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是幼儿园发的红花,老师说……”男孩穿着小礼服式的酒红色校服,黑色的短裤,手里捏着一朵红色的剪纸花。
他满怀期待地跑向母亲,却没有发现母亲凝重的神情。
那张脸,模糊得让人看不清楚。
“阿宸,妈妈必须撑起这个家,爷爷在战役中牺牲了,爸爸被迫接替爷爷的位置,外界无数的压力会向他压去,我必须做他的后盾,支持他。所以从今往后你一定要听话,不要让妈妈担心。”女人的嘴唇在动,声音也很好地传入耳中,可他看不见妈妈的脸。
男孩低下了头。
“嗯,妈妈,我会听话。”
“爸爸,学校要开家长会了,老师让我回来问……”男孩挤开门缝,透着缝隙打量着那个一身戎装的高大男人,小心地问。
男人听到声音放下一叠厚厚的文件,同样是看不清面容的脸:“抱歉,阿宸,爸爸明天就要远赴太平洋东岸作战,那是爷爷埋骨的地方,爸爸绝不能让爷爷白白牺牲。”
男孩顿时明白了爸爸的意思,爸爸不是不想参加我的家长会,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男孩的小脸上难以察觉地掠过一丝悲伤,努力坚强地点点头:“嗯,爸爸你一定要打胜仗哦,我和妈妈等你回来。”
“咚!”沉闷的巨响,吓了男孩一跳,他跳下椅子,从书房跑向主卧室,冒失地推门而入,就看见平日里冷静沉着的妈妈坐在床上掩面而泣,地上是爸爸最喜欢的红木立式衣架,架子上还挂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绿色军装。
看见男孩闯进来女人也吃了一惊,她随即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连忙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女人的面容这时渐渐清晰了起来,那是一张无比憔悴的脸,红着眼睛,眼里满是血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深深的黑色眼圈,头发之间多了缕缕银丝。
她匆匆站起来,从床头走向男孩,挤出在男孩眼里十分难看的笑,用那双本来光滑如玉如今暗黄干瘦的手摸了摸男孩的脸:“对不起,妈妈不小心把爸爸最喜欢的衣架碰倒了,哎呀,爸爸的军装脏了,我得赶紧拿去洗洗。”
女人快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军装抱在怀里,感受到那熟悉的质感,她的眼眶更红了。
“妈妈,爸爸和爷爷一样,回不来了吗。”男孩低着头,问。
“啊,”女人再也忍不住泪珠挤出眼眶,一滴滴打在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像是打在心上:“爸爸他……胜利了,他打赢了爷爷一直想要打赢的那场仗,他是我们的英雄。”女人紧紧拥着那件军装,像是要把那军装上残留的男人的味道揉进自己身体里。
男孩默默低下了头。
他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不见他们的脸,因为他心底在生气,气他们不关心自己。
他的母亲现在回来了,可是他明白,那是因为她爱的人离开了。
“我说,弟妹啊,你死守着这家里的产业也没用不是,伍焱牺牲了,我们这些血浓于水的亲人,更要帮忙他把家业做大啊,国家补偿给你们的那一栋郊区别墅,你哥哥有可靠的房地产朋友,只要你把房产证明给我们,我们保证不出三年你们孤儿寡母可以过上更富足的生活。”
一个穿着华丽的胖女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翘着脚说,她旁边坐着的一脸软弱的高瘦男人,这时也忙连声附和:“是啊弟妹,我弟弟和我爸这都民族英雄了,国家才给那么点补偿,我们自己不争点气,怎么活下去呢,你一个人想要操持家里家外,可哪怕再辛苦也没有经济来源啊,就算你遣散了所有佣人,也还是有出无入,你没有工作……”
“谢谢你们,大哥大嫂,”女人语气坚定:“但我们不需要。”
胖女人听到她被这么果断地拒绝,气得脸都绿了,腾地站起来冷哼一声就往外走,男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得屁颠屁颠地跟着离去,偌大的大厅,富丽的装饰,却只有女人一个人坐在这里。
男孩跌倒在水泥地上,眼睛里闪动着怯弱的光,踢着腿想要向后退,却被戴着棒球帽的少年踩住脚,男孩痛地叫出声来,可这只会让周围的几个少年笑得更肆意。
“喂喂喂,公子哥,你的品牌鞋脏了,心不心疼啊。”一头黄发的少年讥笑说。
男孩连连摇头:“不,不心疼。”
“哈哈,你看他这个怂样。”挺着肚子的胖少年捧腹大笑,一口口水吐过来,正好落在男孩的衣领上。
“哼,你爷爷打败仗死了,你爸爸也打败仗死了,真是一家子的废物,还有脸来上学?”棒球帽少年冷笑一声,弯下身揪住男孩的衣服一提,直接从地上提了起来,少年的力气显然不小,可能有在上什么武术的培训班。
“你,你胡说!”男孩被少年揪着,有些喘不上气,可还是憋红着脸喊:“我妈妈说,爸爸胜了,他替爷爷打了胜仗!”
“呸!”棒球帽少年吐了一口痰,把男孩往地上重重一丢,男孩股骨右侧和右手手肘一起砸在地上,剧痛瞬间传来,他低下头,手肘上鲜血淋漓,鲜红的血珠被留在粗糙地面的缝隙里。
男孩痛得小脸揪在一块,却不敢反抗,只是用左手轻捂右手手肘上的伤口,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嘿嘿,你看,废物小鬼哭了。”黄毛看男孩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被人丢弃的小狗,上去一把揪住男孩的头发往前扯,让男孩的脸贴着自己的脸:“呦,你们看,他在瞪我呢,他居然敢瞪我。”
男孩被扯着头发,扭曲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却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黄毛楞了一下,发现男孩盯得不是自己,而是棒球帽少年。
“怎么,你觉得我骗你?”棒球帽少年直视男孩,嗤笑一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将手机凑到男孩脸前,那是一篇在华夏新闻网首页的战事报道,记述着那场太平洋东岸的战役,猩红的大字最后是惨败二字。
“明白了吧,你爷爷是废物,你爸爸更是个废物,带着我们那么多人去打仗还是输了!”棒球帽少年色厉内荏地吼道。
没有人知道,棒球帽少年的父亲也是军中的一名士兵,那天,少年的士兵离开了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他才恨着男孩的父亲,因为男孩的父亲是带兵出征的将领。
可是,那个人却没能把胜利带回来。
也没能带回,自己的父亲。
他已经在期待男孩看到新闻时,崩溃的神情,那会让他尝到报复的快感。
可是他突然发现男孩变得安静下来,不挣扎也不争辩,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篇报道。男孩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旁边三个少年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只有男孩自己明白,他在找一个名字。
那个人,叫伍焱。是他的父亲。
终于,他找到了。
伍焱少校驾驶武装坦克冲破敌阵,一炮炸毁了敌人阵地的自转碉堡,最终牺牲在反坦克火箭炮下。
读着这一则消息,男孩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样的场景,一个男人满身是血,眼底仍旧闪烁着灼人的光,周围炮火轰鸣,可男人的眼神依旧炙热,他发誓要把胜利带回自己的国家,火红的光在敌国的自转碉堡里炸开,男人开着坦克撞进枪火雨林,调转炮口轰出致命的一击。
那一炮救下了成千上万名士兵,如果打不掉这个碉堡他们只能选择用其他年轻军人的身体去堵碉堡探出的枪口。
男孩的眼里有水光流转,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恣意,笑到眼泪都掉下来。
三个少年被他笑得有点发毛,以为这个怯弱的男孩被他们弄疯了:“你,你没事吧?”
“没事,”男孩停止了笑声,嘴角却高高扬起:“我只是在笑你们,笑你们称这样的男人是废物,你们才是真正的废物!”
“丫的敢耍我们!揍他!”棒球帽少年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大喝一声和两个少年一拥而上,对着男孩猛烈地拳打脚踢。
可男孩却觉得,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那天,男孩顶着满身的伤痕淤青回了家,站在门槛前,遥遥地与那个院子里的女人对望,他怪过这个家,怪过责任感太强的父亲,怪过为了父亲牺牲自己的母亲,怪过这个自诩正义的家,因为这个家甚至没有给他该有的温暖和关心。
可是现在,他不怪了。
他知道,自从爷爷打败仗死后,家里人走在街上,都会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
从那天起,这个家就笼罩在败军之将的阴影里,再也没有走出来。
父亲,坚信着自己能够将胜利带回来,将希望的光带回这个家,让所有人都不能在背后指责他们。
而深爱着父亲的母亲,也为了这一切,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动用自己可以依靠的人脉关系,筹钱找人去帮助自己的丈夫。
他们都没有错,他们都在努力,想要更好地生存下去。
错的,是舆论,是那些无知的人,看热闹的人,幸灾乐祸的人。
是不够坚强的自己。
但是不要紧,这些都会过去。
他,会证明一切给所有人看。
然后男孩迈出了一步,跨过那道门槛,这道门槛他从小到大跨过了无数遍,却只有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的站在了这个家里。
爷爷不在了,爸爸也不在了,他们是最英勇的军人,他们的家中不该有一个卑怯的孩子。
女人再也忍不住掩面哭泣,哭得是那么悲伤又那么激动。
悲伤的是她看见自己的孩子决意走上他父亲和祖父走过的路,那是条不归路,踏上了就回不了头。
可她又忍不住激动地流下眼泪,因为她仿佛望见了家里的幼狮站了起来,像他的父亲和爷爷一样,露出那尖锐的牙齿,发誓要成为咆哮世间的猛兽。
“妈妈,你放心,爷爷和爸爸想要赢下的胜利,我会一直赢下去。”男孩用他尚且稚嫩的声音如此说着。
女人轻轻拭去眼泪,微笑点头:“嗯,妈妈相信。”
然后,总有一天,妈妈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入阳光下,骄傲地和所有人说。
“你们看,那个打了胜仗的英雄,是我的儿子。”
他已经决定,每一场战斗都要赢下去,最终,要带着胜利回家。
回去看那个女人。
可是瑞贝卡倒下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自己失败了,那一瞬间他感到了困惑。
战斗还没有输,为什么他却感到如此的恐惧呢。
是毒素在发作的缘故么。
那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错觉,仿佛面临真正的失败。
他摇了摇头,甩开回忆,从战术腰带里拿出绷带,为瑞贝卡简单包扎了肩膀的伤口,然后抱起女人,一步步朝着地铁的出口走去。
毒素在麻痹他的神经,他的视线有一些模糊,以至于透过手腕上的灯光,也看不清怀中女人的模样。
是错觉吧,他怎么可能还恐惧着什么。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胆怯的小孩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按在瑞贝卡肩膀上的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
灯光在隧道里摇动,两道轻轻的呼吸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近。
伍宸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迈着步子走向前方光亮的地铁出口。
这次作战结束,他就能回到那个院子,骄傲自豪地对还在阿斯加德的家中等着他的女人说,小时候做出的承诺,他有用全力去做到。
他伍宸,不当卑怯的小孩。
他已经能想象到那一刻的画面,他露出了微笑。
可当他爬出地铁口,看到蓝天的一刹那,划过长空呼啸而来的却是一枚枚火箭弹。
爆炸的蘑菇云,卷起的风尘里是满是硝烟的味道,一枚枚送出的火箭弹,像是划过天际的火流星,披着黑风衣的男子打光了整整一箱24枚火箭弹后才转身离去,火光把整片天地照得血红。
那一瞬间倒映在伍宸眼底的火光,摧毁了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