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食堂东侧门出来,走过一条蜿蜒小道,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路旁种挺拔的梧桐树,如同威严的哨兵,微风乍起,翩翩翠叶随风舞动。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花园,花园外头由绿意盎然万年青形成一圈天然的围墙,里面随处可见开得正盛的木槿花,枝桠婆娑,满树绽放,似是一段段极艳丽的绸子。花园中心是一湖清池,池塘中间横跨一座石拱桥,桥下盛开的荷花喧闹地挤在池塘,阵阵荷香飘满整座庭院。
小花园后面就是家属院了,家属院是一排红墙绿瓦五层小洋楼,修建于民国时期,本是木梁结构,后来出于安全考量,加了钢筋水泥固定,又将室内重新铺砖粉刷,小楼外部却依旧保持原貌。
正是晚餐时分,饭菜飘香,高远家的书房里,白清梦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新学的钢琴曲,父亲白荣培又一次出差在外无法归家,她只能以练习钢琴的名义,厚着脸皮来隔壁蹭饭。
高远和清梦原本是同时到青少年文化宫学钢琴的,文化宫只有一台钢琴,每次排队特别浪费时间,耽误他练习,高远就嚷着定要买一台钢琴放在家里,美其名曰,欲善其事,必利其器。
那时候一台钢琴的价格快赶上赵玉兰一年的工资了,她本不想买,但实在拗不过高远的软磨硬泡,又见他对钢琴如此执着,咬紧牙关给买了回来。结果他只摸了几次就再无兴趣,最后连青少年宫的课都不去上了,气得赵玉兰半个月没跟他说话。
幸好清梦坚持学习钢琴,才不至于让这笔巨款堆在书房吃灰,赵玉兰也略微舒心了一些。
钢琴靠墙而放,正对面是一个五层的红木书架,成套的中外典籍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层,下面两层却横七竖八地散着各类漫画,中间靠窗的位置放有一套电脑桌,高远此时正带着耳机专注地对着屏幕玩坦克大战,窗外正是那风景如画的花园。
或许是夏日闷热,清梦难以静心,手指都练到发烫却依旧不能流畅弹奏,转身看到高远一脸兴高采烈,想必是马上就要赢了,她只觉得心火更旺了。
钢琴旁边的圆形玻璃边桌上正好放着一盘荔枝,颗颗饱满,她掰下一颗,朝他脑袋扔过去,荔枝打中目标弹开,咕隆隆在地上翻滚着,高远却丝毫没有减慢手指频率,平心静气地说:“练不下去就打人?枉我免费借你钢琴那么多年。“
清梦胡搅道:”还不是你在旁边打游戏让我分心,而且这钢琴是赵阿姨买的,要借也是跟赵阿姨借,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
“拉不出屎还赖茅坑臭?再说了,要不是某人天天哭着喊着去文化宫练琴太累,我能在赵主任面前演那出大戏?不是我卖力演出,你能这么舒服地练琴?该不该感谢我?”高远成功结束战斗,转身说道。
“我哭我的,又没跟你哭,再说了要不是我日日来你家练琴,赵阿姨不知道要跟你冷战到几时,你该感谢我才是。“
”你的确是条白蛇,我当时脑子肯定是被门夹了。“高远眯眼咂舌。
清梦轻哼一声,起身捡起那颗滚到墙边的荔枝,仔细剥去一半果壳,晶莹剔透的果肉如同羊脂白玉蒙上清晨的薄雾,让人垂涎三尺。她递到他面前,歪着头:“高农夫,吃不?”
高远伸手想接过,清梦倏地奸笑着抽回手来,正准备往自己嘴里送,谁知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动弹不得,清梦还想挣扎,可论力气她哪是他对手,被他顺势拉到跟前,一个趔趄差点跌到他怀里,慌忙用另一只手扶了转椅把手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小白蛇,跟哥哥耍花招,你还嫩了点,乖乖送到嘴里来。“高远不可一世地戏谑。
突然的贴近让清梦脸红心跳,她胡乱地将荔枝连皮带肉塞到他嘴里,“你想吃就给你吃啰。”嗓子眼紧张得像是扭了一颗螺丝钉。
高远含着带皮的荔枝,却还不肯放手,看她面染桃花又手足无措,垂下的发丝轻抚他的脸颊。她今天穿一身浅黄色及膝连衣裙,修长的小腿与他的紧紧挨在一起,混合着夏日的炎热越发滚烫,心中荡漾起一汪春色,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他才慢慢放手。
清梦连脖子根都红透了,赶紧坐回原位,干咳着整理好自己的慌乱,抬眼看高远依旧是一脸平静,暗骂自己实在丢人,输的彻底。
赵玉兰开门唤道:“出来吃饭啦。“
”妈你先敲门可以吗,你能不能尊重下别人的隐私?“高远皱眉。
”你还要隐私?小梦练琴,你巴巴地杵在这干扰人家,没把你拖出来揍一顿就算是对得起你了。“
白清梦见有了撑腰的,撒娇道:“就是,就是他害我不能专心练琴。“说完朝高远做了个鬼脸。
“下次小梦练琴,你老实回你自己屋里呆着去!”赵玉兰瞪了一眼高远。
赵玉兰这么说,清梦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琴不是自己的,书房也不是自己的,鸠占鹊巢,却恩将仇报,确实是有点农夫与蛇的味道。
从书房出来,高国荣和余大爷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喝茶,余光荣腼腆地缩在一边,不时在他们得闲谈中附和一两声。
高国荣依旧梳着一丝不苟的大翻头,两鬓虽然银丝闪烁,却难掩年轻时候帅气的影子,兴许是工作性质的缘故,言谈间带着刻板的威严,让人难以亲近,清梦从小就有点害怕他。
见高光荣看了过来,清梦慌忙扭头,这才瞥见餐桌边还坐着一个安静的少年,他远山眉细长眼,白净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灰白的运动装松松地罩在身上,更显消瘦。他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如同石化了一般,又似乎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今天人多热闹,我特意多做了几个菜,你们赶紧就位,给点意见。“赵玉兰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笑着走出来。
余大爷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满脸皱纹绽开,如同夜空的烟花,他嘿嘿笑着:“玉兰,大叔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求着你们给小余安排工作,本就是添麻烦了,还要劳烦你这么破费,虾啊鱼的,这得多贵呀。“
”余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就别客气了。“赵玉兰笑着说。
余大爷是她母亲的远亲,当年就是母亲让她帮衬着把余大爷安排到大院工作的,其实以余大爷的资历当门卫是屈才了,但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她也只能帮到这样,本想等时机到了就给他寻个更好的差事,没想到收发室一呆就是十几年。
高远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自顾自坐下动筷,刚夹了一只虾放到清梦碗里,高国荣板着脸喝到:“没规矩了?长辈还没动筷,你倒是满桌子指点江山。”
高远向来跟他爸不太对付,刚想呛两声,赵玉兰忙夹了一只虾放到高远碗里,缓和道:“都是一家人,不讲虚礼,老高,你也别摆官架子了,赶紧尝尝这虾新不新鲜。”
赵玉兰又给星河碗里夹了一只虾,笑道:“星河,你也尝尝,我家高远虚长你三岁,你有事尽管找他。”
而后转头对余光荣笑道:”余大哥,星河这孩子聪明不说,还生得这么俏,你和嫂子教导有方啊。“
余光荣嘴上说着“没有没有”看向少年的眼却写满了骄傲。
柳星河面上虽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心理却为碗里的虾发愁着,橘红色的大虾驼着背,像是不堪重负的苦役,他从没吃过虾,不知先从头吃起还是从尾巴吃起,桌上无人动筷,他也无法模仿。
赵玉兰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继续给他夹菜,眼前的虾都快堆成山堆了,他手拿筷子微微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赵玉兰介绍道:“星河啊,这是小梦,算我半个女儿,小你半岁,学习挺好的,就数学差了点,你数学好,我让罗老师安排你俩坐一起,到时候可得多多辅导她呀。”
柳星河抬眼看向清梦,她白净的面容上有些许微红,此刻正浅笑着注视赵玉兰,几缕碎发飘在额前,漆黑如缎的披肩长发别在耳后,仿佛察觉到他的注视,她动手熟练地把虾头掐掉,再将虾壳剥开,抽出虾线,将整个虾仁取出放到高远碗里。
”赵主任,你赶紧坐下吃饭吧,菜都凉了。“高远嘴里嚼着虾说道。
赵玉兰笑着瞪了他一眼,停止在餐桌上指点江山,安心坐下拔了几口饭。
饭过一半,余大爷给余光荣使了个颜色,余光荣拿出一瓶茅台酒,浑身像是被蚂蚁爬过一样不自在,紧张地把高国荣面前的酒杯斟满,又迅速添满自己和余大爷的酒杯。
然后站起身子举起酒杯,结结巴巴地说:“感···感谢高厅长,今后···我一定好好工作。”说完仰头将一杯酒灌进喉咙,呛辣的劲儿让他顿时满脸通红。
如非必要的应酬,高光荣一向是滴酒不沾的,看在妻子的面子上,他拿起酒杯浅呷了一口,笑道:“余兄弟见谅,我酒量不行,今后白处长的出行可要辛苦你了。”
清梦原本在专心挑鱼刺,一听这话,疑惑地问道:”白处长?“
赵玉兰笑着回答:”单位给你爸配了台桑塔拉,正为着司机的人选发愁呢,好多部队转业的人都想来,但你爸那人脾气执拗,出差任务又重,不熟的人跟着我们也不放心,正巧余大哥来了,大家知根知底,高叔叔就安排他跟着你爸,彼此有个照应。”
余光荣才从刚才酒劲中缓过来,想到这些日子赵玉兰为他们全家忙前忙后,赶紧又添满自己和赵玉兰的酒杯,真心感激道:“赵姐,真的多谢您了,今天本来全家都要亲自来道谢的,只是女儿有些中暑,星河妈妈只好在家照顾···”
没等余光荣解释完,赵玉兰端起酒杯站起道:“余大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哥哥大老远来了,妹妹做这些是应该的,余大哥别放心上。“说完一饮而尽。
余光荣见她如此说,支支吾吾不知怎么接话,忙跟着一饮而尽。
余光荣继续朝自己的酒杯里倒酒,只是这次倒得很慢,他心里纠结着高公子这杯酒该不该敬。
当着孩子的面向后辈敬酒,确实不妥当。但是高厅长一家不仅给自己安排了好工作,还把小女儿的学位解决了,连员工宿舍都单独辟出一间给他们一家居住,面对这种恩情,余叔是嘱咐过的,能不能回报是一回事,礼数上一定要做足做满。
余光荣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心理的纠结转化为手里的踌躇和眉头的扭曲,额头的汗似乎都要渗出来了,见酒杯渐满,他挣扎着端起千斤重的酒杯,朝高远道:“叔叔也敬你一杯···”
高远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埋头大口趴饭。
柳星河见余光荣愁眉紧锁的困窘模样,自尊心和无奈感齐头并进,嘴里的虾明明初尝带甜,此刻却弥漫苦味。
饭桌边的空气似乎开始凝结,余大爷只是为他干着急,却也不好当面提点,高国荣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这股尴尬,慢条斯理地剥虾,赵玉兰见他如此,索性也装着糊涂,只在桌下轻轻踢了高远一脚。
清梦只觉胃里有些不适,瞅了瞅高远,见他还是没反应,便放下筷子拿了茶杯对余光荣道:“叔叔,您是长辈,又远道而来,该是我们敬您,我以茶代酒,以后我爸要靠您多照顾照顾了。”
余光荣赶紧顺着台阶喝了一口,坐了下来。
清梦越吃越觉得食不知味,于是朝众人说道:“叔叔阿姨,我没什么胃口,想先回去躺躺。”
赵玉兰起身摸摸清梦的额头,满脸担忧,“我瞧你刚才脸色就不对,怕是在书房里练琴太久,闷到了,要不带你去趟医务室?”
“没什么大事,我回去休息下就行“
又对余大爷说:“爷爷我给你煲了银耳雪梨汤,回头给您送过去。”
余大爷他脸上还挂着笑,声音却有些嘶哑,显得相当疲惫,“那就谢谢我们小梦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高远放下筷子:“我也饱了,你们慢吃。”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跟着清梦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