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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意料之外的理想工作得来全不费工夫——请士心教孩子的那家人听他说会写东西,细聊一番之后请他代笔帮着写本书,十几二十万字,酬劳三千块。
这活儿来得宛如及时雨,让士心欣喜若狂,他赶紧答应了,并且按照对方的意思签订了一份协议,唯恐对方中途变卦。三千块是他不曾见过的一笔巨款,如果这笔钱顺利到手,能解决他当下面临的所有问题,不但可以还清债务,妹妹的学费也妥当了。
士心从小喜欢写作文,每篇作文写得冗长,考试中总把作文格写得满满当当,虽然算不上写作能手,不过高考作文满分,中学时参加几次中学生作文比赛最差一次获得省区级三等奖也足以让他相信,完成这本书根本不难,这笔钱唾手可得。
几天后他安排好时间,开始写书。
这本书是主顾拿来贴金的,要求很简单,所以他只需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复印后归类编目,将资料重新拼接成章,誊写在稿纸上就能交差。他不打算这么干,一方面没钱复印那么多资料,另一方面也不想凑本书敷衍了事,他希望用实实在在的劳动踏踏实实换得酬劳。
他得紧忙活一阵子,除了上课和出去做家教,时间几乎全用来查阅资料和完成书稿,白天抽空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为省下复印费还得手写笔记,晚上趴窝写稿,宿舍熄灯之后就搬着桌子板凳坐楼道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继续奋战。
士心对这项工作的强度预估不足,做了几天才发觉每天要写完一万字远比体力劳动辛苦得多,预计二十天完成的工作可能要延误。
身体越来越不好,越是如此他越得抓紧写完。他以最快速度写稿,一天下来能勉强完成一万字,不过每天要熬到后半夜,写得头脑昏沉,两手麻木,目光呆滞,整个人都如同变成了一截木头,然后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悄悄进宿舍,睡两三个小时又匆匆跑去上课。
一项陌生工作本该越做越顺手,不过他写了几天后渐渐赶不上预计好的进度,每天一万已无力完成,充盈在身体里的困顿和疲劳尚能克服,日益加剧的腹痛却成了最大障碍。
几块钱一瓶的止痛片已完全不能抑制疼痛。他不知道肠子怎样变化,便血不像原先那样厉害,疼痛却与日俱增。有那么两天,他坚持写到天色微明也没能完成定额任务,肚子僵硬得如同枯木,他坐楼道里的小板凳上摇摇欲倒,连站起来回宿舍的力气都没了。
他不敢稍有松懈,新学期已过去一个月,自己住宿费还没交,兄妹俩下学期的学费迫在眉睫,如果眼下不能咬牙坚持将三千块赚到手,未来必将面临打不破的坚冰。
他要还债,要交住宿费,要凑学费,要给母亲治病,很多事情要做,惟独不能休息静养。
连续奋战必然影响学习。他虽照旧上课,往往听不到十分钟就开始控制不住眼皮儿,打几个盹儿便沉沉睡去。英语老师接连两回当堂喊醒熟睡的他,摆出挂科的事以示警醒,士心忙着认错,没听多会儿,眼皮又开始打架。
他第三次在课堂上睡着,闹了个笑话——他的轻微呼噜声渐渐变大,老师自然听到了,冲大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几十个同学顿时安静。大家侧耳倾听,循声找人,然后听着张士心抑扬顿挫的呼噜声哄堂大笑,张士心却浑然不觉,睡梦中磨着牙,吧唧吧唧不知在吃啥。
身旁的同学将他喊醒,士心又愧又疚,他太困了,拗不过来势汹汹的睡意。
这天下午又是英语课,士心挺直脖子坐教室里,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在他身上,本就旺盛的困意如虎添翼,很快将他的意志冲得渺无踪影,他又趴桌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梦里春光如沐,温暖的阳光照得母亲面色润红,她微笑着用粗糙的手捧住儿子的脸细细端详,他贪婪地享受着母亲的抚摸,深情呼唤:“妈!”
同学们又哄堂大笑,士心被人摇醒,幸福只是个梦。
英语老师摇头,叹道:“回去睡吧,躺着舒服点儿。”
士心顿时醒了,冲老师笑笑,接着听课,总算捱到下课。
课间,他用拳头顶着肚子趴桌上,有人从背后轻轻碰他,回头看时,是阿灵站在身后,指指他身边空位。士心赶紧往里挪挪,将自己的座位给了阿灵。
阿灵坐他旁边,穿着白色旧风衣,气色不好。
“没好好吃饭吧?”士心说,“气色不好。你得听,好好照顾自己。”
“你气色很好吗?你会照顾自己吗?”阿灵笑道,“谢谢,红烧肉。”
士心嘿嘿一笑,小声说:“肉吃完了,饭盒啥时候还给我?”
阿灵吐吐舌头,笑道:“嘻,前几天忘了。今天带着了,不过,我想了想,不还你了,除非你再请我吃顿红烧肉。”
“同学!你这是敲诈!”
士心说得一本正经,阿灵有点意外。她原以为士心会乐呵呵答应,没想到这个木讷家伙竟连玩笑都不会开。她原本是想请士心吃顿饭作为回报,听他这么说,反而不太好讲出来,于是笑道:“敲诈是指利用把柄通过要挟手段获得财物,你有啥把柄在我手里?”
“把柄没有,巴掌就有两个,再不听话,就招呼你。”
“听,听,都听你的。那,吃顿饭呗?考虑考虑?”
“不考虑。我顿顿红烧肉,腻了。你也别总吃红烧肉,肉都跑上脸,你就不开心了。”
“说得对!那这样,我吃菜,你吃肉,你胖成猪头,我肯定开心。”
“真真最毒妇人心哪!同学,我除了这副好样貌,没别的,手下留情。”
阿灵见士心不肯答应,从书包里掏出饭盒,放他面前:“谁稀罕跟你吃饭似的!”
坐前排的海涛一直偷听俩人说话,此刻忍不住转过头来,嘿嘿笑道:“你俩别这样,一口一个红烧肉,不肉麻吗?”
“一个字,滚!”士心笑着推海涛。
海涛梗着脖子表示不服,望望阿灵。
“看我干啥?还想要一个字?”
海涛乖乖转过头去,嘟囔道:“雌雄双辣!”
阿灵脸一红,笑道:“不吃就不吃,我自己吃红烧肉去!”
士心笑笑,总算躲过了阿灵的穷追猛打,他不愿阿灵花钱,自己也没钱请她。
上课铃响了,俩人不再说话,各自听课。
从第一回见到阿灵独自在夕阳里吃馒头开始,士心就隐约察觉到阿灵在躲避,几次碰面她都匆忙离去。他大概能猜到阿灵回避的原因,暗暗有点郁闷,阿灵刻意将两人分隔开并且保持距离,说明没把他当成朋友,有困难不说;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阿灵的做法可以理解,自己又何尝不是向所有关心自己的人隐瞒不为人知的困苦艰难呢?
他们都已长大,生活需要独自面对,朋友不可缺,朋友却不是救命稻草。
坐了约莫一刻钟,肚子不安分地疼,他用笔顶着肚子,斜趴在桌上听课。阿灵听他呼吸渐重,用余光瞥了瞥,见士心眉头紧皱,面色通红,赶紧小声叫他回去休息。
士心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听课。阿灵听了几分钟课,不住看他。
“老师,这位同学病了。”她没能忍住,站起来通告老师。
老师中断讲课,几个学生围过来。士心忙不迭叫大家回座听课,邓月明和赵海涛执意要送他回宿舍,士心不愿耽误他们,又拗不过两人,只得收拾东西自己回宿舍去。
离了课堂,士心慢慢去了食堂,他得吃点东西,晚上还要写稿。
他给自己买了半份白菜,俩馒头,又狠狠心打了份五块钱的红烧肉装塑料袋里送到阿灵宿舍楼下,嘱托看门的阿姨交给阿灵。
他朝宿舍走了半截,肚子痛得迈不开步,只得坐在草地上缓缓。坐了一会儿,干脆就地吃起饭来。今天胃口很差,他只吃了几口便不进去,这说明身体已经非常糟糕。
他有些焦灼。虽然早已瞒着病熬过了入学三个月的考察期,此刻即便学校知道真相也未必会因病劝退他,但这个时候如果身体支撑不住,他的境况会更糟糕。
他必须强迫自己多吃,保证基本体能,才能继续学习和赚钱。
士心歇了会儿,目光聚向手里的馒头,盯半天,狠狠咬了下去。
他僵硬而艰难地吃完了大半个馒头,将最后一口馒头丢饭盒里,蘸点菜汤丢进嘴里,右手食指和中指交错打个响指,想要撑着地面站起来,不料身体晃了晃竟软软坐倒。
“你不是顿顿红烧肉吗?肉呢?”
阿灵站在身后,手里提着士心送去的红烧肉,抿着嘴泪水扑扑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