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成带来的人里,有一面容苍老,满脸皱纹之人,他样貌虽然衰老,但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有神,正是仵作齐延庭。每逢京城发生大案,负责验尸的总是齐延庭,可称得上是此道第一人。此时夜深人静,房内只剩烛光照明,将齐延庭背后的影子拖得老长,他小心翼翼地将郑晟的尸体从凳子上搬下,移到一旁早已摆好的架子上。
做完这些后,他从一旁的盒子中取出银针,正要口中默念《往生咒》,但转念一想这里是道门圣地,便改口念了《太上救苦经》,这才褪去郑晟身上的衣物,然而方一褪下衣物,就发现郑晟身上多是伤疤,一道接一道,填满了郑晟的身体。齐延庭一惊,但很快就压住了心中的惊讶,以银针依次刺过郑晟的喉间、胸腔、腹腔三处。
顾正成与一众道士知道齐延庭是在以银针验毒,便不出声打扰,等到齐延庭检视完手中银针后,顾正成这才上前问道:“可有头绪了?真人中的是什么毒?”
齐延庭摇了摇头,道:“没有中毒,至少以银针法试探不出。”
“不必白费心机了。”陆象山突然睁开眼睛,“你将郑师弟的身体翻过来,看看他的后背。”
齐延庭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照做,顾正成则道:“翻过来看看。”
齐延庭依言翻过郑晟的身体,奇道:“顾大人,你过来看看。”
顾正成闻言,立马上前查看,登时一惊,指着郑晟背上微微鼓起的血包,愕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齐延庭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请顾大人稍等片刻。”说罢,便拿手轻轻挤压血包,却不料血包竟如骨头一般坚硬,这让齐延庭惊讶非凡,只能回头看了一眼顾正成。
顾正成凝目望着那个血包,过了良久才道:“划开吧。”不等奉仙观道士反对,他就转过身,沉声道,“还请诸位不要阻挠查案,否则国法之下,纵使诸位是国师门下,也难逃严惩。”
计知深也好言劝住了自己的同门师弟,对他们道:“当务之急是查清师叔的死因,找出凶手,相信师叔并不会怪罪下来,还请大家安下心来,不要胡思乱想。”
齐延庭取出法刀来,屏气凝神,轻轻一刀从血包上划过,刀一划过,就见陆象山身子一震,脸色大变,暴喝道:“全都让开!”
仿佛是花苞在春日里鲜艳盛开一般,一道凛冽的剑意从划破的血包里骤然绽开。剑气伴随着剑意喷薄而出,如有实质一般向着四周激射而去,在空中发出震天的声音,如同山间惊雷,震得众人心神震荡,面如金纸。
齐延庭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剑气临身,别说动弹了,就连脑海中转动一个念头都显得颇为艰难。陆象山也顾不得此处乃是他国京城,并指成剑,拔地而起,起手挥出一道稍显逊色的剑气,挡在齐延庭身前,两道剑气凌空相撞,发出更大的一声声响,随后化作割人脸庞的锐风四散开来,在周围的器具物品上留下道道显眼的痕迹。
陆象山一脸凝重的望着那个缓缓塌下的血包,不顾众人口中此起彼伏的“怎么回事”,长出一口气,沉声道:“好绝情的剑意,好霸道的剑气!”
顾正成上前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象山长叹一声道:“郑师弟从陈国逃出,本就是气血衰败,生机枯竭之身,凶手以如此绝情的剑意斩去郑师弟生机,乃是存了必杀的主意,是以便是郑师弟祭出了奉仙观之力以及榨干自己最后一点生机都没能挡下来。而且,此剑一出,十分有两分斩去生机,剩余八分郁结在郑师弟残破的身躯里,如此浮萍之物,不出意外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然而划破血包,便是给了剑意宣泄的口子,所以便发生了刚才的事情。”
顾正成看了一眼被陆象山护着的郑晟尸首,缓缓道:“陆道长,你此行奉仙观是何目的,我不欲多问,我只问你,真人之死,真与你无关?”
陆象山道:“或许有些关系。”
顾正成面色一变,道:“什么关系?”
陆象山沉吟一阵,对顾正成道:“除了师门寻仇,我想不到其他事情了。”
“师门寻仇?”顾正成身居夫怀京城,又常常与奉仙观这一道门圣地来往,故而对于天下道门了解颇深,当即道,“据我所知,昔年的正一道也并未与什么江湖宗门结下恩怨,更别提真人来到夫怀后,开坛讲道,祈福祛灾,广做善事,又怎会与人结下如此恩怨?”
陆象山叹了一口气,道:“郑师弟离了陈国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在半路上与人结下了恩怨。”
顾正成只好笑一笑,问道:“那陆道长就没有一点头绪?”
陆象山闻言细想了一番,道:“没有。”随即又补充道,“就算不是师门寻仇,只要将目光放在寻仇这一方向上,我想也能找到一点由头。”
顾正成狐疑的看了一眼陆象山,突地问道:“我听闻你今日曾与真人在奉仙观大殿相谈许久,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陆象山面色不变,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师兄弟之间的叙旧,谈了谈陈国灭道后的是是非非,以及郑师弟一路上的艰辛。”
顾正成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碰了钉子,但奈何陆象山乃是宗师境的修行者,只好道:“好,我相信陆道长的话,只是还是辛苦陆道长了,在我们查出凶手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
陆象山脸色大变,道:“等到与贵国陛下商谈后,就是殿下的大婚之日,如果你们在这之前不能查出凶手,我岂不是要枯守奉仙观?”
顾正成冷冷的道:“真人登天,举国同悲,未查明凶手之前,便是皇上的婚事,也得往后顺延,陈玉瑕他何德何能能娶亲成婚?”
陆象山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又何必为了郑师弟登天而强行改变大家的生活?更何况这所谓的天师大真人,郑师弟活着的时候,你们藏着掖着当个宝贝,等到郑师弟登天之后,才急匆匆地拿出来赐给郑师弟,这算哪门子举国同悲的真人?”
顾正成脸色一变,朝堂上原本就因郑晟之事吵闹过一阵,不知是否该授予“天师大真人”的名号,而国师谭平在此事上也未表达过自己明显的态度,在他闭关后,名号之争便逐渐的没了声息,如今听陆象山提起此事,顾正成自觉无言,但此时恰逢前去写讣告的弟子转身归来,听见了陆象山的话语,心中悲愤应激而起,怒道:“姓陆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师叔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大放厥词,难道是欺我奉仙观无人?”一时之间,他竟忘了陆象山的修为远在在场众人之上。
陆象山神情放缓,轻声道:“我绝无此意,只是忧心殿下的婚事。”
顾正成笑道:“道长若是真担心陈玉瑕的婚事,就帮我们把凶手缉拿归案。凶手仅是依靠一道残留的剑意就能造成如此后果,可见实力强横。陆道长你与真人关系密切,凶手难免会盯上你,他若是在陈玉瑕大婚当天闹起来,陆道长能以一人之力摆平他吗?”
陆象山如何不知顾正成在使激将法,淡淡道:“我自有办法,就不劳顾大人挂心了。”
顾正成顺势追问道:“不知道是何良方?能否告知一二,我也好回去早做安排。”
陆象山面无表情,道:“简单,只要能请动谢大先生,一切都不在话下。”
顾正成恼怒道:“陆道长你莫非是在消遣我等?”
陆象山叹了口气道:“非也,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此事定能安然无恙的平稳解决。”
顾正成冷冷的道:“那你也按照我说的去做,老实在奉仙观里待着,直到我们将凶手缉拿归案。”语毕,他又语气森然的接道,“不要怪我把丑话说在前面,陆道长你若是从奉仙观逃脱,即便你有宗师修为,也别想活着离开夫怀!”
计知深见两人僵了,便道:“我倒是有个猜测,只是不便说出来。”他一脸为难,环顾了一下四周。
顾正成当即了然,便吩咐自己手下停下手上动作,先行离开,道:“如何?现在能说了吧?”
计知深苦笑一声,咬牙道:“我怀疑是师兄尚玄清下的手。”
随后,计知深便把自己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顾正成有些疑惑,问道:“据我所知,玄清与真人关系非常,几近父子,真人又岂会因一点小事便逐玄清出门?而玄清又怎会趁夜返回杀害真人?青云那孩子又在何处?怎不见他出来?”
顾正成一连串的发问砸的计知深晕头转向,好在他早有准备,当下便回答了顾正成:“师叔的本意是让尚师兄出门游历一番,但师兄一时不服,便出言顶撞了师叔,师叔气急之下,就把话说重了一点,说要把师兄驱逐出门。我本来也劝了师兄和师叔,但两人正在气头上,谁都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计知深说完,稍显犹豫,这才说出青云的下落:“青云傍晚的时候不知道被师叔派去了哪里,现在应该是在别处留宿。”
顾正成皱着眉摇头道:“这件事于情于理都不符,难以成立。”
计知深心急口快,大声道:“怎么会!”话刚出口,自觉失言,忙强笑着掩饰,“师兄怎么会杀害师叔,一定是我哪里搞错了。”
顾正成若有所思道:“不过这也勉强算是个思路,可以安排人手稍作查探。”
计知深大喜,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再度失言,他收拾收拾心情,换上一副悲伤的表情,来到有些骚动的众道士前,说道:“夜已深,众师弟回房歇息吧,想来师叔也不肯我等如此劳心费神的守在这里。”
众道士交头接耳了一番,均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计知深哪能不知他们想问些什么,但他语气依旧平淡:“都下去吧,不要打扰了顾大人查案。”
有几人重重的叹了口气,众道士这才从郑晟的院子退去,各回各屋。
计知深正要离去,就看见顾正成大着步子走了过来,心中一凛,还以为被顾正成看穿了心思,忙停下脚步站在一旁,含笑等着顾正成,不料顾正成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计知深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跟上了众师弟的脚步,离开了这个院子。
当夜,顾正成带领着自己的手下在凶案现场忙活了一夜,细细推敲案情,试图还原出郑晟身亡时的场景,但奈何现场痕迹太少,唯一被众人当作重要证据的,便只有那方跌破的砚台。
这样的状况顾正成平生少见,心中凛然的同时,也对陆象山不配合的态度大为恼火,在他看来,陆象山定是知道什么,否则不可能会如此淡然的在凶案现场打坐修行。
顾正成皱着眉,毫不顾忌的在桌前枯坐到五更,这才起身,沉声道:“齐仵作,随我入宫。”
顾正成这一去,便是整个上午,等他回到郑晟院子,便看见一名道士正在与一名年轻人争执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