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码头。
老叫花子把小空空带进洋房里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就出去了。
小空空见沙发上的人没有请她坐的意思，也就一根长篙子样地杵在那里站着。小空空人如其名，小而空。矮矮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一脸的稚气。单单薄薄的身架，似乎一个喷嚏就能把她打得飞起来。
其实，小空空已经二十多岁了。11岁开始练手，白天讨饭，挨家挨户求爹爹告奶奶，晚上翻墙走壁。
算下来，吃这碗饭已经十来年了。小空空穿门走户和擦肩挤背“杀皮子”都做，而且从来不空手而归。投到老叫花子门下，一是因为老叫花子有学问，三皇五帝引经据典能说会道，逗得人乐呵呵的，又肯出力帮忙，为人肯吃亏；二是老叫花子不引人注意，在他门下尽可韬光养晦，遮掩行藏。
“你叫小空空？”沙发上的女人穿一件葛丝浅蓝色长裙，外罩一件黑缎子马褂，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正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金花四姐尹凤君。
“是的咧，您家！这也是些讨饭的兄弟们瞎喊的，您家。”小空空咧嘴一笑，嘴巴裂得很阔，不丑，反添了几分孩童的滑稽。
“么样叫这样个名字咧？十几岁了？”尹凤君听小空空一开始就不说实话，心里头有些不高兴，瞥了在沙发另一端站着的汉子。
汉子贼眉鼠眼，拿起茶几板带，在手上一拍一拍地玩。这神态，分明是威胁和不屑。
“跟您家也不说瞎话，我今年16岁了。我有时饿狠了，就做点摸黑的生意。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这两年人懂事了，早就洗手不干了！”
所谓“摸黑”是行同乞丐的小偷。是盗贼中等而下之的一类，偷窃对象主要是农户家中的小物件。而“杀皮子”，是直接贴身掏人腰包，需要手段和技巧，这类窃贼，往往很职业。
小空空只说自己曾干过“摸黑”活，是顾忌尹凤君的身份。他继续同尹凤君兜圈子，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很诚恳很老实地回答尹凤君的提问。
尹凤君虽然晓得小空空的底细，却不晓得小空空是连前任湖北总督齐元任都头疼的“乌里王”——这个名头不是容易得到的，这是江湖窃贼对道中高手的美称。
但小空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是被尹凤君“挖”出来了。其实，小空空只是他那个行当里的高手，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得国人皆避、洋人头疼的尹凤君，怎么能没有灵通的“耳报神”呢！
现在小空空装苕卖呆老是打马虎眼不吐实话，让尹凤君恼火。
“算了，小空空，你我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我们都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我有件好东西放在一个兄弟的儿子那里，原来是答应给他算了，现在又有些后悔。这种事么，总是有的！后悔又不好意思去要，就想请你帮这个忙，偷偷拿回来算了。这样子人也不会得罪，也不伤和气，也救了面子，你看？”
尹凤君口里说的都是软耷耷的话，口气是商量，话里却有骨头。
“您家么样这客气！您家瞧得起我小空空，是我的福气。我小空空是金盆洗了手，为您家的事，就是刀搁在颈子上，也要去办！您家说，是个么东西？”小空空说得很动情，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小小的尖猴脸和鸡肠子样的颈子胀得通红。
“莫慌，莫慌，这话听得还蛮入耳。这样，我这里有块怀表，你先当着我的面，把它搞到你手里去再说。”尹凤君把表链子一带，带出一块金晃晃的怀表。她要考一考小空空。“都说妙手空空，莫不是绣花枕头？看连毛都冇长齐的相，真有传说的那种本事？”
尹凤君一肚子的不放心。
小空空走上一步，接过怀表看一看，又还回尹凤君手里：“您家放好，您家放好！”边说边退回到刚才站的位置。
“我就放在桌子上，看你的手怎……”尹凤君往桌子上放怀表，突然手和口都停住了，脸上有惊有气，还有刚才挂着的没有来得及消逝的微笑。尹凤君这种定格的表情极为怪异。
“你...你赢了！”一声长叹，尹凤君的脸上又活泛了，浮上真正服气的苦笑。又朝自己的手掌心看看，拿的根本不是怀表，而是一颗很光滑的鹅卵石！这是一块很圆滑的鹅卵石，大小和怀表差不多。这是干小空空这一行的用来“问路”的石头。尹凤君把石头放到桌子上，不甘心地在怀里抠摸一阵，怀里空空如也，连那根系表的金链子也不见了。
小空空一阵嘻嘻的笑，连笑声都是没有变音的半大孩子的嗓音。她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往腮两边扯，扯得脸上皱皮巴巴的，很滑稽的样子，尹凤君都被这副模样逗得笑起来。
见气氛轻松了，小空空嘻嘻的笑着上前一步，朝尹凤君深深地作了个揖：“您家大人大量，莫见小人的怪！”
听小空空说得诚恳，又笑得一副小伢秧子的滑稽相，尹凤君心里残存的一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这一瞬间，她甚至忘记了怀表，忘记了刚才为什么不快的事由。尹凤君客气地搀住小空空：“小兄弟，莫这大的礼性，莫这大的礼性！”就着尹凤君的一搀，小空空顺势直起腰往后推一步，望着尹凤君，还是一脸的笑。
“其实咧，您家的怀表呀，还在您家的怀里，我的那块石头咧，您家也还给我了！”
没等小空空说完，尹凤君就急急地探手入怀，手还没有完全伸进去，她已经感到怀里硬硬的表。她把表掏出来，不过，她掏得很慢，仿佛掏的不是一块怀表，而是一块一碰就碎的嫩豆腐。她实在是太惊讶了。这手脚太快了！真是人上一百，种种色色！以前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是交给唐六在搞，如今尹凤君亲眼所见，也是啧啧称奇。
尹凤君愣愣怔怔地坐在那里想心事，笑容却挂在脸上，并没有显出发呆的神态。小空空看不透尹凤君的心思，怕她一抹脸翻脸不认人。这种吃黑饭的，么事做不出来？莫说是嫉才杀人，就是随么事都不为，两句话不合心就拔刀杀人，也不是稀奇事！小空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是两个调：“您家还冇发话咧？到底要我去拿个么东西呀？”
尹凤君把眼珠子从小空空脸上移开，朝门外望出去，眼神有一种明显的肃杀之气，好一阵子不作声。小空空不敢同尹凤君的眼神对撞，头一低直觉得一股子凉气沿尾椎骨爬了上来。
“一本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