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府东南角高高的院墙下,卧着一长排与府中建筑风格迥异的低矮石房。乃是府上尚未成家的护卫武师栖身之所。
上午在校武场被小白报复,当着南风府上下捅得满嘴鲜血,掉了好几颗门牙的李清如今正满脸缠着白纱,双眼无神躺在其中一间石屋的木床上。
若不是那双呆滞地盯着屋顶的眼睛间或还眨一眨,常人见了大概会以为那床上躺着的是一具死尸。
他被人从校场上抬下来后,大小姐就亲自带着府中医师前来为他诊治过了。他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凄惨得很,真实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也就掉了几颗牙,舌头没伤到,脸上的抓伤也不深,医师为他敷了药,告诉他伤好后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大小姐让秋兰支走前来探望的人后,说了不少宽慰他的话。若是以前,面对大小姐这样的关怀,他免不得立马翻身下床跪地宣誓,讲些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之类的话表表忠心。
可是今天,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不敢动,他怕自己稍一动弹,就勾起小姐关于他在校场上被一个畜生骑在身上肆意而为,那窝囊模样的记忆。虽然他这么躺着不动,南风沁脑子里想到的也是校场上的画面。
他今天在全府上下眼前丢尽了颜面,从今以后,再也不是府中年轻一辈的骄傲。现在这副模样,他不想面对任何人,尤其是大小姐。
“你好好修养,这事本不怪你,原是想让你们与那小子比试,压压他的气焰,没想到那老虎如此记仇,我爹他竟然真答应了那个荒谬的比试,让人单独对上一头老虎……”
大小姐大概明白自己的难堪之处,并没在这里多待,临走时还吩咐众人暂时不要再来打扰自己养伤。
“吱呀。”有些老旧的木门被人推开了。
刺眼的光线照进来,已经适应了房中黑暗的一双眼睛再也无法保持呆滞的模样。李清微微偏了偏头,不由自主地眯上双眼,望向光亮中走过来的那个身影。
脚步一深一浅,似乎是个瘸子。李清在脑海中搜索府中腿有残缺的人,府上只有两个瘸子,两个瘸子都是老人,可门外的那个身影看起来肩宽背直,不像是那两个老头。
李清心中恼怒:大小姐不是吩咐下去,让府上的人不要来打扰自己吗?怎么还有人不开眼。
咦,是门房小厮!叫什么名字来着?忘了,准确地说,他以前从没在意过对方的名字。
他来做什么?往日里自己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跟他并无交情。难道是来看自己笑话的?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到这里,李清胸口起伏不定,索性闭上双眼,不做理睬。
来人正是早上在府门前与齐晖争执的门房赵兴。他先是因擅阻宾客被南风沁处罚,领了一顿棍棒,之后满怀不忿瘸着腿去校场看齐晖出丑,当着众人的面打赌吃屎,现在走到哪儿都要被人问上一句“赵兴,屎是什么味儿?”。
适才厨房的人给李清送午饭,他见了,就主动接过来,借口来看望李清。
“李清,李清?你还好吗?起来吃饭了。”赵兴把食盒放在床头木柜上,取出两碟小菜,一边摆弄碗筷一边关心问道。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李清?”赵兴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声。
适才他推门进屋的时候分明看到李清脑袋动了动,这会儿见自己进来了却躺在床上装死。难怪大小姐吩咐府上的人不要来打扰他,看来上午那场比试对他打击很大啊。
赵兴见李清这副模样,哪还有平日里的意气风发,不由得心中鄙夷。
真是个缩头乌龟!就这气性,还不如自己呢。既然因为那小子遭了罪过,不找机会报复,躺在这里生闷气有什么用。还府上精英?也就胎投得比自己好!
鄙夷的同时心底还涌出一股暗爽:这小子以前眼高于顶,进进出出从不正眼瞧一下自己,可算是遭了报应。
“哎,李兄你受伤了,之后的事情不知道,那小子比试竟然赢了韩深,就吃了一颗山里的果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如今家主可看重他了,跟他在书房密谈了好久……”
李清依旧没动,他心里纳闷得紧,不明白这人跟自己说这些是个什么意思。自己跟他毫无交情,他一个看门的居然跑来跟自己称兄道弟。
“哦,对了,后来秦家的公子也来了府上,据说是为了那头老虎。”赵兴提到老虎,侧过头盯着李清的脸,看他的反应。
虽然他脸上敷了药,缠满了棉纱,赵兴依然从纱布边缘露出的颧骨和眼角的轻微抽搐猜到了他脸上的神色。
轻蔑一笑,赵兴继续道:“你是不知道,秦公子离开,家主让落香送,那小子离府的时候居然是大小姐亲自作陪。府上如今都在传,家主有意招他为婿。”
“唉,要不了多久,那小子恐怕变成府上的姑爷了。我今天在府门上得罪了他,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李兄你今天被他带来的老虎伤得这么重,跟他也有了嫌隙,不知有什么打算啊?……”
“你听谁说的?嘶……”
赵兴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李清蓦然睁开眼睛,开口道。
他这会儿牙齿有些漏风,舌头一动,就扫到到刚刚受伤的牙根,疼得他直咧嘴。
赵兴故作惊张,“啊,李兄你没哑啊,外面的人都说你让那老虎吓哑了,说不了话。”
李清冷冷地扫了赵兴一眼,怕碰到伤处,微张着嘴,收着舌头问道:“你听谁说的?大小姐怎么可能看上那穷小子。”
赵兴心中了然:看来传言这李清痴迷大小姐是真的,自己一提大小姐他就沉不住气不再装死了。
“如今府上都传开了,家主和大小姐都没让人出面制止,可不就是默认了?否则怎么会任由这种有损大小姐清誉的传言在府中横行?”
见李清眉头紧皱,又道:“你是不知,家主留那小子在府中沐浴,还准备了锦衣。哦,对了,就是上次带回来的京都素月锦,府中只有几位小姐每人做了一身衣裳,听说夫人都不舍得用那料子,今天家主却让人给那穷小子做了一件长衫换上了,那小子长得本就不错,之前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长衫看不出来,换上新衣之后把秦家公子都比下去了……”
“够了!”李清陡然喝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别跟我在这里绕弯子。”
看不见李清脸上神色,但显然他这会儿沉不住气,上钩了,赵兴坐到床沿低声道:“眼看着那小子就要得势了,他让你出了这么大的丑,你难道不想报仇?”
“是我学艺不精,输给了那头老虎,怪不上别人。”
“话是这么说,可若不是那小子纵容,压根儿就不会有人跟老虎的比试,分明就是他想报复你。何况,你真的甘心他娶了大小姐?你们家祖辈都在南风家效力,你跟大小姐更是青梅竹马……”
“住口!”李清情绪激动,挣扎着坐了起来。一把将木柜上的碗筷扫翻在地,指着门口怒道:“大小姐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滚,马上滚出去!”
赵兴让他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还吼得这么大声,可别把人引来了,忙起身往外走,临到门口一咬牙回头道:“我听说,那小子这次会跟随镖队去一趟沪依城,你本也在这次随行人员中,到时何不趁机。”
赵兴说着抬起右手,在脖子前面一划。
“我说了,滚!”
真是个孬种!赵兴黑着脸转身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又暗了下来,饭菜打翻在地上,香味弥散开来,引得李清口齿生津,腹中馋虫翻滚。只是他现在牙掉了好几颗,根本无法咀嚼,饭菜撒了也就撒了,这几日只能央厨房给自己做些流食。
李清忍着饥饿靠在床头,狠狠地锤了锤床面:“可恨,一个看门的杂碎,竟然也妄想把我当枪使。”
不过他虽然居心不良,却也说得在理,那小子和那老虎分明是想报复我,故意让我出丑。一个野小子还想攀上大小姐,确实不能让他活着回到镇上。只是以我跟他的过节,若是在路上解决他,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我做的,何况那时我身上的伤痊没痊愈还是两说。连韩深都没在他手上讨到好处,也不好得手,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嗯,奇怪,他一个孤儿,去沪依城做什么?他还这么小,刑期也还没满吧,怎可擅自离开流徙之所?
昏暗的房间里,缠满白纱的头上,两颗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