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刚刚16岁,而灾难的开端,也正是从那个炎热的夏天开始的,最初是父亲抱怨天气太热在白天时根本不能打铁,后来是老村长抽烟时剧烈的咳嗽声,再后来是傍晚以后因为燥热难耐夜不能寐的哀嚎声,那些夜复一夜的盘旋在我耳侧的声音最终都变成我梦境中呼啸的风声。
晌午以后的大人们都躲在精挑细选的阴影中不愿露面,而大黄则是将村外土坡下的狗洞越刨越深,村里的家禽更是奋不顾身地啄光了身上的羽毛。于是曾经铺满村道的蒲公英变成了散落一地的鸡毛。
白天时分到处都是蒸腾的气浪就像透明的火焰点燃了整个大地。稻田里幸存的稻草就趴在一道道干涸的裂隙上。
躲过了最为炙热的正午时分的小孩子们拿着破布烂叶捂着裤裆在村子里四处裸奔,最终他们都奔向村外那条日渐消瘦的河流。
他们就趟在那条越来越浅的河水里嬉戏,不时扔上河岸的锦鲤花背都让我分外眼红,如果不是顾忌已经长大身体和啊爹的皮鞭铁锤,我想先从裸奔开始。
大旱时节草木早衰,焦黄干枯的树叶在这个夏天早早的凋落下来,于是村道上的一地鸡毛换成了满地枯黄的落叶,往日里常开不谢野花在这个夏天生的格外瘦小。
它们枯瘦的花枝顶着小小的苞朵,偶遇微风便一副垂首折腰几欲倾倒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个久站困顿的孩子。我拉着七巧儿打量着在石缝干土里生长的野花,看着它们枯朽易碎的花苞想来竟有些悲凉的情绪。
我迎着耀眼的阳光看向空荡荡的天穹,高远的天顶仿佛是一汪平静的沧海,满眼都是水色的阳光。七巧儿拉着我的手掌乖巧的跟在我身后的影子里,她说我的影子和别人不一样,比别的影子更舒适,凉而不寒最能驱署了。
我小心翼翼的撇着七巧儿单薄的衣裳和短短的白布裙间裸露在外的温润雪色,一时间心里竟爬满了猴子。
直到七巧儿巧笑嫣然的笑容上翻着着两颗好看的白眼,她说,我娘说小啊哥你这两天上贡的咸鱼越来越小,从最初的一条咸鱼一锅汤到现在一条咸鱼一碗汤,要不是我家没猫儿我娘一定以为你是用咸鱼来逗猫呢。
我顿时面生彩霞,窘迫四顾下我只能望着漫地如雷的裂隙徒生绝望。
夏日里没有陷入轻云雾霭的黄昏总是显得那么漫长,回家路上我把暮色涂了满脸,你跟在我身后在我拉长的影子里跳进跳出,你雀跃嬉笑顽皮不敛,只是这笑声中满是你难奈不住的窃喜。
你说小啊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你看我这么开心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很开心啊,可是我是男人,要笑在嘴角,不能抛声惹人才好嘛。
是吗,那你走慢点回头让我看看你那挂油瓶的嘴唇有没有消肿啊。
我不,今天的夕阳很好看我想多看两眼。
是吗?比我还好看吗?
没你好看,不过最好的东西要最后欣赏,不然这个世界会因你而失去颜色。
你忍俊不禁,说我脸上穿着棉袄。
我娘还说了男人要有胸襟,胸怀远大,包容一切才是大丈夫,难道小阿哥你的胸怀只能容得下一根咸鱼吗?
我......我的心中容你一人就好了,才不理什么天下苍生,江湖百态呢。
那我长大以后就去普渡苍生扶正江湖,那你的心中不是既有苍生也有江湖了吗,我真聪明怪不得娘亲总说我聪慧呢。
圣人有言及时行乐,愁苦两边,欢喜前后,所谓逃不过的愁苦,容易忘失的快乐。有人言无酒闻香亦能醉,来先让阿哥闻闻这世间百香之一的女子香可好?
我戴着轻佻的笑容张牙舞爪得追赶着你的尖叫,我们路过山坡下正在刨洞的的大黄,路过在背阳丘陵下挖着野菜的乡亲,也路过了捧着书卷坐在村头树墩上的阿哥。
他依然是那副眉眼带笑说话温柔的少年模样,捧起的书卷和彬彬有礼的问候都让他成为在村邻眼中无可挑剔的好孩子,除了被他掩住光芒的身为弟弟的我,似乎还真找不到一个说他不好的人。
此时的他又借着已经不算炎热的暮光坐在村头的木墩上翻阅起手中的书卷,他在那些茂密的笔墨森林中翻过一页又一页深浅不一的阳光,所以他的书卷里总是盛满了阳光,而我的书卷里却埋着尘埃。
啊哥把太多时间都花在那些意味难明的事情上,于是他在很多个晌午忘记了吃饭,为此啊哥的白饭经常跑进我的碗里来,所以童年里的啊哥饿的清瘦,而我却撑的饱满。
总之啊哥从一个奇怪的小孩长成了一个奇怪的少年,他会在很多个晴空下去眺望天边的朝阳和海边的夕阳,去看那些日出到日落的长短,也会在深沉的夜色里出门,在璀璨的星空下去仰望黑夜的深浅。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忍不住默念一声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