手持一柄弯刀的古代女性,正是魏行止画的《天玑》女主的形象。

赵敏敏退出这张图片,回到与魏行止的聊天对话框,手指一动,输入了一句话:

“我答应由你来负责《天玑》的漫改。”

迟疑几秒,最终点了发送。

那边很快传来回复,是一个言简意赅的“好”字。

“不过我对你画的人物形象有一些意见。”

“意见当面提,明天晚上七点,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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