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沅湘尽,三年客始回。夏云随北帆,同日过江来。水漫荆门出,山平郢路开。比肩羊叔子,千载岂无才。——《四月一日过江赴荆州》唐-张说)
……
他将碗中最后几粒米扒拉着进了嘴中,抬头望了望,门外天空一片暗沉。
“这天都阴了多久了。”掌柜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店内一片沉闷。
照平日里应是人声鼎沸,只怕这恼人的天气,也着实影响人们的食欲,虽已到饭点,却不见人影往来。
“看样子这天是有大动静,我估摸着这雨若是下起来,一连几天都不会停。客官若是赶路,还多有不便。倒不如在此地寻个住处,待这雨过天晴再走也不迟。”掌柜提议道。
他点点头,以示肯定。
谁知这结完账刚一抬脚出门,便和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还未准备开口道歉,一抬眼却见不得了,好巧不巧,此人正是之前那位贼眉鼠眼的小盗!
小盗似乎也认出了他,立刻转身准备逃走。
他快人一步,伸手拽住了小盗,怒视着他的眼睛。
此回在气势上便胜出一大截。
“哎,您、您抓我做甚?”小盗眨眨眼,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还想跑,认出我来了?”
“先、先生怕不是认错人了,我们未曾谋面啊……”小盗满脸牵强的笑着。
“认错人?不可能!”他语气强硬,态度坚决。
“可、可我是真的不认得先生呀……”小盗仍然一口咬定。
“不认得了?那你再仔细看看。”
小盗眯起眼凑上前仔细地瞧了瞧,随后又摇摇头。
“你不认得我?你盗了我的钱财,此刻竟说不认得我?”
“哎,你别诬陷好人,我何时盗你钱财了?你有证据吗!我明明都不认得你,却一上来就说我偷你钱财,这分明就是诬赖!光天化日之下行此举,还有王法吗?”小盗强词夺理。
“休要狡辩!上次是你盗了我的盘缠,叫我好是一番难堪。此回将你捉了正着,定将你送去官府处置!”他气愤地说。
“哎、别别别,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小人也是囊中羞涩,一时犯了糊涂,先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千万莫将我送去官府。”谁知一听此话,小盗立刻服了软。
“那行,你将钱还我,我便不再与你计较。”他并不想招惹太多的是非,毕竟眼下何事为重,心中须得掂量清楚。
“这、这……”小盗面露难相。
“怎么,不愿意?那我现在便把你交给官府。”
“哎,不不不不!先生听我说,小人不是不想还钱,而是身上着实没钱了。先生若是要钱,不如等我攒足了再还与你如何?”小盗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满脸堆笑道。
“这不行,万一你再跑了,我去何处寻人。现如今我给你两种选择,要么还钱,要么送你去官府。”他始终不肯退让。
“哎,这、这……”小盗慌了神。
“好,你执意如此,我这便将你送于官府处置。”说罢,他便扯着小盗向外走。
“这、这位先生,您且慢、您且慢,我瞧您器宇不凡,有大富大贵之相,敢问您是何许人也?”小盗一边拉扯,一边转移话题。
“我乃寻常书生,何来大富大贵之说?”他皱皱眉。
“哎,我就说不会看错,想必您应是为了进京赶考?”小盗附在门框上,始终不肯向前半步。
“是又如何。”
“先生,那就没错了,您有贵人之相,说明此番进京定能考取功名,成就一番事业。”
虽是阿谀奉承,但听了心中着实舒坦。
“多谢。不过,你想说什么。”他不动声色,想看看这小盗心中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您看,这天色阴暗,大有不测风云,若有大雨将至,怕是要耽误些赶路的日程。既如此,先生定要在此寻个住处,避过这时日方才继续赶路。”小盗面色转喜,滔滔不绝道。
他仰头看看天空。
“正有此意。”
“哎,这就好说了!”小盗一拍手,眉眼展开来道,“先生一路过来,吃住开销怕是占了大头,又恰巧需在此多逗留几日,凭白无故花了些冤枉钱。虽不可避免,但我恰好有一省钱的办法,能少破费些,不知先生是否有意采纳。”
“哦?说来听听。”他的好奇心被钩了起来。
“我识得一店家,正巧也在此地。我与他讲讲价,一日份的钱,可住三日!”小盗比了个手势,趴在他耳边神秘兮兮的说道。
“此事当真?”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真!”小盗信誓旦旦,“正好省下的钱当我还了便是,免的先生再向我讨要,方便你我,岂不美哉?如此来说,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说罢,小盗向他挑了挑眉。
他思索了片刻。
小盗言之有理,倒不如听从其建议,省的再与他计较,一切都以抵京为目的,莫再节外生枝。前路未知,手头宽裕些也好以备不时之需。
“可……你叫我如何信得过你?”他对小盗仍抱有戒心,谁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呢?
“先生莫要怀疑,我的把柄不都全在先生手里握着呢,生死都由您来定夺,您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生死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他撇撇嘴。无非就是将你送去官府罢了。
“再说了,当时偷盗也实属无奈之举,并非常态。现在这有能让我等一举两清之事,我何故再去做不义之事为难先生呢?”
这……倒也在理。他逐渐放下了戒备。
于是,他点点头。
“那,你引我前去。”
“好嘞,先生随我来。”小盗谄媚一笑。
……
“先生,您看如何?”
“是不错,一路上走来,住店无数,此处环境应是最好的了。”他环顾四周,感慨道。
“先生,您在此等候片刻,待我前去与他说道说道。”
说罢,小盗便上前同掌柜争论起来。
他并不想参与,就近随了把椅子坐定,远远地看着二人争辩。
只见小盗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意在与其一分高下;掌柜口若悬河,一手指指点点,丝毫不落后。
这样的事若是交给自己来做,恐怕也是完成不了的吧。他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争论结束。小盗得意洋洋的朝他走来。
“怎样?”明知结果如何,他却故意问道。
“此店一晚本是一百钱。在我据理力争之下,他们退让了,二百钱可住五日!先生,您看如何?”小盗冲他比了比手势,眉飞色舞地说。
一晚竟要一百文!他张张嘴,没有叫出声。
这夸张的住宿费用,可抵之前几日的吃住开销了!
“这……折算了半数有余啊。”他强作镇定。
“是啊,就这还废了我老大口舌。”小盗一边对他说着,一边扭头使唤店小二,“有水吗?给我倒点水。”
“话说你不是和店家很熟络吗,怎么不再多讲些?”
“哎,都是些见钱眼开的黑心商家,岂能和他们讲得通道理,到此已算是先生走运了。”小盗叹了口气,转而问他,“如此说来,先生,您打算住几日?”
“五日……若是二百钱……”他默念。
“先生,依我看,就住五日吧。”
“五日……”他重复着。
二百钱对他来说不是小数字,但以眼下的情况,留宿于此已是板上钉钉,离开此处,又不一定能以更划算的价格找到这样条件良好的住店。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小盗突然插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先生,您也瞧见了这天气。大雨莫说是三两日能了的,倘若您提前出来了,遇着这大雨,又该如何决断?到那时该去何处寻这般划算的店家?您大可去寻些便宜住处,可那环境想必先生也心知肚明,一日尚可,两日勉强,若是三日四日,先生可还耐得住?这边卧于榻上,头顶还顺些雨水,四壁漏些寒风,还如何安稳?”
小盗还真是巧舌如簧,句句说到心坎。
他思索片刻后,咬咬牙,对小盗说:
“那、那就五日吧。”
“哎,那您将钱交与我,我这便帮您敲定此事。”小盗眉开眼笑。
他想也没想,从衣衫中取出一串铜钱,摊在桌上,点好数交与小盗手中。
小盗拿着钱走到柜台,又是一番说道。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
“我又同他讲了讲情,这便许你五日份的吃食,一并算在这住房钱里了。”
“这……”他连忙站了起来,心中充满了感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算我还您钱了。怎样,先生,现在您还要将我送去官府吗?”小盗冲他眨眨眼。
他笑着摇摇头,发觉自己方才错怪了好人,心中煞是愧疚。
“先生若是无事,那我便离开了。”
恍惚中,他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小盗已然离去。他连忙跑出店门,想询问其姓名,可小盗早已不见踪影。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他站定了一阵,便又折回店里。
……
墨洒长空,万籁俱寂。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声紧随其后,震耳欲聋,撕破了夜晚的宁静。
雷声不知惊醒了多少熟睡的人。当然,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翻身下榻,小步走到窗前。
刚一推开窗,风便卷着雨水吹进屋子,将他迎面浇了个透。
他连忙将窗子掩上。
渐渐的,风小了,雨密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下大了。雨水落在屋顶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他抬头看看屋顶,又重新走回到窗前。
打开窗子,屋檐的水串成一串,顺势而下,打在窗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窗外的世界一片漆黑,伴随着沉闷的雷声,雨水敲打着树叶,这是盛夏的宣告。大雨浇透了地面,洗去积存的暑气。
都说雨夜更易入睡。
可是,那些远在他乡的游子们,即便放下了心中的牵挂,是否又能安然入睡呢?
他从包裹里取出笔墨纸砚,接了些雨水后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点燃烛灯。
一边研磨,一边念念有词。
待一切准备就绪,才提笔:
谁知夜雨思,花落易轻逝。笔落荆州月,相逢会有时。
……
“客官还要加些菜?”
“不用了、不用了。”他连忙挥挥手。
“饭菜可还合口味?”
他点点头。
雨还在下着,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
因这大雨,店里并无来客。
他是店里为数不多的住客。
掌柜对他也是倍加关注,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客官若是想吃些酒水,可与我道来。”
“啊,不必了,我不会饮酒。”
他连忙拒绝。
雨滴从树叶上滑落,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勾连在一起,结成水柱离落在地。
“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若是这样下去,怕是要把田都给淹了。”掌柜站在门口,忧心忡忡地说。
“客官,你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倒不如在此多住些时日。”掌柜突然扭头对他说。
他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没有作声。
“一日还是太短了,照此看来,客官还得续几日的房租。”掌柜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他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日?”
“正是。客官不是只付了一日的房钱?”掌柜迟疑地看着他。
“我明明付了五日的房钱,怎么到此就成了一日?”他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掌柜也愣住了。
“莫不是我记错了?”
说完便连忙跑到柜台前,翻出了账本,细细研究了一番。
“没错,是一日。一日一百钱。”
“怎么可能。我明明付了二百钱,是同你讲下的价钱,可以住五日,先生打算出尔反尔吗?”他有些气愤。
“客官莫要生气,您听我细说。”掌柜安抚道,“您确实只定了一日。房钱是一百文,您也确实只交付了一百文。当初是客官您的侍从将钱交与我的,不会有错。”
“先暂不提几日,可我明明付了二百钱,怎么成了一百,剩下的钱呢,你们是黑店吗?现在竟翻脸不认账!”虽是嘴上强硬,但他的心里逐渐开始不安。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小盗在中间负责传达信息,自己从未插足,若掌柜所说为真,那……
“客官可不能这么说,我等是老实人,做事做生意本本分分,不做亏心事。您交与我手中的确实就只有一百钱,不曾有错。您的侍从还同我争执了许久,只是这房钱一百着实一文不能少。随后他就交与了我一百钱,只一日的房钱。最后他竟没有向您传达此意?”掌柜的样子并不像是在说谎。
“不是说二百钱五日?他与您讲的价钱。”他还是不死心。
“住店钱我是分文不让。您也瞧见了,这样的环境,一百文也着实合理。二百钱五日,还加每日的饭钱,这亏本买卖小店赔付不起啊。”
难道,自己真的被骗了?
掌柜打量着他,小心地说:“客官不如将您的侍从叫出来,核实一番?”
现在还去哪里找人啊。他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那人……不是客官的侍从?”掌柜察觉出了问题。
“他是盗我钱的小贼,恰巧在此地遇见,准备将他交与官府。随后他同我说有划算的住处,算作偿还。出于节约,我便应了他的请求,本作一百钱一日,他同我讲道二百钱五日,我方才许了他二百文。”他解释道。
“依我看,客官您是被骗了。他只交与我了一百文,余下的钱,想必是中饱私囊了。”掌柜摇摇头。
“这……”他叹了一口气,“当初他向我诉说苦衷,我便轻信于他,当以浪子回头,可谁知死性不改,又骗我钱财。也怪我大意,过于信任他,才导致如今下场。”
“客官莫要太自责,以此为戒,下回便不再犯错。二百钱虽不是小钱,权当买了教训,也算作阅历。”掌柜安抚道。
“不行。”他摇头,“我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