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叮铃——”
那令人心慌的金器击撞之声再度响起,鬼火般的点点幽光从灌愁海底飞出来,汇成一道黯影,与雍卿她们遥遥相对地悬在岸边。
刹那间,画魔阿貌低头藏在玄青衮服中瑟缩了一下,犹如业火烧身。
“抱歉呀阿貌,是我来迟了。”那黯影轻笑道,如与情人缱绻戏语,“第一次见着个神族竟连最低级的小小魔怪都怕,吓得连原形都出来了,实在有趣得很。”
黯影自顾自说完了话,随即化作一名身着红衣墨裳的男子,相貌英俊又邪佞,使人仿佛见之即忘,却又想凝眸注视着他。
雍卿迅速将小天狐卷到怀中,业火红莲化为弓矢,她直接以神识挽弓,瞄准了情魔连发三箭。
奈何一支不落地皆被避开了。
情魔似也对红莲业火有所忌惮,为了护住手中画轴,对着一言不发就动手的雍卿,亦只是友好和善地笑了笑。
“阿貌,出来玩了这么久,也该跟我回家了。”他柔声说道,语气似宠溺至极。
不过是轻轻一句话,身陷业火牢笼都未曾皱过眉头的画魔阿貌猛地攥紧了身上衣袍。
“呵,回家?”她抬起头,满面漠然之下暗藏着无尽恨意与怒火,“高高在上的情魔主人,你让一个连奴隶都算不上的傀儡,回什么家?”
情魔脸上仿佛除了笑意再没别的,久而久之显得甜腻又空洞。
他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阿貌不放,即便她说的话极具嘲讽,他开口时那种殷切情意也好似真的一般:“你怎么会是傀儡呢?我的好阿貌,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我只是……想让你早些去到你该去的地方罢了。”
那句中的停顿过后,随他的话语一同响起的,是阿貌痛到嘶哑的惨叫声——
玄青衮服被无形的手一把掀开,阿貌被扯着长发悬在半空,不着片缕的纤柔身体在月光映照下,如好玉般洁白无暇,陡然却遍布艳红伤痕,一道叠一道如被带刺荆条再三地鞭打,先是见血,再是触肉,最后折骨。
不出片刻,好好一个弱质美人就被撕成鲜血淋漓的活骷髅。
紧接着她又恢复如初,短短的时间内,那种被活生生撕碎的剧痛已无数次叠加在她身上!
即便雍卿在神魔战场上早已见惯生死,如此残忍的折磨也看得她心中悚然。
她再度对情魔出手,可是愤怒与惊惧也并不能让业火箭矢伤到那个邪魔的半片衣角。
“你是神族,为何要帮一个敌对的魔族呢?”情魔倒像找到了新的趣味,暂时放过了阿貌,任凭她跌落在一地鲜血碎屑上。
连续发出了数不清的光矢,雍卿的法力也险些用竭。她完全没理会情魔的疑问,冷着脸停下来调理内息,随后忍不住看向了静静蜷在火牢血泊中的阿貌。
月光照耀之下,那少女就像一只垂死的雪白幼猫,半边身子沾满血污,另外半边却依然洁净无垢。她动了动指尖,最后也只是轻轻触及那玄青衮服的一角。
冷情如雍卿,也难免为此动容。
她顾不得情魔在旁虎视眈眈,步入火牢中捡起敖摩昂的那件衮服,拢在阿貌身上。
“魔族天性嗜血,你不是,你是谁?”雍卿扶着她坐起来,缓声问了这一句。
阿貌眨了眨眼,她的面容瞬息千变,闪过无数个苦命凡女的脸:“你要问我是谁——我是曾被亲父贱卖的垂髫女童,是曾遭恶棍奸杀的豆蔻少女,是曾受情郎鸩害的盛名花魁。上一世有蠢物痛骂我是祸水误国,下一世便生为无盐孤苦受辱至死。”
雍卿听得既讶异,又有些心酸。棠兰一梦使她初识人间情爱之美,阿貌的身世却让她明了,凡人虽弱小,残害比他们更弱的同类时,竟比魔族更为凶恶。
“我并非天生之魔,而是情魔为了开启心魔封印,从地狱枉死城中抽取那亿万冤魂无可诉之苦聚成我一身。”阿貌说完这句,眼中有清泪潸然落下,“我带着累世的怨苦,在画中醒来,第一个看见的是他,便知从前每一世置我于死地的人,也都是他。”
情魔,是亿万杀孽的恶因。
而画魔,却是亿万杀孽的苦果。
这般描述让雍卿想起了业火红莲所杀的首只魔物。
同是集万鬼炼化而成,那鬼猊阴兽生啖无数神族天兵,极其残暴。阿貌却连蛊惑长生时,还为他打抱不平。
谁能信她是以害人为乐的魔族?
偏偏这时,情魔忽然扶额笑道:“啊,想起来了,我那个叫鬼猊阴兽的残次品就是你这小神将清理掉的。如今见我的阿貌生得好,不忍心动手了?”
“鬼猊阴兽是你的。”雍卿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阿貌,你不配。”
阿貌被她逗得发笑,容颜清美如月下昙花凝露而绽,笑意却也稍纵即逝:“你说得很对,他是不配。”
“你做什么?”雍卿为这一笑所慑,无端有些慌张。她倏地想起书中仙人方才说过的那句“天生有魅惑之力却性情刚烈。”
何为魅惑?便如雍卿此刻被阿貌深深一望,竟就手脚酥软无力,不能阻拦玄青衮服落地,而她起身扑入灼灼业火之中。
“情魔,你先时支使我对青丘天狐夺舍不成,现在想要炼化我来放出心魔,那更是不成!”
何为刚烈?画魔眼也不眨地投身最克魔物的红莲业火,似欲以此焚尽身上罪孽与心中苦恨。
情魔也未料及阿貌会有此一举,但为了解开《姽婳罪》的封印,他只能立刻展开画轴,想抢在阿貌被业火烧得灰飞烟灭之前将她收回画中。
只是已太迟。
画上墨色倾泻,阿貌身披红莲业火,仰头望着从前最惧怕的一切,脸上却笑得肆意。
“此生苦短,我携恨降世,能够知爱而赴死,也很心满意足了。”
她轻轻跃起,像一粒流星飞入了那片黑暗。
于是轰然一声,整幅画卷都被红莲业火点燃,瞬间迸发的炽光直冲云霄。
火中传出撼人心神的哀叹,如万魔同泣。
在被烈焰吞没之前,画上之人犹如死而复生,眼中坠下一滴血泪。
情魔痴痴地看着画卷,竟不顾业火之灼心熔骨,欲伸手触碰画上美人刹那鲜活的眉眼。
“真正的神与魔,都是没有眼泪的。”匆匆赶回来的书中仙人望着空中燃烧的画卷,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天书,“心魔,本仙这一次可算找到彻底弄死你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