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上午，沙苑连绵无际的芦苇丛被风吹过，沙沙作响，二十万东魏大军乘风而来，向东而行。
温煦的阳光照耀着高欢，骑在马上的他微微眯了眯眼。
此处距离宇文泰大营已经不足二十里，今日一战，将是他一统北地的契机。
高欢心中既急切又得意：谁能想到破落户出身的他，十多年前还在怀朔镇当邮差，奔波于洛阳与北镇之间，可如今权倾北地，更有机会建立不世功勋。
此时的高欢甚至已经在筹划此战过后，派遣哪些部属出镇关西各州，也许应该将都城迁回洛阳，便于掌控关西。
当然，将大丞相府迁至长安，自己在关中统领军务，由阿惠在邺城掌控朝廷，也是一种办法。
更极端点，甚至能够篡位建国，北地也无人敢有异议。
至于宇文泰，虽然年初折了窦泰，但高欢依旧没有对这人引起重视，他承认宇文泰颇有能力，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死于自己离间计下的贺拔岳。
不止是高欢，自从出晋阳以来，军中将士都弥漫着一种盲目自大的情绪。
这种心态源于悬殊的兵力对比，也源于他们过往的彪炳战绩：
他们曾在广阿之战以一万余人大破尔朱兆十万步骑。
又在韩陵之战以三万人击溃尔朱集团二十多万联军。
两次战役奠定了如今东魏基业。
以弱都能胜强，如今二十万大军汹涌而来，放眼天下，谁能格挡。
“报。”远方有哨骑打马而来：“启禀高王，前方五里外发现有西贼大军。”
“高王，战机稍纵即逝，末将愿为先锋。”韩轨忍不住请命道。
身边听令的诸将如何肯甘居人后，纷纷请为先锋。
高欢没有预料到宇文泰竟然会舍弃大营，与他野外决战，稍感意外，却又不放在心上：
无论野战或是攻营，结果都早已注定，他高欢、他贺六浑才是唯一的胜者。
正要下令进兵，大将斛律金却疑虑道：“高王，此地芦苇茂密，便于伏兵，末将唯恐西贼有诈。”
斛律金，字阿六敦，是高澄爱将斛律光之父，与大部分北镇将领一样，敕勒人斛律金参与六镇起义，之后在尔朱荣麾下效力，履立战功，受封镇南大将军。
他也是在这一时期与同为尔朱荣部将的高欢相识，并认定高欢才是真正的明主，诚心投效，跟随高欢弃尔朱氏，于信阳举义。
高欢此次调遣十万六镇鲜卑兵西征，其中有三万步骑就是斛律金的部众。
同样做为统兵大将，斛律金与饱受猜疑的侯景处境大不相同，高欢甚至将他儿子调去给高澄当亲信都督，希望这两人能延续他们父辈之间的亲密关系。
斛律金的建议颇有道理：沙苑这片地形确实是天然的伏击场所。
高欢摸着下巴沉吟，正犹豫是否应该进兵，却瞧见身边众将盔顶的红缨向着东方飘曳。
高欢顿有所悟，他眉开眼笑地指着两侧向东倒去的芦苇，得意道：“今日西风助我，若是使火攻，宇文泰必然葬身火海。”
这条计策算不上高明，但绝对有效。
可麾下将领们大多面露疑难：若是宇文泰被烧死，功劳算谁的？
谁不想拿到宇文泰的首级，立下西征第一功。
就在众将踌躇之际，侯景拱手道：“高王，我们应当生擒宇文泰告示天下，若是葬身火海，尸体无法分辨，世人又如何能够信服。”
“高王，我军浩大，贼军势小，相当于一百人对阵一人，何须惧他伏兵。”
出言附和侯景的是大将彭乐，侯景或许别有用心，但彭乐是个莽汉，他这番话代表了高欢麾下大部分将领的看法，对于他们来说这一战唯一的疑问是究竟由谁夺下擒斩宇文泰这份功劳。
高欢稍稍考虑终于放弃了火攻的计划，一方面不能寒了众将之心，另一方面也觉得生擒宇文泰，或是得了宇文泰的首级，正如侯景所言，传示天下，也许关西可以不战而下。
“大军保持戒备，继续前行。”
虽然放弃了火攻，高欢到底征战多年，得了斛律金的提醒，还是警惕途中遇见宇文泰的伏兵。
大军前进两里多地，一路平静。
直至能够远远望见宇文泰大军才止步停了下来。
“高王，下令吧。”众将纷纷请战。
高欢也不再犹疑，呐喊道：“众将士，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今日，尔等且取宇文泰首级，博一个郡王出身。”
不需要他再吩咐，各将奋勇争先，唯恐被他人夺去了宇文泰。
哪怕这片芦苇丛不利于骑兵冲锋，可二十万大军冲杀的声势实在惊人，就连宇文泰也不得不引军后撤。
斛律金领着麾下三万六镇兵落在了后头，紧紧护在高欢周边，他始终担心前方有宇文泰的伏军。
而此时就连高欢亲信都督尉粲都领了大部分亲卫冲锋在前，东魏众将眼见宇文泰要逃，更是打马扬鞭，催促急行，整支大军渐渐脱节。
东魏大军一路追出近十里，编制都已经散乱了。
“高王，不能再追了，前方必定藏有伏兵。”
纵马而奔的斛律金冲着高欢大声喊道。
其实不用他提醒，高欢也发觉了不对劲，可此时的军队犹如脱缰的野马，如何拉得回来。
“速速击鼓，各部止步，原地待命。”
他不敢直接下令撤兵，唯恐宇文泰追击，两军对阵，往往一退便是溃不成军。
军令才出口，便听到前方隐隐有鼓声传来，那节奏是东魏大军撤退的鼓点。
宇文泰经由昨夜达奚武探营，早就知晓东魏军号内容，此时将身后追兵引入伏击圈后，不在耽搁片刻，当即下令击鼓，这是东魏撤兵的鼓点，也是西魏冲杀的鼓声。
已然脱节的东魏将士听见鼓声，骑兵勒马而回、步卒止步而退。
正当东魏大军要撤时，两侧芦苇丛中埋伏许久的赵贵、李弼，各领左右两军趁势截杀。
高欢听见鼓声时，早已经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而前方传来的喊杀声却是如此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