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李之南在灶房里忙活早饭。
她抬眼,看向窗外,离丈夫回来剩半时辰,时间似乎不太够。她紧赶慢赶将包好的饺子放入熬好的骨头汤里,趁熬煮的功夫,又备了几个小菜,小炒藕片,莲子糕,荷叶尖炒鸡蛋。
恰逢夏日,院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她瞧着荷叶鲜嫩,想着不要浪费,做上几道吃食,算是应景。
叶九凝陪她站在院子里,迎接韩秉正回来。她有好些年没见过韩秉正,在之南成亲时匆匆见过一面。
“夫人,老爷回来了。”守在门口的招儿欢天喜地的跑进来。
李之南听闻后,挂在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人没进院里,她便急着迎上去,张口说话时。
韩秉正停下来,把手伸到后边,“桂清,来。”
一位俊秀的女子笑吟吟的,提着衣裙,优雅的走上前来。
李之南讪讪收回手来,笑容有些僵硬。她收起笑容,静静看着自家的相公与她说笑调情的画面。叶九凝从后面走上前来,握住她冰冷的手。
没错,她还有九凝。她心里自我安慰着。
叶九凝打量这位名为桂清的女子,绛紫银纹蔷薇襦裙包裹其玲珑身材,单螺髻上簪着一根银鎏金掐丝并蒂海棠,垂着琉璃流苏的发簪,谈笑时,琉璃流苏摇曳着,发出悦耳的声响。白净的脸庞,眉眼细长如画,笑时如同春日雨水般干净清新。
她长得年轻,皮肤白皙滑嫩,如同豆腐般。对比于之南,一个如午后阳光正盛时,那般丰沛鲜盈,柔柔暖暖,散着甜美的气息。晓日的灼光璨彩已然渐消渐融,羽化了,凌灭净尽。随即而来的是一派衰飒苍凉的夕暮气韵。之南恰恰处于日暮之际。
果真,人都是贪新厌旧的。她对韩秉正的印象变差许多。
李之南疏离又恭敬开口,“秉正,我命人做了几道小菜,可先用饭?”
韩秉正躲避着她的眼神,点了点头。尔后牵起她的手与温桂清的手进屋去了。叶九凝跟在后头。
饭用到一半时,韩秉正清咳几声,向之南交代了温桂清的来历。温家经营着临安城最大绸缎庄的生意。近几年在涉及玉石方面的生意。叶九凝听过温家名声,人是第一次见到。
韩秉正此番前去临安城贩卖玉石时,蒙小人陷害,所幸她出手相助。且多得她从中牵线,他得以顺利搭上临安城最大的玉石商行—伍氏商行。
他们相处期间,渐生感情。他意欲纳她为平妻。两家父母都同意这门亲事。她提前来武陵城,是为了竞选皇商的事。
竞选皇商的情,叶九凝略有耳闻。据说是德阳皇后审查后宫开销时,发现妃嫔在用衣方面过度奢侈。皇后为开源节流,特地与皇上商量,由朝廷每年固定拨款,从民间处挑选一家绸缎庄,负责后宫衣物所需。
虽说朝廷拨款数目少,可一旦被选上,那招牌就立起来。要知道你穿的衣物与后宫里头的娘娘们相差无几,这资本足够权贵夫人于人前炫耀。
为了这活招牌,不少绸缎庄蠢蠢欲动,都想拔得头筹。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叶九凝默默嚼着藕片,眼神来回在他们之间徘徊,堂堂温家大小姐,居然会看中他这个普通的玉石商人,也是出了奇。
但她并没有表露太多表情出来。
李之南若无其事笑了笑,“家里冷清得很,多个人热闹点。重要的是相公,母亲喜欢。”
韩秉正听到她这番话,心头大石总算放下来。虽说他与她成亲,图得是她家在康阳城的名声,地位,好令自己玉石生意顺遂。可终归她是自己的妻,他得尊重她的意愿。
“桂清日后哪处做得不好,请姐姐多多指教提点。”温桂清热热切切的笑着。
李之南僵着笑容,点了点头。
韩秉正的目光扫到叶九凝身上。从进门那刻,他便好奇着叶九凝的身份。
叶九凝自然感受他审视的目光。她按住之南的手,开始自报家门。
她客客气气笑着,“方才来不及介绍自己。我姓李,唤九凝。是之南的堂姐妹。”
李九凝?韩秉正从来没听过之南有这样的堂姐妹。
李之南没有半分诧异她的胡编乱造,反而顺下去,“我与她很久没联系,最近才见着面。相公难免面生。”
温桂清打量她几眼,觉着她特别眼熟,似乎在临安城见过她几面。
她试探问了句,“李姑娘可曾来过临安?”
叶九凝摇头,“未曾去过。之前一直住在康阳城。近日得空来武陵游玩,顺便探望之南。在贵府叨扰时日了。”
温桂清笑了笑,没再追问。
用饭时,叶九凝瞧对面耳鬓厮磨,腻歪的模样,再瞧瞧之南这边,冷冷清清,倒也心酸。
她心里头百般滋味,但碍于场面,不好表现出来。她突然觉着手里的饭不香了。她闷闷不乐用完这顿饭。
用过饭后,叶九凝随李之南到城南新开的古玩斋购买古玩。
“之南,那个温桂清来者不善,你还要给她挑礼物,我真不懂你。”
她抱着手靠在架子边上,郁闷开口。
“日后都是一家人了。何必算计这些。再说了,人家不是送了件罩衣给我吗?”
罩衣?别提那罩衣了,一股子怪味道,指不定下了什么毒在里头。
叶九凝自觉与她说不下去,选择离开到别处,任由她独自挑选。
她随意游走在古架上,扫视着架上的古玩。
“不知姑娘想找什么古玩?好让小人为姑娘推荐?”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顺着声音望向那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他脸色略显发白,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眸子清澈明亮,似一汪秋水。
她眼尖,察到其左侧脸边上浅浅的梨花模样的疤痕,觉得特别熟悉。她回想起昨日那个男子,该不是同一个人吧。
她鬼事神差的抬手摸去,男子眼尖,敏捷的躲过去。
“请姑娘自重。”
她收回手,按耐心中的激动,隐隐期待的问着,“冒昧问一句,公子的左侧脸的疤痕是如何得来?”
男子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答道,“少时贪新鲜,学别人烙了个梨花印。长大了便后悔。”
他自嘲笑了笑。
不是摔的嘛。哪怕她做好准备,可她的心难免揪一下。她端详着男子的外貌,试图从中窥探出之寒一二的影子来,可找也找不到。
她不太相信,之寒会在短短几年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掩饰自己的失落,重新将视线投到架子上的古玩,手指一寸寸的描摹着上头的精致纹路。
她喃喃自语道,“若你是他就好了,起码她能多个人保护。”
男子皱了皱眉,“姑娘说的她是谁?”
“她是个可怜人,丈夫从外头做完生意,顺带在外头娶了个妻。公子不懂,宠妾灭妻的事内宅多得去。”
她抱怨几句,意识到什么,紧咬着嘴唇。
半晌过后,她望向男子,“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今日很高兴认识公子。下回有机会再见。”
“等下,还没请教姑娘芳名?”男子叫住叶九凝。
叶九凝歪着脑袋,调皮笑了笑,“李九凝。”
“李慕凝。”
叶九凝皱了皱鼻头,吐槽道,“你这名字未免太秀气?”
李慕凝轻声笑道,“我自小病弱,母亲特地到庙里为我占卜算卦,算命先生说取这名字可保我平安。”
叶九凝忍不住笑出声来,“算命先生的话你也相信。那不过是骗人江湖郎中。好了,我姐姐唤我,改日再聊。”
她拍了拍他肩膀,回头寻李之南。
李慕凝瞧着她的身影,嘴唇微动,“叶九凝。”
李之南为温桂清挑了对蓝田玉墨手镯,镯色通透明亮,盈盈绿水里流淌着丝丝墨色,似清净河底处的飘忽的墨草。且此镯冬暖夏凉,足见其玉料之好。
另外之南挑了件红玛瑙手串给自己,说女孩子该戴些鲜艳的东西,方显朝气。
叶九凝抖了抖手上缠着的玛瑙串,想到那颗颗酸甜可口的石榴。
“之南,我们去买石榴吃。”她甜甜的笑着,娇声的开口。
李之南点了点她的鼻子,宠溺笑了笑,“成天想着吃。”
“走啦走啦。”她挽着李之南,快步离开古玩斋。
李慕凝远远的,不作声的目送着他们。他的唇角不自觉的上扬着。
今年的石榴早熟,八月初已经上市。叶九凝满心欢喜的啃着石榴,陪李之南逛集市。恰逢墟日,人潮涌动。她许久没感受到这般热闹的烟火气,李之南也是。她长年呆在府里养病,今日赶墟,竟让她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李之南轻轻叹了口气,惋惜着逝去的时光。叶九凝四处张望着,寻着周围新鲜的事物。
忽然,招儿提议到听风楼听曲。“奴婢听闻今日宇文琴师会到听风楼弹曲。夫人,姑娘可要去凑凑热闹?”
“宇文琴师?”叶九凝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李之南在边上解释道,“宇文琴师,单名诀字。近三年的琴艺大赛中屡屡拔得头筹,一时风头无两。”
原来如此。叶九凝算是记下这名字。
听风楼布局简单,中间置了舞台,桌椅绕着舞台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来,如同一朵硕大的花朵舒展其花瓣。两边设有笔直的木梯,通往上边的厢房。
她们去的时候,一楼已经被年轻的女子们占满了。瞧着女子们翘首以盼的模样,想来这位琴师必是才貌出众。叶九凝对这位琴师越发好奇得紧。
李之南命店小二准备厢房时,厢房也剩那么一两间,且是偏僻的角落,堪堪听见些琴声。也算聊胜于无。
听风楼的楼道狭窄,她与李之南一前一后上的楼。上楼时,她碰见李明梧。没错,就是那个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李明梧。
她与他视线交错着。李明梧似乎不认识她。但她对他印象颇为深刻,那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君池叔叔告诉自己,说阿史那在驿馆病逝了。
天底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从此,李明梧在她心中已经被划定为危险人物。
李明梧不经意瞄了她一眼,觉着她特别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窄小木梯里人流涌动,如同潮水般。没等李明梧忆起,叶九凝等人已被人流裹挟向前。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厢房偏僻,偶尔可听见零星,不成曲的琴声。
李之南失望的叹息道,“半首曲子听不见,这钱真是白花了。”
叶九凝捻着红石榴籽,笑道,“明日我们早些来,许能占上个好位置。”
“姑娘,宇文诀琴师向来孤傲。今日能来听风楼,已是幸事。明日不定能碰见这等幸事?”
叶九凝挑眉,颇为诧异的看向招儿。人得了点名气,脾气架子也开始立起来了。
“说不定,明日会碰着这等幸事呢。”李之南笑道。
叶九凝点头,她捧着半边红石榴,随李之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