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中年父亲用他心爱的28寸凤凰牌自行车载着我,在小镇外郊区公路边散心玩耍。当时是晚饭后天刚擦黑,夏季的微风特别令人舒心,10岁的我在后座听着父亲断续的铃铛声,想唱一首歌,但又腼腆得开不了口,只好东张西望,无意间才发现天边有半个月亮已然观察我们好久了!正好上坡,父亲拱起背用力蹬,我看着他银色的后背,自己就像躲在一只壮实的大象后面,又像一座山的背面……我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这个真实的场景!
很快我16岁了,那年父亲下岗了,他呆在家里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决定自己做生意去,因此把家里多年来的存款全部拿走了,买了一辆小货车帮工地拉煤,周末时我和姐姐体验过一两次这个工作。我们看到父亲走走停停,一下子给车加水加油,一下子又修车,挺辛苦的,没见他抱怨过。回来的路上车又出问题了,他自个儿钻到车底下弄了半天,我在月光下只看到他两条腿露在外面。忙碌完后回到家他还精神振奋,好似有永远使不完的劲,只要有活干,他就开心。当时的父亲满怀着希望和憧憬。可惜好景不长,这辆二手车天天一小修,几天一大修,父亲撑不住了,不巧的是工地也欠了一大笔钱的运费,老打白条,所以就亏光钱了,只好把车给卖了,买了三万,只卖得五千。父亲拿着这五千元又尝试了很多赚钱的门路:他在我的二楼阁楼窗口挂个硕大的蜜蜂窝,想养蜂拿蜂蜜养家糊口。我在乱蜂飞舞之间竟然无事,我都怀疑自己是童话中的蜜蜂仙子。他还试过推销自己的祛痘偏方、做铁锹木棍去集市卖、在菜市附近摆个自行车修理摊,都失败了。最后父亲去广东打工了,因他不善言辞,也不太习惯厨房杂工这样的活(父亲在家就不喜欢下厨房),三个月后他回来了。回来后父亲像变了个人,喜欢借酒浇愁,醉是醉了,但只要我一说到“学费”、“书本”,这些字眼,他就会醒过来,东歪西扭的走到客厅的桌子抽屉那里,掏出口袋里黑乎乎的钥匙,打开抽屉,拿出薄薄的一叠钱给我,我犹豫着不想接,我说:“我拿走了你拿什么喝酒?还有你昨天喝醉摔伤的脚该去医院看看。”他把钱塞在我手里,踉跄着回自己房间去了。
高考即将来临,我和家里人说我不想考了,我拿个高三毕业证就出去打工赚钱养家。妈妈和姐姐很愕然,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们都知道我喜欢上学和读书。父亲直接给了我一巴掌,“啪”的很响亮!我哭着说:“你们又没钱,读什么读?”父亲仍然不说话,还是在喝酒,我气得跑到街上瞎逛。天黑时我还是回家了,母亲对我说:“别哭了,你爸爸说会借钱给你读书的,就算借钱也要读!”
读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去实习去了,突然有一天接到母亲的电话:“你爸爸脑中风了!”我赶到医院时看到他在吊针,消瘦的手臂像根老树根,无言地诉说他的苦痛。我突然内疚得很:自己非要读什么大学,让父亲生活压力这么大,我就是害他的罪魁祸首!我们借了亲戚一些钱给他治病,但父亲才治了一周,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后,就自己偷偷地办理出院手续,回家了。
现在父亲73岁了,生病瘫痪在床上,生活无法自理,说话也不利索,没人听得懂。又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突然想告诉他:“我当年应当帮您分担一些压力,我应该理解您,您就不会借酒浇愁、就不会生病了!”我絮絮叨叨地说呀说,可惜父亲已经无法说话了,只是望着我笑呀笑,一如他当年沉默中的坚持……
孟郊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爱如阳光般温暖和煦,那父爱呢?我望了望今晚的圆月,一伸手,还是握不住盈盈一手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