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谓言头回来黎复阳的宅邸。
宅邸不大,就是两进的院子,清幽淡雅,朴素的很,种着几棵树,只由它们自由伸展,全然看不出这里面的主人曾经是能同西凉苏达王争锋的人。
宅子里人不多,李谓言所见不过六七人,行止规矩,沉默无言,只垂头做自己的事,并不曾因主人不能理事便行迹散漫张狂,也不会好奇打量这位陌生客人。
宅邸里只设了灵堂,未挂白幡,李谓言进去敬了香,因棺已定盖,李谓言未曾见到管家的遗容。
他心里头只是隐约觉得奇怪,已然定棺却仍不下葬,他想着怕是黎复阳如今病重,无法主事,未多纠结,绕过侧门,往黎复阳的院子里去了。
刚进院子,便正撞见一个小厮端着药碗从房间里退出来,听见有来人的动静,微微抬头瞥见了李谓言,立即埋首,一路疾行出了院子。
李谓言本没有注意到他,但他实在是有些可疑,李谓言偏头只来得及看见他拖着瘸了半残的腿走出院子的身影,还没来得及有疑惑便听身边那个小厮催促道:“公子,烦请您快些进去吧。”
李谓言点了点头。
如今天寒地冻,外头也实在站不久人,可甫一进屋子,李谓言便被满室近乎沉闷的暖意有些熏得睁不开眼,充斥着药的苦香,闷的让人提不上气来,看向躺在榻上的人,披头散发,毫无声息地躺着,李谓言走近,还吓了一跳,那个一贯瞧着云淡风轻的人,瞪大着眼,死死盯着床顶,都懒待扭头看进来的是谁,开口道:“出去。”声音粗粝嘶哑,再无往日温润恬淡。
“黎兄。”李谓言看着床边还未动的药碗,还冒着热气,“黎兄,逝者已矣,生者得活下去,你先把药吃了吧。”
黎复阳听见他的声音,猛地偏头过来,眼中迸发出的恨意如同冷箭一般,钉在他的脚边,让他不敢再上前一步。
“是你,是你!”黎复阳咬牙切齿,双眼猩红。
李谓言有些不解。
“我明明就该成功了,为什么你要阻挡在我前面!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因为你,呵,如果不是因为你姓李,我绝不会容忍你至今!”
“什么?”他方才便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现在突然想起来,那个刚刚院子里撞见的瘸腿家仆,他见过,在青明山上,那时候那人扮做受伤的猎户,在他出门打水的路上,他试探过方才带回静庐,弘庆帝还叫给他用了上好的伤药,之后在与‘猎户’的闲谈中,无意......透露出这静庐里只有他们爷孙两的事。
李谓言抬头,看向那个已经不人不鬼的青年,半撑起身子,用怨毒的眼神望着他,想起了在这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黎复阳的生辰,他说的盗贼、报仇、原来说的是......黎复阳,黎复阳,黎,骊,他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青年:“你是......前朝皇子?”
黎复阳高傲地抬起头,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你真不配姓李,若是你的祖父、李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因为保卫大骊而含恨死去的人,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竟舍命护着那些杀了他们的人,该是多么可笑啊。”
“你什么意思?”李谓言只觉一瞬间血气上头似的,还有些许晕眩,他下意识告诉自己黎复阳所言并非真的,可心里却莫名相信他的话。
“什么意思?李谓言,李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是个笑话!在那个姓崔的皇城里,你为什么长在里头,你无父无母,襁褓之时便进宫,却给你姓李,还定名为宥,宥是什么意思,是宽容,是那老狗贼屠了你满门,留下你这么一个没了家门势力的婴孩,宽恕他的罪过,也让世人知道,他那仁善的面皮。”
李谓言有些站不住,他撑住身边的桌子,脑海里一片茫然,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没有人告诉他,他想起了幼时,郑氏偶尔会用很悲悯的眼神望着他,摸摸他的头发,过往种种欢乐不断闯入脑海,可还有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叫嚣:“他们是你的仇人。”
李谓言终于撑不住,摔倒在地,摔倒前只朦胧听到黎复阳阴恻恻地在他耳边道:“你的祖父、父亲都是尽心辅佐我父亲,你也要,尽心辅佐我。”
他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小石居。
黎复阳让人将他搬回李宅时,下属们还多有不解,黎复阳没有血色的脸上满是嘲讽玩味:“放他回去。我在他心里头种了根刺,我倒要看看,他那些兄弟情深、那些盛世之道,在国仇家恨跟前,又该如何安放,他自己,又该如何自处。”说完似癫似狂的笑起来。
有没有留下那根刺李谓言顾不上。他心里头信了,可顾不上那些恩怨仇恨。他醒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小书房,疯了似的翻查有关于前朝李家的事,所能查到的无外乎都是李师承的一些诗词文章,针砭时弊,言辞犀利,徐先生从前带他们学过,还特意点了他就李师承的几篇文章写过小策论,当时他只读来惊叹佩服,而今再看时,不觉多了些亲切。他拼着命不停翻着那些典籍,却又害怕翻坏了那些书页,惊扰了那书里的人,动作复又轻柔起来,翻了许久,停了下来,将书轻轻放在脸旁,就仿佛是依靠在这位素未谋面的祖父身边,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起先是低声抽泣,慢慢哭得愈发大声,仿佛把心中这么些年的心里不自觉的想念埋怨都哭出来,叫人听的无不动容。
书房外头,一个裹着黑狐大氅的少年,默默驻足,听书房里头那哭泣声,悲从中来,红了眼眶。
他终于是知道了。
当他听说李谓言出去了一趟,昏迷着回来,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一路策马飞奔过来,听小豆子说他醒来就冲进了小书房,他便知道他是知道了。果然有些事,并非躲避,就可以被一直掩盖。
崔长风望着那扇门,心里既难过,又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果然一个人守着秘密真累啊,崔长风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