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入门,纪筱晴便感觉到了空气里不自然的凝重和纠结,灰色的烟雾弥漫,缥缈难握。竟然有如此浓重的怨念,不知死时是怎样的不甘与绝望。一步一步,沿着摇摇欲坠的楼梯向二楼走去,她感觉到二楼的灰烟比一楼更浓烈。其实看着烟雾的灰色程度,纪筱晴心里就已有了底。虽然这怨灵会很厉害,但绝对她绝对可以应付的来。她加快了脚步朝怨念最深的地方走了去,一个黑洞洞的房间出现在了眼前。
当脚后跟着地激起些微的蒙尘,身后的门,无声骤然消匿。纪筱晴丝毫不慌张,而是玩味地看着残破不堪的房间中央那团渐渐成形的烟,不再是灰色,而是纯粹如墨的黑。如此最好,不故弄玄虚,省去自己许多力气。有蓝白的火花在她微微旋转的指间跳跃,发出渺小却清晰的声响。一抹自信而淡然的微笑在这黑暗里安静蔓延。
渐渐地,不在是模糊而纠缠的一团,而是成了人形,一个女人似的人形。难怪阴气与怨念如此之重,纪筱晴心里念头一明。就那么弹指的一刹,黑烟以迅疾而难以判断的速度直奔她而来。而她却依旧不慌不忙,脸上的闲适更加淡定从容。
“还是太慢。”随着话语从嘴角滑落,手也直直地在虚空中向上一扬,“围!”一轮圆形的结界猛地凭空而起,将那黑烟围在其中,不得动弹。在如同野兽低吟的“嘶嘶”声中,一圈一圈的涟漪从结界四周缓慢而柔软地扩散开去,与忽然倾泄而至的月光交相辉映。冰蓝与银白散漫地交错。
“碎!”结界破裂成万千碎片,黑烟亦随之风散。干净的动作,利落地话语,不带一丝游移。“搞定!完美!”女孩原本淡淡地脸上扬起隐隐得意。
本来准备完事后便立刻回家的纪筱晴却生生地止了脚步。眼睛跟随月光,落定在了一个角落里。一个少年清俊的脸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进了她的视线。一时间,漫画里零星的情节琐碎的画面自她脑里闪过。精致的眉眼,流畅的鼻翼,深邃如海的眼眸,即使是平凡的学生装亦释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此时眼神里闪烁的茫然与无助,更是平添了几分诱惑。虽然俊美如他,纪筱晴还是即刻就判断出这只是一个无害的灵而已。竟然有淡淡的失落,如丝般掠过心底。
“你。你是谁?”少年干净的声线里依旧带着不解的迷茫,“那,我又是谁?”
仿佛被一种力量牵引着,纪筱晴不自觉地走到了少年的身边,向他伸出了右手:“来,我带你回家吧。”语气从未有过的柔软,眼神亦是温和如水。
少年也将手迟疑地放进了那白皙恍若盛满光辉的手中。这一刻,少年男女的目光在月光中际会,满室生辉。原本阴翳难诡异的房间里,此刻却泛着温暖而和煦的光辉。命运此刻开始纠缠,生生不再绝息。
想到这里。女孩的脸上已不复方才的怒意,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在以后许多的危险里,少年都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自己,甚至几次差点牺牲掉自己。有些微妙的情愫,早已悄然发酵了。
想到这里,少年脸上已盛满不可遮掩的笑意。曾经的记忆早已被抛却在时光某个陈旧的角落里。自相遇开始,才有了完整而清晰的记忆。时间已在少年身上凝滞,记忆却不可阻挡地向前翻滚着。
浅野。是她尔后帮他取的名字。因为她笃定地认为他必须配上这样一个动漫味十足的名字。
可笑意却又忽地凝结。她父亲傍晚的那一席话,却让他有了无力恐慌的感觉。
“浅野,你去看看筱晴怎么还未回来。”
“恩。好。”
“对了,你等等。”
“有什么事吗?”
“浅野,你很满意你现在的境况吗?”少年习惯性地皱起了眉,沉默不语。
“这样下去,对你对她都不好。你们不可能永远地呆在一起。”话语里竟没有了平常的冷静,而溢出急切和担忧。“等再过些时日,我就可以送你去轮回,即便你没有记忆没有身份。”
少年依旧不语,背影只是轻微地颤了颤。旋即消失在了门后。
真的,要分离了么?
这么久了,久远到连名字都已不再被提起,久远到连面目都模糊不堪,久远到早已成了过往成了禁忌,可那满足而欣慰的眼神却还是瞬间就让疼痛塞满了心脏,让悔恨铭刻进了骨里。刹那之间,漫天的红光带着刺鼻的腥味扑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一切。世界骤然安静,只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直直地倒了下去。“砰!”只可闻这突兀的一声,连喘息呻吟的机会都不曾有。
“啊!”随着尖锐的喊叫,一个身影从黑暗里直挺挺地立起。纪筱晴一抹,便是一把涔涔冷汗,惊慌中,是那些缠绕不言的哀伤。捂住脸,就这样哭了起来。隐忍的哭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那样凄哀而荒凉。晶莹的泪溢过指缝,一滴一滴砸得粉碎。浅野看着在黑暗中无助哭泣的少女,看着她瘦弱的肩膀不住地耸动,心里是飘洋过海的叹息。看着日历上被红色圈住的那个数字,也只能摇摇头。每年这一天,都是如此。曾经试图着询问她原因,却都被她打哈哈给唬弄过去了。问两次之后便不再追问,知道这是她心底的伤心底的禁,有些事,并不能与人分享。而只能交付与沉默,交付与时间,交付与心里那最隐秘的深渊。叹息,无声。
“浅野,陪我去个地方吧。”方才还在哭泣的少女此刻却忽然平静地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是隐约的泪痕,手里是一个载着蜡烛的纸船。浅野意外,还是沉默地随纪筱晴出了家门,朝着河道的方向走去。看着夜色里她单薄的背影,浅野仿佛觉得微风都可以将其轻易地揉碎。她的开朗与坚强伪装的太好,让浅野一时有点迷惑。为什么,她要让自己独自在夜里哭泣和痛苦而不向家人吐露几分?她,开朗的让人心疼。但还好,在他面前,她可以毫无保留地暴露她的眼泪和软弱。若不这样,她随时可能崩溃。
不时,两人就来到了河道旁边上,河道有旁是茂密蓊郁的树林。可眼下已秋天,落叶枯尽的光秃秃的枝桠,是满眼的惨然。纪筱晴一路安静,不再如平日那般热闹喧嚣。她轻轻地将手中的船放在了缓缓流动的水面上,眼光随着船,渐行渐远。眼中渐渐浮起一片迷茫的雾气。没有眼泪,却是蔓延浓密的哀伤。
“你,是在悼念谁吗?”浅野终于还上吐露了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
“恩,我大哥。”
“你的大哥?原来你有三个哥哥。那他,是怎么死的?”
“被我害死的。”、
“啊?”
“被我害死的。大哥是我们几个中最有潜力的,父亲十分器重他。所以,父亲无法原谅我。而我,也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决绝的字句,带着沉重,看着清冷月光下少女同样清冷而平静的脸,浅野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那时我才六岁。一天,全家人都出去了,而独自留了我在家里。因为无聊,我跑到一个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对它好奇的房间,一个只有父亲可进出的房间,一个装满纪家代代封印之物的房间。房间的格局十分简单,一切陈设都井然有序。看着木柜里一排排安然放置的类似容器的物件,那时的我惊喜异常。待转了一圈以后,一个精致的紫色锦盒吸引了我的视线。初一见,就对它十分中意。于是,我将它拿了下来,揣进了口袋里,带到了河边玩耍,就是我们现在的地方。”说到这里,纪筱晴话语里再次有了哽咽之音,她将头微微抬起,才让那即将漫过眼眶的痛楚没有流出来。浅野依旧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等待她继续。
“可是,我却一不小心,将那盒子打翻,被封印在里面射幸兽被放了出来。这是一只,完全成型的射幸兽,就连我父亲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它封印的。于是,我看着眼前的怪物完全呆住了,不知所措,只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疾烈的风朝我呼啸而来。然而,过了许久,我却发现那怪物并未近我身。睁开眼,就看见大哥挡在了我的前面,与那怪物僵硬地对峙着。大哥脸上原本还是沉重而肃穆的神情,转向我却忽然笑了:‘你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啊。’那笑容那样温暖,现在却什么都没了。当时我只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躲到了大哥身后。大哥宠溺地拍拍了我的头,示意我安心。
可是看着大哥眉间纠结的凝重,即使年幼,我也深深地感到了不祥。当时的大哥虽然天资过人,却也还只是个孩子,要独自面对这样的凶残的兽本就已吃力,更不用说带着我这拖油瓶。于是,我感觉自己应该跑回家向父亲求救。跑的动作太突然让大哥始料未及,却让那兽有机可趁,直直向我袭来。就在这时,大哥用整个身躯挡在了我前面。尔后,我就只看见漫天的红和那经久不散的血腥味。”终于,没了声响,只有那两行清泪,自少女眼角潸然而下。十几年积压的哀伤,在此刻静默地爆发。少年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着,现在却忽然开口:“所以,你认为是你一手害死了你大哥,是不是?所以,从那时开始你就因此自暴自弃,荒废自己,是不是?”原本一直温和平淡的语气,却忽然变得咄咄逼人。
“你知道吗?当时大哥死时转向我说:‘筱晴,今后,一定要幸福啊!’这一句话,成了决绝。这样,要怎么——要怎么让人幸福?我不能,我十多年了都不能!”
“那,你是在怪你大哥吗?”依旧平淡的语气,却带着犀利的诘问。纸船早已如莲花般随水而逝,流水微弱的声音划不破夜的黑。没有声音,没有光,黑暗占据了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你大哥他,死的真不值,你这样一个迟钝的妹妹。”浅野丢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去,不带丝毫犹豫。
纪筱晴看着少年渐渐被夜色吞没的背影,想着刚才他脸上从未有过的愠色,依然停留在原地不动。那句不值在耳畔萦绕,挥散不去。似诅咒一般,将心折磨的满目疮痍。
我——怎能不明白——大哥的意思。我——也在努力啊,努力地笑,努力地开心,努力地成为阳光。可是——可是——幸福这样的东西已不再是有资格拥有的东西。
不能,再也不能了。
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
故事终究只是属于自己的故事。个中人物,悲欢离合,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秋的悲凉转眼间成了冬的萧索。
浅野依旧是一个安静到随时可以让人忽略的灵魂。纪筱晴依旧是学校里我行我素,对着浅野任性肆意的明朗少女。那一夜仿佛不曾存在过。少女的悲伤,少年的愠怒,都只是一时兴起的臆想和梦境,不扰轻尘。或许,至少表面的平衡没有人有勇气亦没有人愿意去打破。岁月安好,人谁都愿意抓紧时间享受。
可是,终究不是梦啊。那晚的悲恸与眼泪早已化成锐利的刀,深刻进了少年的内心。痛,会偶尔隐隐地作痛。这痛,不只是因为来自她的悲哀和对幸福的放逐,更是因为……不知道,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似要一瞬间就将自己的身体撕的粉碎。于是,索性,不想算了。现在,应该的,是如何让她从这么多年的阴影里走出来。他,那晚的翌日就已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