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们儿生日,正月初五!
我一直挺喜欢这日子的,念起来不但朗朗上口,而且还挺好记。
一到过年,跟我相熟的亲戚朋友,基本没几个不晓得那天是我生日。
毕竟是过年,大人们兜里多多少少都有些闲钱。
所以我除了标准的压岁钱外,生日红包也能攒下好几块钱。
这时候,买回来一毛钱二十个的水果糖、还有辣的让人上火的豆腐皮,再添上酸甜口的无花果干,小山般的一大堆全藏在被窝里,等晚上夜深人静了,能直接一口气吃到饱。
反正一年就这么一回,所以即便冒着第二天有极大可能会窜稀的风险,我也乐此不彼,连着好些年都这样干。
这年我六岁,身子骨比起以前,也结实了不少。
前两年,我体质一直很差,而且人长得也很瘦小,但生的却偏又十分白嫩,虽然顶着一头米粒长的短发。
但远远看着,还是跟个小姑娘似的,跟我的名字极为不符。
吕朝琥,这名字可不是我爹取的。
生我那晚上他急了大半夜,一本新华字典也翻了一夜,第二天嘴上连水泡都燎起了好几个,但这名字还是没有着落。
后来还是我那当过大队书记的爷爷,第二天赶早来医院看我,见名儿还没起好,他老人家亲自给起的。
我这名字有些讲头,朝是我们这辈儿的中间字,这是没跑的。
爷爷第二天听说,我昨晚生下来的时候没哭,而是全程睁着大眼睛打量四周,后来还是我爸担心可能是被羊水呛着了,啪一下打了个屁股,我这吃痛才哭的。
他老人家啧啧赞道,称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有一番气魄,名字也该彪悍些。
他便给提了个虎字,又因为我娘姓王,老人家念着我娘给吕家又生了个带把的种,便把她的姓也给加进去了,就成了琥字。
藏龙坎子,小地方,吕朝琥名字写纸上看着虽然不错,但平日里招呼起来,却不怎么顺口。
爹便又给我起了个小名,叫虎子,说念叨起来方便。
但据我估计,多半是他自个儿想体验下取名字的滋味儿罢了,我认识不少哥们儿,名字偏门的也不少,也不见有几个多取了个小名的。
我人虽然生的瘦小,但在藏龙坎子这一亩三分地里,却是出了名的皮,平日里最能闹腾。
掏鸟窝、抓黄鳝,挖蛇洞、套野鸡这些把戏,不能说无师自通,但绝对是举一反三,只要看人做过一次,自己再试几回,便已经熟稔的不行。
靠着这几手绝活,我没少给家里饭桌上加肉菜。
所以我虽然能折腾,但一直也没闯过祸,加上时不时还能吃点好的,爹娘平时也就由着我撒欢了。
没人管,加上性子野,我凭这小小的个子,反倒成了我们那一批小鬼头中的孩子王。
很长一段时间内,藏龙坎子里的土狗有一个算一个。
凡是见着我,都得十分自觉呜呜的叫着,夹起尾巴战战兢兢的绕道走,身怕我再去折腾它们。
但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年我六岁生日一过,便开始眼巴巴的盼着正月十五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我心心念念的,便是那一个个晶莹剔透白玉似的汤圆。
我娘包汤圆的手艺那是顶好的,肉馅的皮薄个儿大,味道厚重油性又足,吃不上两三个,身子便暖酥酥直冒汗。
糖心馅儿的个头小,但里面裹了往年晒干的红枣沫子,还掺了些老舅从山里带出来,上面还长着青苔的野蜂蜜屑。
那滋味融到嘴里,甜虽然也甜到心坎里,但却不腻人,山蜂蜜的清新和微苦中和了蔗糖浓郁的甜味儿,便是不喜甜食的人,三两下也能扒拉下肚一大碗。
除了汤圆外,还有个连大人都十分喜欢的玩意儿,那便是阳灯,阳灯就是孔明灯。
阳灯在其他地方,我是不知道怎么做,但在我们藏龙坎子,都是用一张张米许长宽的白大纸,用浆糊粘好了,再套在竹圈上做成的。
样式美不美观不重要,毕竟再这么折腾也还是那大馒头样,关键是得大,谁家做阳灯用纸最多,竹圈最长,那围在他家的一群小屁孩肯定也最多。
当然,我也是那群小屁孩里其中一个。
因为年纪太小,我们很难从江边的竹林将一颗竹子砍倒,然后剔除枝叶后千难万难的将它拖回家来,还得用刀划成一根根细长的竹条,这才能做成竹圈。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现成的竹圈,白大纸也得花钱买不是,再加上我们也懒得折腾,所以基本都是边看着大人做。
七八个小孩围成一圈,要不叽叽喳喳嬉笑着对干活的人指手画脚,要不用木棍沾了浆糊蹲树根下黏蚂蚁,反而要比自己做来的有趣了。
放阳灯很好玩,但去寻别人放飞后,燃料用尽掉落的阳灯,就更好玩了。
十五的月亮圆,小孩子眼力又好,老远的要是看到天上有个灰蒙蒙的影子飘落下来,便呼啦一下全赶了过去。
,一个个脚步都放的飞快,要是一不小心跌倒了,谁也不会哭闹,只是站起身来拍拍土,马上又争先恐后的跑去。
人人都想第一个寻到,捡回家再放些蘸了鸡油的冥钱纸,再拿堆半干的稻草引燃了放阳灯下面烘烤,这浓烟蒸腾下一催,捡回来的阳灯霎时间,便又能飞回天上去。
不过谁也不比谁快多少,通常一个阳灯落下,一群孩子呼啦赶去后,都是不晓得谦让的。
便全都一起动手上前争抢,结果便是一个好好的阳灯,三两下便被五马分尸。
到最后,只能每人手里都捏着张或大或小,被烟熏的漆黑的灯纸,。
要是男孩多了,特别是其中还有平常就不对付的那种,很容易抢着抢着便打起来。
我个子虽小,但下手却黑的很,打架一向没轻没重。
别家的孩子都在抱着脑袋摔跤时,我就玩命的踹肚子,拳头也尽往腮帮子上招呼,反正哪儿疼打哪儿。
跟我玩的最好的几个焉犊子,后头在打架这方面,都得到我不少真传,所以附近这一大片中,谁都知道我们藏龙坎子有群半大孩子,是最不好惹。
六岁的正月十五,那天夜里的月亮出奇的圆润,亮澄澄的像极了个刚出炉的大芝麻饼子,馋人的紧。
不过心心念念了这么久,没想到却等来了场大祸患。
那日晚上,我们一伙要好的小鬼头,总共有五六个围在村尾。
原本,我们也计划着要抢阳灯来着,但闫师杰下午却给我们提起。
今早同他爹去河边伐竹时,有闻竹鸡声,且量似乎不少。
大概位置他已经摸清楚,只要今天晚上家伙式带齐,一大锅辣椒煸竹鸡是铁定跑不了的。
闫师杰是我打小就最要好的哥们儿,既然他开口了,我肯定也不会驳了他面子,于是也干脆在边上撺掇着一起去。
而且说实话,竹鸡这玩意肉虽然少,但味道却着实不错,这大冷天再配上辣椒美美的炒上一大铁钵,那滋味,啧啧!
不过显然不是我一个人馋这竹鸡吃,其他几个也当场就答应了,约定吃完晚饭就到这儿来集合。
竹鸡实际上并不是鸡,而是一种只能短距离贴地飞行的鸟类,个头跟鸽子差不了多少,喜欢生活在竹林中。
跑的又十分快,不下套不用弹弓,是很难捉到的。
这东西贼的很,一有风吹草动,便立马扑腾着翅膀迈开两只长爪子逃跑,短距离下连狗都追不上。
而且只在夜间出没,没法用弹弓,下套也不容易捉到,所以我也没吃过几回,只是记忆中竹鸡滋味尤其的好。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玩意发现,这小东西只要晚上被强光这么突然一照,就立马竹鸡变木鸡,只能傻傻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平日里最机警的小东西,这时候就如同砧板上的肉,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所以,今晚要想成功吃到竹鸡肉,还得看张明东。
这小子家里有几个子儿,他爹是倒腾木材的,从山里人家买来,再卖给外地的大商人,家里这两年都又盖起两间偏房,砌的是顶好的大红砖,抹的是雪白的实墙灰。
所以即便是手电筒这种高级货,他家里也备了足足有三支。
于是,我们一早就怂恿他,让这小子晚上怎么着也得摸一只出来,晚上照竹鸡没这玩意儿还真不行。
这倒不是咱抠搜,只是除了张明东外,我们几个家里都相对较穷。
基本都只有一只手电,要是偷摸给拿来照竹鸡了,家里人万一晚上要使,那铁定得东窗事发。
别到时候辣椒煸竹鸡吃不成,竹笋炒肉倒是饱饱实实吃一顿。
等人都聚齐了,闫师杰拿手戳了戳张明东肚子软肉,“东西带来没有!”
后者其实是个小胖子,人长得白白胖胖不说,这性格还有点柔,平时做事也拖沓。
当然,落在我眼里,这就叫娘们儿兮兮。
所以老实说,平时我是不大愿意跟张明东一起玩的,认为有些跌份儿,但今天没办法,要想成事儿,还非得叫上这家伙不可。
张明东今天有点小人得志,他一改往日骄里娇气的做派,十分嚣张的一掌拍开闫师杰爪子。
然后从怀里一阵摸索,献宝似的掏出了把带着锈迹的铁皮手电筒,他嘿嘿一笑:“东哥都出手了,那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我将他手里的电筒接过来,摩挲着上面粗糙的铁锈,然后怀疑的摁了下按钮。
手电顿时射出一道昏黄的光术,将我们几个冻得通红的小脸,都映的十分清晰。
我怀疑的说道:“这玩意能行吗?比蜡烛强不到哪里去啊!”
“你就拿好吧,本来也没多少电了,照个鸡儿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咱可提前说好了,得听到动静才开灯,要不然剩下这点电都给用完了,我回去非得挨揍不可!”张明东摆了摆手,表示小意思。
我对这些活儿一向比起擅长,所以像拿手电筒这种重要工作都是归我,而闫师杰则走在第一个带路,我紧随其后。
月光明晃晃的,路旁上有不少老树横生,但已是深冬,其上枝叶早掉落了个干净。
所以哪怕不开手电,脚下这条坑坑洼洼的黄泥路,借着月光也能看的很清晰,走的稳些,并不担心会踏错跌倒。
黄泥路右侧有条溪沟子,二者远远看去,如同一白一黄两条长蛇,弯弯曲曲一头扎入江水中。
江水和竹林地,还隔着很宽一片江滩,江滩上多是些鹅卵青石,大的好似水缸,小的只顶个指尖,石间缝隙中常常长着半人高的貂尾草。
大石下螃蟹尤其多,个头大性子也猛,但架不住它膏肥味美,便是冒着被钳子夹的危险,也有不少人爱捉来吃,或炸或蒸,反正味道是顶好的。
江里的鱼也又杂又多,其中有种是这条江的特产,叫青鱼。
青鱼形似鲤却偏瘦,鳞片细密如同鳟鱼,肉质爽滑细嫩,便是一次性吃上几斤也不腻,将鱼头破开,里面还有一骨,这鱼骨生的神似一把玉剑,所以这骨又叫剑骨。
不过不管是青鱼还是肥蟹,都只是天热时才算好,一到冬天,这些东西不但难寻,而且味道也远不如夏日间。
老人也有教诲,若非饥荒年,莫下冬江水,出暖花开日,再慰口欲福。
便是给它们繁衍生息的余地。
冬天里,不但鱼蟹藏匿了,水流量也要比夏日少上很多。
都已经能很清晰的看到,江面碎浪溅起的水光,但四周却依旧静悄悄的一片。
水流声很小,没有虫鸣、亦没有鸟叫,风声微不可闻,连鱼腥味儿也淡了不少。
一般来说,我们是很少大晚上还来这里的。
因为在农村,江滩河岸这种地方,一般都是阴气最重的。
就算再白日里,平常也很少有人来,所以这里属于撞鬼的频发区,至少我就听大人讲过不少鬼故事,都是在这片江滩上发生的。
如半截身子,会趴在活人身上的大高个恶鬼、还有将手搭在人肩膀上,问人借火抽烟的狐狸,反正稀奇古怪的事儿一大堆。
现在虽然人多,但此情此景下,我还是不可避免的联想到了这些事儿。
平时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这时候心里也有些微微发慌。
张明东因为体型的原因,又是个小短腿,所以得到个冬瓜的外号,跟我这虎子比起来,差了可不止一大截。
平常很难看到他出来玩,基本都搁家里看电视,体质自然而然也就比不上我们这些,整天都上蹿下跳的野孩子。
所以没走几步,便被甩到了最后面。
因为胆小害怕,他马上迈开两只小短腿,笃笃笃又跑着赶到了前头,这样反复了没几次,已经都开始大喘气了。
我心里暗乐,脚步不由自主的提快了几分,刚才一点点害怕的情绪,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闫师杰突然站定了身子,我因为一直在打量着四周,差点没一头撞他身上去。
正当我准备踹他屁股的时候,闫师杰突然用手遥遥指着前方夜空,瞪大了眼睛喊道:“虎子,快看,那坨是不是阳灯!”
这两字立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急忙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明晃晃的月光下,半空中果然有团黑乎乎的影子正转着圈往下飘,因为没有风,所以差不多是直线掉落的,目测离我们并不算太远。
我一拍大腿:“师杰,还真是诶,这个头看上去不小啊,我估摸着,起码用了八张白大纸!”
“那还愣着干啥,快追啊!”闫师杰也激动起来,说着就撒开两条大长腿跑起来了。
“走,走,都跟上!”我也来了劲儿,虽然说这趟来是抓竹鸡的,但有阳灯不捡那不吃拧了吗,大不了先捡回来再去抓呗。
这儿都是要好的发小,不担心会因为争抢把它撕破了。
等会儿回家了,边放阳灯边吃竹鸡,岂不美哉!
阳灯大概落下的地方,是一大片细密的沙地。
听说往久是没这块地的,几十年前因为青衣江上游,开凿了一条人工河,将江水引流到外市,导致青衣江水位大幅度下降,便将这块地露了出来。
这算是白捡的土地,也不用费力气开垦,藏龙坎子每户都分润了大概半亩。
只是这里土质较差,一般也就是夏季拿来种一些花生,冬季栽几窝白菜罢了,地势又偏远,属于一块鸡肋地。
这沙地与竹林间还隔了一片杂木林子,所以我们一个个跑的都飞快,不用担心因为动静太大,惊到竹林中的这窝竹鸡。
很快,我们便一窝蜂赶到这片沙地上,软糯细密的泥沙踩在软底鞋下,就像是走在一大团棉花上一般,弹弹的感觉很有意思。
沙地确实很瘠薄,不比家边上的黄泥地,脚边稀稀拉拉的豌豆苗,枝叶基本都泛着枯黄,且都耷拉着身子,明显营养不良。
这时候,天上的黑影也早已不见,不过掉落的位置大致在附近,肯定是没错的。
主要是今天没起风,要是起风的话,就算是燃料耗尽,落下的阳灯被风一送,直接飘到江对岸也不稀奇。
我身子小,但腿脚却也最轻快,这三两下功夫,连一开始就走在最前面的闫师杰,都被我甩到了身后。
再回头一看,其他人离我至少得有个十来米,冬瓜也紧紧的吊在后面,两个胖脸蛋涨的通红,吭嗤吭嗤的大喘粗气,但脚步却依旧不敢停下片刻,丫的这胆子也太小了。
“要不咱们散开找吧,这地儿挺大的,在耽搁下去夜就深了,待会儿还得照竹鸡呢!”闫师杰垫着脚向四周张望了下,没发现阳灯踪迹。
“这……不太……不太好吧!”
冬瓜大张着嘴,边喘边抗议,同时视线转移到我们附近,两座紧挨着的新砌坟包上。
这片沙地枕丘环水,三面风起涌动,背靠竹林养阴,地势平坦大气,视野开阔,算是处好地头。
且因为地质原因,就算长时间不打理,其中也不会生出杂七杂八的草木,省了祭拜时拾掇杂草的力气,加上种农作物的产量低,近年来便一直被藏龙坎子当做公用坟地用。
不过亡故的人,一般都是埋在自家的土地里。
所以这一眼望去,稀稀拉拉的就能看到七八个坟山,有新有旧,大都孤零零的占据一片地方。
以前到江里游泳洗澡、摸鱼抓虾时,看着这些坟山倒还没啥感觉,毕竟都是青天白日时来的。
这大晚上的再看着,别说是冬瓜了,其实我心里也有点犯怵。
不过作为藏龙坎子最有种的男人,我肯定不会怂。
再加上正好可以作弄下今天有些小人得志的冬瓜,我立马就点头同意了,并带头挑了个坟山稍微少些的方向,撒开脚丫子就跑了过去。
见我都走了,其他人也立马呼啦一下全散开了。
冬瓜可不傻,他也不怕别人笑话他胆子小,见状便立马凑到了闫师杰身旁,估计是看闫师杰个子最高,跟他待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
我暗乐了下,也没管他俩了,自顾自的开始寻摸起阳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