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神爱女周岁宴上,堂堂丹穴少主竟当场接二连三为难女流之辈,台下众客面色各异,敖摩昂尤其不解,只是最有发言权的主位之人偏偏对台上之事视而不见,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余袅袅琴音。
粉团一般的小虹融更是开心得手舞足蹈。
“好呀。”美人儿眉眼弯弯轻启朱唇,上着白衣下洒红裙可谓如火如荼,倒是烧热了旁人的脸。“她”急退几步抛出一截水袖,柔柔缠住对方手中的斐刺剑。正合回文诗一句:“雪飞回舞袖,袖舞回飞雪”。
雍卿亦随之旋身,手中剑器脱鞘而出,银亮一道剑光破开那旖旎雪袖。果真冷面,果真无情。
无人注意到乐神脸上的狡黠笑意,直到曲中出现了妖异的笛声。四下水流也随着乐声变得急促,先时是桃花千树,这一回故技重施,水面上盛放了红莲无数,或高或低夭夭灼灼。
长生脸上笑意一滞。
风卷红莲丛,那人绯发散乱半掩了脸颊,夜色中一双凤眸乍现金光,亮得惊人。雍卿跃于最高的那一盏莲花上,如足点业火。她一边抬手落剑直指着长生,另一只手在面前结成拈花印,缓缓按在剑身,指尖生出一朵真正的业火红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长生,画地为牢将他锁住。
红莲漫散,业火成圈。
长生也避不开这花里胡哨的一招,干脆束手就擒。
红莲纷纷摇曳着脱离枝茎,颤悠着浮空而上,似数不尽的小小河灯,婆娑姿态引人沉醉。
趁着众人仰首共赏这盛景之际,乐神打了一响指,水上圆台连着台上二人,杳然无踪矣。
若是转过琉璃宫室,可见碧桃玉树成林,林间一双璧人对立。轻纱般的月色迷雾拨不开,罩在彼此身上又是一番旖旎光景。
雍卿将长生按在一株碧桃树上,借着手心莲焰照亮兼威慑,终于确定了,是“她”。幽幽红光映在长生脸上,清晰了他的眉眼,却也正好掩盖了他藏不住的羞怯之色。
“原来你也在这里。”
开口便是看似多情的这一句,但雍卿显然无半点绮思,而是如鹰隼锁定猎物一般紧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在牙缝里往外蹦,“那么,你的名字是?”
“她”微微垂首:“奴名唤‘池瑶’。”
“罗刹海市”的寓意,即混淆、颠倒;因此见丑为美,大雅大俗。鲲身岛上布下的这一阵法以此命名,意为:能使所有法术都变得华而不实。
待到空中红莲散尽,宴间诸神仙回过神来,再看台上两人,竟是相安无事。
“丹穴少主”舞毕收剑,将华丽的斐刺剑归还那“宫装丽人”后,二人便遥遥谢礼,各自下台不提。
期间就连敖摩昂也未发觉,红莲升空这一插曲过后,台上那两人的表情皆变得僵硬。
而被乐神用障眼法转移到月下碧桃林中的两尊真身,此刻正剑拔弩张……
“池瑶?”雍卿凤眼一眯,长生顿时惊得颈毛直竖。
果然她手中红莲业火暴起,挟着“何方妖孽纳命来也”的架势朝他裹将过去!千钧一发的瞬间,长生识海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恐惧,却依稀在火光中看见了神魔战场上初遇的那一幕:耳畔依稀有着光矢破空之声,戾风吹去飞灰,雍卿逆光展翼而立,冷冷地俯视着他,身后羽火残焰如雨。
时间仿佛定格于此刻。
“……你想要吗?这样强大而美丽的‘他’……很羡慕吧?甚至嫉妒着他所拥有的力量……他不必像你一样背负着莫须有的骂名,不用受人诋毁,更不用仰他人鼻息而度日……而他,说不定视你如蝼蚁,或者对你视若无物……哪怕……你早已对他怀有着卑微而糟糕的爱意……”
空白的识海中突兀地出现一个声音,缥缈而破碎,似细流或轻纱缭绕于亘古,引诱着心有魔障之人一步一步堕入深渊。
天地悠悠,此恨不绝。
“我……”长生徐徐开口,眼角绯色如丝正逐渐侵入他一双呆滞青瞳。
那一柱业火本是以泼水之势罩住了长生,却在燎上他发髻之前,被雍卿陡然收回。她不顾掌心热辣反噬将本命法宝紧紧攥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簪在“她”发髻上的一朵芙蓉花。
清风拂来的凉意浸透全身,长生也如梦初醒,眼中妖异绯色刹那褪尽。
“我,我已经站住了!”他突然泪汪汪地喊出这一句,谁知背后抵着的那株玉树竟应声而倒。狐狸崽子早被吓得腿脚发软,这会子可不愣愣地跟着往后仰——
皓月依然当空,玉树却倾下了一片,满地流光细碎,想来皆是刚才那一泼红莲业火的余威所致。雍卿还没想明白他刚刚那一嗓子是何解,倒是反应极快地伸手:她一把抓住了长生的衣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拎回原位。又见长生髻上芙蓉花摇摇欲坠,还顺便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扶正了。
“你想杀我!但我,还是站住了没动……”长生好不容易站稳,还不忘嘟嘟囔囔地解释。
“嗯。”雍卿自知理亏,只顾着庆幸自己当时耍了个心眼,在那朵芙蓉花上留下印记,才免了今日眼前之人的血光之灾。一时却没去理会他话里的深意。
再温柔的敷衍,那也是敷衍。
长生心里的委屈咕噜噜地冒泡,眼眶也更红了,气咻咻地打掉雍卿搁在自己肩上的手。
雍卿收回手闲闲抱臂,还颇有兴致地瞧着他如打回原形一般不停撒泼的样子,忽道:“你叫池瑶,当真是男子?”
长生一时语塞,爪子更不安生,愣是将两只袖子攥得发皱,半晌才佯怒道:“是男是女又如何?你管不着!”
话音刚落,他自己又有些后悔把话说得不太好听了,少不得再偷眼瞄一瞄雍卿的神色。
却见她垂着眼帘一脸若有所思。
月色被“罗刹海市”渲染成一挽柔光,缓和了雍卿眉眼间的戾气,甚至使她的面孔轮廓也不复从前那般硬朗,只保留着一种英气之美。
长生眼都转不开了,傻傻地盯住她,忽听得一声轻笑:“是男是女,又如何呢?”
雍卿抬起头,微微笑意漾在眼底,如水中月影:“你说得没错。”
这是长生第二次见着她的笑。
他也是知道的,雍卿不会笑,也不会哭泣。在遇到长生之前,她无喜无悲,像个真正的神佛。
更何况,她还脸盲。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在见到那朵芙蓉花之前,有一丝怀疑就能面不改色地做掉他。
这么一想,长生倒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原来,雍卿真个是认花不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