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说来说去,无外乎拿西洋列强恐吓李鸿章。对此,李鸿章授意宝应时作出了一个非常巧妙,又非常强硬的回答:“贵国特派大臣前来,原为两国之好,若以迹类连横,虑招西人之忌,则伊大臣不来中国,痕迹全无,更可周旋西人,岂非上策?若欲照抄,则条规但载两国通商事务,各照西约办理,一言可敝,何必多费笔舌乎?”
也必到这一刻,日本人才算真正看清李鸿章的难缠。
无奈之下,日本代表只好放弃“利益均沾”原则,以此为前提,双方在七月二十九日拟定了一个《中日修好条款》十八条,与《中日通商章程》三十三款。
对于伊达和柳原带回的这份《条规》,日本政府是非常不满意的,所以他们挑了几个枝节问题来质疑该《条规》。于是,同治十一年春,柳原前光再次来华拜见李鸿章,提议修约。
在李鸿章看来,双方既已定约,总要等换约手续完结之后再议修约。故而他严辞斥责日本代表“失信”,喝令速将原照会带回,再毋多言。
柳原无奈,只好再搬出那句“杀手锏”来:“中堂所言,极是正理,自知惶愧,惟回国不能销差,乞将照会暂存。”
可是这一次,无论柳原如何哀求,李中堂有的只是冲天怒火,一通呵斥。柳原前光也只有收起照会,灰溜溜的走人。
若故事就此结束,那李鸿章就不是李鸿章了。外交的事情,向来是合乎理,止乎礼。到头来事情总要有个了结,大家也总还要见面,还要说话。所以呵斥完之后,还要高姿态一下,复照会一封,将其失信行为再次驳斥一通之后,笔锋一转,为两国长远邦交计,日本修约照会,我方象征性收下。
外交本来就是相互妥协的过程,中国既然已经让步,日本也必须让步。修约之议,就此打住。接下来,便有了同治十二年三月,福岛种臣的来华换约。
在清国君臣看来,福岛种臣任全权大臣,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因为同治十一年秘鲁商船马里亚老士号拐卖华工230人,途径日本事情败露。正是这位福岛种臣力请干预,并最终通过司法程序解救成功。至今,清国君臣对这件事还是充满了美好的回忆。福岛这次来的也很是时候。他正好赶上了同治帝的大婚亲政礼。届时各国公使都将前去朝觐。正是由于福岛的坚持,大清国才破天荒地决定,各国公使可以行三鞠躬礼。自马戛尔尼以来困扰中外的礼仪之争,就这样划上了句号。而福岛则非常荣幸的排在了朝觐名单的第一位。这个时候,恐怕很少有人会想到,仅仅一年之后,中日两国就将兵械相向!兵械相向的焦点,是琉球与台湾。
东洋磨刀忙
早在幕府末期,日本人就开始有所思动了。
中国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的战败,使幕府大感震惊,一方面,正如宁波失守后幕府老中水野忠邦对下属的告诫:“虽属外国之事,亦即我国之鉴。”另一方面,也让一些日本人大起“彼可取而代之”之心。如其民间学者佐藤信渊(1769-1850)便在《宇内混同秘策》中提出了弱肉强食的史观和侵略中国的构想。只不过他的目光仍聚焦在东北亚的大陆,故而注重侵略我国东北地区。
他认为:万国混同“必自弱而易取始,当今世界万国中,我日本最易攻取之地,无有过于中国之满洲者。何则?满洲之地与我日本之山阴、北陆、奥羽、松前等处,隔一衣带水,遥遥相对,距离不过八百里,其势之易于扰,可知也。故我帝国,何时方能征讨满洲,取得其地,虽未可知,然其地之终必为我有,则无疑也。夫岂得满洲已哉,支那全国之衰微,亦由斯而始,既取得鞑靼,则朝鲜、支那皆次第可图也。”
他还制定了具体的进兵路线,拟兵分九路,花个数十年的时间彻底占领中国。算是近代日本史上较早系统性论述大陆扩张的战略文献。
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国再度战败后,日本人更加兴奋。尤其当听说中国的首都也被“蛮夷”占领后,一些日本人更加感到紧迫。这种紧迫一半来自成为大清第二的恐惧,一半则来自取而代之的亢奋——生怕没轮到日本,大清国就被瓜分完了。如鹿儿岛藩主岛津齐彬便不无激动地疾呼:“不图清国一弱至于如斯也……鸦片战争以后,政治仍然不整,内有长发之扰,外被英法之侵……吾国介在东陲,诚不可不早为之备。”他进而建议夺取福州,“置根基于亚东大陆之上”,并最终“取得福州和台湾及朝鲜,以强化日本国防”。
更着名的论述则来自于更着名的人物,这个人就是幕府末期的争议性思想巨星吉田松阴(1830-1859)。吉田倡导改革,并准备身体力行地进西洋列强学校学习,却因偷渡美国学习洋学未成,而触犯幕府的禁海令惨遭逮捕,在狱中他提出了更惊人的建议:今急修武备,舰粗具,炮略足,则宜开垦虾夷(北海道——笔者注),封建诸侯,乘间夺取勘查加、鄂霍次克,谕琉球朝觐会同,比内诸侯,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盛时,北割满洲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然后爱民养士,慎守边圉,则可谓善保国矣。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言论虽然咄咄逼人,但或者只是一些民间学者的纸上谈兵,或者只是部分地方藩主的个人想法,还没有成为日本的国家战略。但是,明治维新之后,上述建议开始逐步国策化、中央化。其中,贯穿在各派言论中的一个重要理论就是“远交近攻”。不过,由于立足点的不同,从一开始,维新政府内的各实力派要攻的“近”就大不一样。
我们知道,明治政府的权力核心是由萨摩藩、土佐藩、肥前藩、长州藩等四大藩所组成的。这四个地方势力在推倒德川幕府的过程中组成联盟,但在新政府成立后,无论是内部的权力分配,还是对新政府的定义,乃至对外战略展开的先后主次定义,都存在着尖锐的对立和冲突。
明治元年(1868年,同治七年),长州藩出身的木户孝允(即桂小五郎)认为,维新政府应该“主动”与朝鲜(当时也被称为韩国、三韩)建立现代邦交,“如果韩国顽固不恭,日本应可举兵膺惩”——显然,对长州藩而言,隔海相望的朝鲜就是最好的猎物。而萨摩藩的藩主岛津齐彬则如前所述,早已建议征讨福州、台湾,从而“置根据地于亚东大陆之上”——对他来说,显然台湾和福州更近而且更切合自身利益。
当然,并非所有的日本政界人物都以地域眼光看国际问题。如同样是萨摩藩的实力人物,西乡隆盛就主张入侵朝鲜,并以他为中心,聚集了福岛种臣、后藤象二郎、板垣退助、江藤新平等内阁大臣,及桐野利秋、蓧原国干、村田新八等军界干将,声势非同小可。久留米藩的藩士佐田白茅在赴朝鲜调查后,甚至认为,只要日本出兵,“不出五旬”便可“虏其国”。而且,“当天朝(指日本——笔者注)加兵之日,则遣使于清国,告以伐朝鲜之故。若清必出援兵,则可并清而伐之。”甚至认为“吕宋、台湾”也可以“唾手而得”。
而西乡隆盛的小同乡,与木户孝允、西乡隆盛同为维新三杰之一的大久保利通则认为从长远讲,韩国、台湾都要征,但如以近期论,则韩国、台湾都不能征。无论征谁,都必然陷入与清国的战争中,而这场战争目前日本是没有希望取胜的。必须忍耐,贯彻内政优先的方针,待到从根本上确立了日本的相对优势,才能进而北取朝鲜,南侵台湾。这个观点得到了执政三条实美、右大臣岩仓具视、阁员大隈重信、大木桥任,及伊藤博文、井上馨、黑田清隆、寺岛宗则、陆奥宗光、涩泽荣一、川村纯义、大山严等潜力股的大力支持,从而形成了着名的“缓征派”——注意,是缓征而不是不征。而西乡隆盛为代表的征韩派则往往又被更准确的称为“急征派”。
这一缓急之争,贯彻明治维新后数十年的日本政坛决策史中。在明治初年,占据上风的是缓征派。但是,在对朝鲜半岛暂时持观望姿态的同时,在另一个战略方向上,日本却采取了积极的姿态。
琉球小国一女二嫁
这个战略方向,就是从日本本土经琉球群岛直到台湾的岛链扩张线。
琉球,即现在的日本冲绳县,本为中国的属国,自明朝永乐年间便向中国纳贡,长期以来,发挥着中日贸易纽带的作用。由于明朝推行海禁,倾力于大陆经营,拱手放弃东亚海权。日本得以在明朝中后期乘机填补这一巨大的权力真空地带,岛津藩奉幕府二代将军德川秀忠之命出兵远征,依仗武力强行控制了琉球。
琉球既不愿意放弃中日贸易纽带的利益,又不甘心于做日本人的附庸,于是就采取了一个非常现实的策略,即同时做中日两国的藩属,同时向中日两国朝贡,但奉中国正朔,以此换来国家的安全与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