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自己翻译的一本英文小说。
《黑暗中的口哨》
(美)苏珊·希尔·龙著
假日书屋2014年出版
1
最后一天
那是六月,一天的中午,克莱姆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
那天大家正一排排坐着,看着贝德莉娅·派普小姐在黑板上用粉笔出一道题,而克莱姆却无心于此。通常他会认真听讲的,但今天没有。克莱姆盯着窗户外的天空,当碰到戈金山遍布岩石的山顶后,天空失去了它的清澈透蓝。
干燥的操场边缘被紫荆花点缀着,教室的窗户就在花的上方打开,但是没有一点风吹进来。克莱姆深深地叹了口气,闻到了高出学校小院西部边界的西黄松的味道。这棵树原本不在这块地方,是多年前的一场龙卷风把它的种子带到了这里。他闻着,还闻到了厚重的尘垢的热度,铅笔的铅,以及一阵异乎寻常的气味。也许就快要下雨了,他大口地呼吸,让这些气味填满他整个胸膛,就好像他再也闻不到那些正常东西的气味了似的。
他听到一点小声音,有人站到了他旁边。他睁开眼睛看见派普小姐,她的身影正好框在窗户框中。派普小姐的一只手拿着作业垂在裙边,另一只手伸向克莱姆,好像在说“过来一下”,或是“呆着别动”。他的心脏在衬衫扣子的背后怦怦跳着。她很苗条,看起来似乎比克莱姆高大,黄色的头发,柔顺光滑的粉色皮肤。她两只眼睛的中间聚起了一条小线,嘴巴在脸的一角上扬,像是在微笑,但却微弱。
“到,派普小姐?”
她的嘴巴张开了,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她只是翻着作业,点点头,把克莱姆的作业还给了他,然后往过道后面继续走。
作业要写二百五十字,话题关于“我认为……”。克莱姆努力想回忆起派普小姐上课讲了些什么:使用暗喻和明喻,选择描述性词汇和动词,不要写粘连句。在他的作业纸顶部写着一个大写的A,还有派普小姐写上去的一个深深的:祝你好运。
“克莱姆森·哈丁,因为这是你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我选你来把你的作业大声读出来,”派普小姐现在说。
真倒霉,克莱姆想。他笨拙地逼自己站出来,用膝盖把桌面抹干净,立正,然后走向教室前方。他转过身面向全班,手里抓着他的作业。只有三个同学在看他。米基·奥尔森使劲挑动他的眉毛一上一下的,为了把他弄笑。他的妹妹埃斯特微笑着,等待着,双手交叉扣在胸前。第三个看他的人坐在窗帘的后面,有着深黑色的头发,她叫做琳达·基恩。每一个女孩都取笑她,因为她总是穿着脏衣服,一直留级在一年级,更糟糕的是,有一个伤疤印在她的脸上,占她脸的一半。他们总在背地里叫她弗兰肯斯坦,或者干脆就叫她弗兰克。他也不只一次地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撕毁了她的脸——有的说法说是炉火,有的说是锯齿状的猎刀,还有的说是因为爆炸。他紧紧攥着在他身前的作业纸的一个边,开始大声读出来。
“我醒了但是我还不知道。”克莱姆抬眼一瞥作业纸上方的派普小姐,然后继续读。“我听到山鹬啄烟囱罩‘铿铿铿’的声音,它的喙在烟囱锡皮上“咔嗒咔嗒”个不停,让我的眼皮像卷帘一样瞬间打开。我下了床,走出房间,我感觉到我的皮肤上湿湿的,眼皮上像太阳般灼热。我赤着的脚底下那有沙砾的一小块土地并不会使我困扰。我飞一样地跑起来直冲向林中的小溪。我曾太多次地跑向那里以至于跑出一条直通向水边的小路。在树林中,我跑得很慢很轻,因为地上因有掉落的东西和正在生长的东西而有弹力。我躲闪开大树,喘气喘得像只小狗——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得到的东西。我到了小溪边,跪在溪沿海绵状的地方,把头低下,让双手触到溪水,成一个茶杯的形状。我看见了自己,但是如镜子般的水里什么都没有。我的脸只是像一个影子那样显现出来。然后我把溪水泼溅在脸上,又寒冷又刺激,几乎是疼的。它让我彻底神清气爽。”
克莱姆又偷看了一眼。埃斯特一直在看着他。她露齿微笑,点点头给予他鼓励。他并没有对她回以微笑。
“我认为一个人应该尽可能早得起床,尤其是在夏天,”他继续说到,“我认为一个人应该完全清醒。”
整整二百五十个字,包括写山鹬啄的声音的那几个字,如果有人愿意把那也算上的话。克莱姆把头低下,匆匆地回到他的座位上。大家都鼓起了掌,因为他写的就是当某些可怜的小孩不得不起床,然后像他那样在众人面前大声朗读的时候所要做的事。
克莱姆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就是这样结束的。他感到有点满意,每个人都为他鼓掌,好像他做了什么特别的事。但是他知道他仅仅就是按照要求做了,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现在他还是在按照要求做,那就是跟爸爸做同样的事。
他把他的铅笔、作业纸和盛晚饭的小桶装好,和埃斯特一同从容地走出了教室,好像那并不算什么。克莱姆走到一半时以为会有人把他叫住。他走在派普小姐的身边,她把手臂直伸出去。他拉住了她的手,上下晃了一下,像别人教他的一样,然后松开了手。
“有机会顺便回来看看,”她眯起眼睛,用手遮挡住太阳说。“你是个很棒的学生,克莱姆。我没有见过哪个男孩像你这样热爱书本和语言。”
克莱姆的脸像正处于恋爱中那样微微泛红。
“我会的,”他说。
“等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派普小姐说。她走进一间校舍不见了身影,过了一会才回来,把一本书给了他。
“《彼得·潘》,”她说。
克莱姆接过书,眼睛细看封面的插画。“仙子们?”
“一个小仙子,”她说,轻轻地笑着,因为克莱姆还以为是讲小仙子,“还有一个可怕的海盗叫霍克船长,还有一只鳄鱼,还有一个非常聪明的男孩子。”她对克莱姆微笑着。“你读读它,然后告诉我你的感受。”
克莱姆向下看着她,他有这么高了,然后他点了点头。“谢谢你,派普小姐。”他把书折了放进盛晚饭的小桶里,然后他走了出去,站在学校小院的边上。
克莱姆把他的散文作业纸沿着长边折叠,在大腿上拍打它的折痕,看着米基、朱尼还有其他孩子每晚放学后那样分手再见。明天,米基和朱尼还有其他人——埃斯特也包括,如果她能适应——派普小姐穿着它干净、浅色的连衣裙,他们都将再一次来到这儿。除了克莱姆。
克莱姆的眼睛像针刺一样痛,使劲地眨着。
“那些事跟睡醒有什么关系?”
是米基。米基的个子很小,皮肤苍白暗淡,这样的人多半老是在室内呆着。他穿着一件早上熨的新的白衬衣,现在还湿乎乎、皱巴巴的。衬衣下摆的某些地方从平整的短裤里拉出来,克莱姆知道,他的妈妈看到后会训斥他,说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粗人。
克莱姆又在腿上轻轻拍打他的作业纸,然后耸耸肩。他把作业纸揉成了一个球然后斜着插进了小院边缘的灌木丛。
“好吧,你是个幸运的穷小子,这个我知道,”米基说。
“你这么觉得?”克莱姆说米基才是幸运儿,他能数出好多条理由,但是其中最主要的一条是因为他有一条小狗,一条哑巴大黄狗,完全归他一人所有。
“好好工作,好好挣钱。”米基把书的带子挂到自己的肩膀上,把布斯特·布朗的脚趾挖掉扔到了泥里。
克莱姆的眼睛又觉得锐利得疼了。他用手指尖擦擦眼睛。“是不好做的工作,我猜,”他说。他用力推了下米基的书。“你也会变强的,”他说,在他的手臂捶了下。
“对。”米基半咧着嘴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肩膀。“瞧,弗兰肯斯坦来了,”他说,用他的下巴指着琳达·基恩来的方向,她正有分寸地、不慌不忙地穿过孩子们玩耍的操场。一小群同学尾随在她身后,伸开胳膊一晃一晃扮成瘸腿的样子,他们的脸扭曲成丑陋的面具。如果琳达·基恩意识到她身后有欺负她的人,她会装作不知道:她不会扭过头看他们一眼,她也不会着急。
“她口哨吹得是什么?”米基大声好奇道。
克莱姆跟着哼,想要哼出那个曲调。然后他微笑了。“是‘嘿呦嘿呦,大家伙都在这儿,’”他对米基说。
米基笑了,和克莱姆一起齐声哼唱那支歌。“搞什么鬼,我们在关心什么,搞什么鬼,我们在关心什么!”
当克莱姆在一次再一次偷偷看向操场,琳达·基恩已经消失在了操场另一边的树丛中,她连衣裙的破边在灰色枫树林里是红色的,一闪而逝。那些说她是弗兰肯斯坦的同学在学校小院边聚过来,就像冰上滑行船,还想撞上什么其他的麻烦。
“就这样吧,再见,克莱姆。保持清醒,不论它意味着什么。”
“再见,米基。”
米基穿过操场,脚踢起一蓬蓬土;之后米基的妈妈会把他的鞋子擦干净,然后把它们擦亮。克莱姆记不清什么时候他拥有了一双新的靴子。他向学校小院那边叫他的妹妹。当埃斯特转过身,她的有花朵装饰的连衣裙在她的膝盖外边回转盛开,她的黑色头发和克莱姆的一样好看,散开了一会儿,然后搭在了肩膀上。埃斯特九岁,比其他同年龄的女孩更高些也更纤细些。她有着苍白的肤色和小的细微特征,除了她那双清亮的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总看见什么新鲜的东西。当克莱姆叫她第二声的时候,她走向他,然后伸出手去握克莱姆的手。
克莱姆扭转过肩膀,没有去应她的手。如果不是为了埃斯特,他就不用到现在这步,他想。自从被叫去下矿,他就有很多次也这样想的。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就会留在学校,还会在操场外玩耍,而不是那个每次只会掉球的米基,他们都知道。
一辆火车从小镇的东边呼啸驶来。火车每天经过这里两次,但是没有人在密苏里的利丹那下车,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上车。只是运载矿石。人们在去往圣路易斯,或是芝加哥,甚至是纽约的路上,大概他们不会朝窗外看。汽笛再次响起,开始时声音是低的,然后大起来,再之后消逝无声。
“来吧,”克莱姆说,埃蒂落在他后面。他迈着大步子走,所以她很艰难地跟着。他们两个沿着美因街走,之后左转沿着第一街回家。小镇的一头是查尔斯·A·斯诺学校,另一头是圣詹姆斯铅厂美国B矿和工厂,它们之间是第一街,第二街,第三街,米勒街,当它们逐渐累积超过埋在地下的巨大格层里的石灰岩的脊线时,它们都努力使自己保持在墙面交接线以内。住宅区街道两边大多数是一层的平房,各家门前有一阶或两阶的台阶和一个破败的门廊,还有光秃的或脱皮的或是刷上油漆的护墙板在侧面,所有的都是这样,他们其中的有一些是在公司拥有的米勒街上。在离矿场更近的美因街上,胡乱堆积着一些小型企业:米勒商店和隧道酒馆,还有特拉弗斯全日早餐。从这里看,克莱姆可以看到巨大的矿岩碎片垃圾堆在小镇的那一头隐约可见。在垃圾场更远处窝着的是铅矿,在那儿,这天爸爸仍在上班,他们的祖父,爸爸的爸爸,一直工作直到矿工们生的那种肺痨让他感觉非常难受,无法再继续干下去。
克莱姆停下来,注视着巨大的矿岩碎片垃圾堆。它看起来坚硬,永久不动,像山那样硬朗,像托姆索克水电站那样老旧。但那只是成堆的沙砾,被像爸爸和爷爷那样的矿工们堆在那儿,让土地里面的东西彻底地翻到外面。上帝的一口气就能将它吹走。
“你还好吗?”埃斯特问。埃斯特看着她。她看起来就像米基的大黄狗,她的头歪向一边,期待着一个信号,证明他还没有生气。他把饭盒放到另一只手上。他没有生气,并没有。那不是她的错。
“当然了,”他说。“我很好。”
“说谎。”
她笑了,把他的手抓来放在她的小手中。一开始他胡乱地把他的手指弯到下面,让她看不见。他知道她想数数他手指甲上的白色小点,看看他撒了多少谎。但是埃蒂的手指撬动他的手指;他为对她的吝刻行为感到抱歉,他把他的手指都张开了。
她憋着气数着。“六个!”她说。她放下他的手,然后开始用她自己手指数数。“一个礼物,一个鬼,一个朋友,一个危害物,一封将要到来的信。”她伸出的是一只手上的五个手指。然后是另一只手,翘起大拇指,好像在说“好!”她抬头看着他的哥哥。“一段将要经历的历程。这是六个代表的意思。”她说。“你会好运的。”
克莱姆点点头。“好的,埃蒂,”他说。“咱们走吧。”
明天是克莱姆的生日。他知道他出生时的具体时间,因为他的母亲记得那些时刻,尤其是那些有兆头的时刻。她还经常告诉他们过去她常常在他们熟睡微笑的时候注视他们,这个预兆的意思是他们正在同天使交谈,还有他们将要离开她。
1924年6月2日。他将要在上午整十一点钟的时候升到十三岁,他将要完全地处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