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家境不好,他家乡是脑山贫穷县,那地方靠天吃饭,三餐不愁就算优裕人家。杨得意从不向人提起自己的家,只有同乡张士心略知那个山村的概况。
杨得意在学校的生活并不比士心宽裕,不过他省吃俭用,不出去干活也能过得下去。杨得意对学生打工始终保留看法——堂堂大学生出去看人脸色,赚钱不多,还丢人,基于这种认识,几个月里他尽管过得捉襟见肘,却从没动过做点兼职的念头。
士心抄写东西的时候试探性地想分些给杨得意。杨得意的字写得娟秀好看,这种工作对他再适合不过,杨得意却梗着脖子问他:“寒碜我是不?”
“能赚几个算几个,赚了钱吃好点也不赖啊。”
“就惦记吃,俗人!”杨得意说道,“人间烟火我不爱,千金散尽还复来!”
杨得意倒不是随口胡诌,他省吃俭用余下的钱的确用在了刀刃上——维持简单的生活自不必说,哲学系一个来自牛栏山的女同学母亲得病需要援助,他豪捐五十元;每月固定给一个阳光学校的孩子们送去铅笔本子;每个月末他会雷打不动给远在青藏高原的中学母校寄二十块钱,汇款单附言栏里填着四个名字,这笔钱用来给他们买文具。诸如此类的支出占了杨得意大学开销的一大部分,说是千金散尽倒也不为过,只不过散尽后如何“复来”,无人知晓。
没有谁能完全看懂杨得意,实际上也没有谁真的在意他。
接连两个处分给了杨得意不小的打击,他桀骜中略带卑微,除了偶尔看看书,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大师们练功去了,一副不近人间烟火的模样。士心想帮他却总碰钉子,假期两人都留在学校,士心忙碌,杨得意练功,俩人都没闲着,只在睡前东拉西扯聊几句。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士心运气不错,找了份当群众演员的兼职。因为离北影厂不远,很多时候剧组临时要人便在学校就近招群演,据说学校有几个专门做中介抽人头的学生。
这份兼职收入不错,刨掉群头扒皮的十块钱,每天还有三十块,还管饭。工作内容挺有意思,大清早赶到北影厂,根据拍摄需要随时扮演打手、家丁、土匪、太监、死尸,刚在这个镜头演完被击杀的特务,另一场戏里又满血复活演上了天地会的兄弟。
这是份令他满意的工作,有钱赚,有饭吃,能见大明星,出了学校北门过马路就到,偶尔也去公园或京郊拍摄,虽是临时工作,半个月下来也能赚四五百,还能省下饭钱,里外里怎么算都合适。寒假只短短二十多天,刨掉过年那几天,留给他挣钱的时间也就半个月。
当群演之外,他还做着家教。住院期间他失去了昌平那份家教,雇主怕影响孩子考试临时换了个老师。考试结束后他试探性地打了个电话,没想到那家人不但愿意让他继续教孩子,还主动增加了一次上课时间,每周去两趟,六十块钱。
他千恩万谢,那家人笑着说:“别谢我,换了老师才知道,孩子交给你就对了!”
当群演固然有趣,三十块钱却也挣得不易。
头天去了才知道是和李连杰拍戏,这让士心格外兴奋,不过他一直没见到李连杰,也没机会演戏,只能坐在角落里看别人演。没干活白吃了一顿丰盛盒饭之后,有人喊他们开工。
士心兴冲冲跑过去才知道需要几个女的扮演在街头揽客的青楼女子。几个与士心同去的女学生自然不肯,呼来喊去没凑齐演员,副导演急得搓手:“演妓女,又不是让你们当妓女,怎么就那么扭捏?五十块,有没有人演?”
士心眼睛一亮:“五十?”
很可惜,这五十块他赚不到。
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都直摇头。
副导演喊道:“到底有没有?来一个也行啊!”
没有人回应他,副导演埋怨群头:“你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人呢?”
群头赔笑道:“安排好了,谁知道她们临时反悔呢?”
“谁说我们反悔?说好演路人,怎么成了妓女?”一个女同学反驳。
士心瞅着焦急的副导演,副导演不经意扫他一眼,一拍脑门,问道:“你!演不演?”
士心楞了一下,指着自己:“我?”
几个群演哈哈大笑,其中一个瞅着黑瘦的士心,笑道:“他?这青楼洋气,非洲洋妞!”
众人又笑,士心也笑着赶紧摆手。
副导演显然看得出五十块钱对士心有杀伤力:“五十,你就说演不演?”
“演!”士心凑过去,“我站门口揽客就行,对吧?”
“废话!难不成还想接客?”副导演被自己逗笑了,“你真逗!赶紧的!”
士心跟着过去,简单装扮,过来拍。
“啧啧,还真是人靠衣装,全靠化妆,这俊模样,亲妈也认不出来呀!”有人揶揄。
士心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拍得顺利,一气呵成。
预料之外的五十块到手,士心美滋滋的,紧接着又被安排去拍一场群戏,不过他的任务是站门楼边儿上从镜头外朝撞进城来的火车扔泡沫砖,没机会露脸。
当群演是真的有意思,拍完戏士心才知道电影里眼花缭乱的镜头是这么拍出来的:飞溅的石头瓦块是镜头外扔过去的泡沫,飞檐走壁的高手是钢丝绳吊着飞来飞去的,飞奔而来撞破城门的火车更滑稽,几十个大汉推着木头火车挪动,拍完后调速,就成了飞驰的列车。
到了傍晚,他终于见到了大明星李连杰——几个人黑衣人追杀李连杰,他也在其中。
士心大感兴奋,还有点担心被功夫皇帝踢掉下巴。拍摄时才知道他们要围攻的只是替身演员,主角根本不上场,坐在导演身边瞧着摄像机休息,一旁有人端茶静候。
这场戏拍完,副导演要个光身子出境的男子。群头这回没喊话,直接问士心,士心犹豫再三没敢接,赤条条出镜,万一将来被人认出,不免尴尬。
一个少白头的小伙接受了任务,演个坐澡盆里洗澡的人,火车撞塌房子,车头将澡盆推到街上,澡盆里的人吓得光着腚飞奔而去。这场戏几分钟拍完,小伙笑呵呵拿了五十块钱,士心又羡慕又后悔。
“有没有挨打的?一百!”群头接下来问,“是真打,不含糊”。
这回士心不再犹豫,直接接了。虽然是真打,不过不白挨,酬劳一百块。
有人过来将拍摄要点告诉士心,一再叮嘱要避免意外受伤。士心听得明白,也没将挨打太当回事,结果一上场就被人当胸一脚踢飞出去,没等爬起,演员揪住他衣领往前一拉,又一脚正踢中他肚子,他全然忘了刚学的躲闪技巧,结结实实摔出三五步外,抱着肚子打滚儿。
镜头拍得真实,导演非常满意。士心躺在地上滚半天,才有人将他扶起,却是群头。
“本来我得抽五十人头,瞧你让人揍得……,算了,都给你。”群头给他一百五,不容士心推辞,“盗亦有道,咱一个学校的,我不挣你的钱。”
士心美美地将钱收好,捂着肚子歇了。
天色已晚,他趁着夜色往学校跑。寒凉夜风吹在脸上,眼瞅着这两天要下雪。他眼角的淤青一阵阵儿痛,嘴里却哼着小调。他得睡个好觉,明儿大早要扮演个被踢进冰窟的太监,演好那场戏,他又能多得一百块。
他从校外买了瓶小二锅头,回到宿舍倒饭盖里点着了擦胸口和脸上的淤青,蓝色火焰在眼前跳跃,他呲牙咧嘴。
“瞧你那德性,挣钱呢还是玩命哪?”杨得意虽然不屑一顾,却过去帮他擦拭淤伤。
烧酒能让淤青散去,肚子挨的那脚恐怕得折腾他好些日子。
明天保底能赚一百三,如果到手,这几天就赚了三百多,士心兴奋得有点睡不着,索性不睡了,一边比划一边琢磨明儿那场戏怎么演。一百块不少,不过大冬天被人踢进冰窟窿也是个不小的考验,他得有准备。
后半夜他想到期末考试,有点郁闷。住院耽误了四个礼拜的课,又错过了期中考试,英语老师如果不网开一面,他铁定要挂科——期末只占总成绩的百分之六十。
他没指望好成绩,这个节骨眼上,六十分万岁,六十一浪费。
天色微明,他和杨得意披着未散的夜色出门。他去远郊公园拍戏,杨得意出去练功。这一天拍摄任务不多,被踹进冰窟窿着实不好受,不过完成得还算顺利。从片场回来的路上他发现小腿被冰棱割破了,淤血毁掉了裤子,他深感痛惜。
夜里突然发烧,杨得意偏巧没回来,他迷迷糊糊睡到天明,爬起来骑车沿着新街口大街找了半个钟头才找到一家早早开门的药店,买了点退烧药吃了,匆匆赶往北影厂。
他今天只能拍半天,下午得骑车去昌平给学生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