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铃树
“爸，我感觉不好。我恶心。我肚子疼。我想早点走。”克莱姆在他脑中练习着说谎，在上午十点前他几乎都要相信自己是真的生病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水晶碎片粗糙的边，那是他趴到土里抢救来的。他太紧张了，没怎么样就出了一身冷汗。九点五十的时候，他的内脏一紧，呻吟起来。在那之后都很容易。他按响了升降机的铃，升到光亮处，眨眨眼睛，向值班班长报告他生病了，在换洗间停留了会儿，然后走掉了。
一开始他蹒跚地走，低着头，两肩耷拉下来，怕万一值班班长看到。一旦他环绕过巨形废石堆，走到矿井和工厂外边，他就直起后背，加快了脚步。他计划着要和林迪在铃树见面，工作一会儿，然后在爸爸下班之前回到家，然后躺下来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生病了。他们不会注意到他不在的时间，他肯定
他没有径直去树林中，而是轻快地走着穿过小镇，爬上家对面的小山。事实是，他害怕在铃树工作。如果有醉汉来找麻烦怎么办？如果有人想要偷钱而林迪说就只有这些怎么办？他觉得有帕利在旁感觉会更好些。问题是偷偷潜进屋子里，没有人发现，把帕利从他那儿带出来要经过门廊一角。如果他被抓住，他得假装生病，像他和值班班长说的那样。如果他去铃树，林迪又不在那儿，他又得回到美国B矿场，说他感觉好点儿了，然后在那里度过难熬的一天。如果他到了铃树，摩闪酒男人在那里，他得撒腿就跑。
现在他快到山顶了，他在丁香花丛中蹲下来。在这儿他藏着他的晚餐桶和脏衣服。一切都很静。他轻轻地从一侧跑回家，避免被厨房里的人看见。令他吃惊的是，帕利站在卧室里他的岗位上，埃斯特身体不适从学校回了家，可能在休息。他叫了一声，一声干脆的问好。克莱姆“嘘”地要他安静，帕利低下声，他懂。克莱姆熟练地解开帕利戴着的皮项圈，心怦怦直跳，没遮拦地跑回到路上，翻过了山顶。
当都结束后，克莱姆感觉好些了。如果他被发现翘班，他们会为他羞耻。爸爸从不翘班，但是他不像爸爸。
他直起他的肩膀。所以如果他不上班了会怎样。他会带着满袋的钱回家，那有什么不同？只要他带着钱回家，他没有伤害任何人。
帕利吠叫着，他的舌头兴奋地懒洋洋地吐出来。当他们到树林以后，克莱姆开始跑起来。树木在微弱的阳光中交错。克莱姆打着哆嗦，走到大针栎树近旁，那次他和林迪分手的地方。铃树。
“它是这样的，”林迪拿起一个小的黄铜铃，铃上有一个精致的樱桃木柄，轻轻地摇一摇。克莱姆认为就它来说，声音出奇地轻快悦耳。他想起那晚矿场利克溪旁蒸馏室内反常的不对劲的节奏。是小铃铛，也在这里。她把它给他。
“弄弄响。”
叮当叮当叮当！
这声音让弄得他满肚子不安。
“他们来这儿，大多数是男人，有时候是一个女人。”她把她的手臂抬过头，克莱姆看见一个小搁板在离地约六英尺的一个水平树枝上。“他们摇响铃，然后他们随便走走。当他们回来时，他们会看到一个装摩闪酒的玻璃罐，闻一闻，然后把钱留在架子上。就是这样。”
“如果他们不留下钱呢？”克莱姆去找帕利，帕利靠在他的腿上。克莱姆很高兴他回家带上了他。
林迪耸耸肩。“他们不知道树后面是谁，可能是我爸爸和他的朋友雷明顿先生。”她从一个想象的来福枪的枪管中看过去，把枪一抬，舌头“咔嗒”一声。她放下手，再次耸了耸肩。帕利用鼻子蹭着她的手。当她抓他耳朵的时候，他闭上眼睛，高兴得发出呜呜声。“这只凶猛的狗可能会回来，他们知道，”她说。帕利眨眨眼，朝她露齿一笑。
他们在树后的灌木丛找了个位置。这地方像是一个小房间。墙上布满缠绕的藤蔓，屋顶是拱形的树枝。三个水壶胡乱地堆在小的低的货车底部，林迪每天必须要拉着它。有一把老旧的金属折叠椅，他们都看见了它。克莱姆拍拍手，微微俯身，意思是“女士优先”。
“非常正确，”林迪说。她展开椅子坐下来，两臂交叉在胸前。克莱姆坐在地上，在帕利的旁边。帕利蜷缩起来，差不多一躺下来就打起了鼾。
克莱姆感到很不安。他紧张地听着铃声响起，在脑中记着声音的种类：帕利的鼾声。树林中轻轻的风声，枯萎的树叶的沙沙声。鸟声。松鼠跳跃翻腾的声音，它们的小脚在树皮上抓挠的声音。
“真静，”克莱姆说。
林迪看着他。“你不用害怕，”她说。
“我不害怕。”
她抬起一根眉毛。
克莱姆咽下口水。他不应该在这儿，在外面的树林中，坐在冰冷的地上，等着来到这儿喝一杯烈性酒的不知道什么人。他应该在工作，挣正经的钱。爸爸会杀了他的。想到这个克莱姆的手晃动起来。还有妈妈，她会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交叉双臂然后走掉。她不会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还有埃蒂——
叮当叮当叮当！
克莱姆跳起来。帕利趴在交叉的爪子上的头猛地竖起。林迪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她立马看向一边，听着。沙沙的脚步声从树林传来。林迪站着，然后弯腰去拔货车底部第一个水壶上的塞子。她把玻璃罐灌满，交给克莱姆，抬起眉毛，脑袋微微指指另一边。一个邀请。克莱姆接过她手中的玻璃罐，跟着她从他们小灌木丛房间的小门，一个开口走出来，先轻声地命令帕利原地蹲守。林迪环顾四周，朝他动动头，看向树上面的架子。克莱姆去够，把玻璃罐放到架子上。然后他们悄悄躲到离铃树大约十英尺的一棵黑橡树的大树干后，蹲在那里，观察着。大约两分钟过去了，一个男人走到树这儿来。他偷偷地扫视一圈四周，然后快速把手伸到架子上，把玻璃罐拿到嘴边，把摩闪酒的活塞一拧。他龇着牙，用袖子把嘴擦擦，把玻璃罐放回。他看看左右，把手伸进口袋里，拉扯出一些硬币。他把钱放在架子上，环顾四周，然后迅速地走开了。
林迪看着克莱姆，朝他眨了下眼。“去吧，去拿它。”她耳语道。
克莱姆踮着脚尖走到树那儿，把硬币收集起来，溜回到灌木丛里。三枚靠在一起在克莱姆闭紧的拳头中。他张开他的手。两枚擦亮的硬币在他手掌中闪着光。他看着林迪，露齿一笑。她像只喜鹊把其中一枚硬币一夹。
“平分，”她说。
钟有规律地响着，克莱姆开始感觉放松一点了。灌木丛，尽管逼仄，甚至都有点舒适了。没有什么像矿井里那样黑暗、在地下、有活埋的感觉。最好的是，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钱。他再次把手放进口袋里，让硬币在围着他的手指晃动。
林迪给他们卖的东西起了好多名字：松鼠威士忌。蹒跚汤。扁桃体亮漆。闪耀。好斗猫咪的甜酒。
克莱姆觉得这些词从她的口中流出就像一首诗那么美。
他们听见另一个顾客走到树这边了。克莱姆这次偷偷地向外看着，感觉更大胆了。
“是伯纳尔·侯德曼！”当林迪正悄悄走到外面去拿架子上的玻璃罐时，克莱姆对林迪耳语道。克莱姆想象侯德曼先生在矿井下掐灭一支烟，小口喝着热水瓶中的水的样子。克莱姆的手伸进嘴里像要止住大叫。他从没有想到那天他叫他的时候，在自己父亲的热水瓶里有私酿威士忌。克莱姆从窥视孔那里退后，突然他害怕下一位顾客就是爸爸。
“那家伙绝对穿着裤子的，”林迪说，回到灌木丛里。
“穿着裤子？”
林迪明智地点点头。“皮的，”她说，“齿形的，打结的裤脚。运货汽车的。得放在盆里重重地敲打的。”
“超坏的”克莱姆说。
“快速说它五遍，我打赌你不行。”
“你要赌什么？”
“你所得的一半。”
克莱姆慢慢笑笑，忘记了爸爸的事，摇摇头。“不，”他说。
“总之试试吧，绅士的赌注，”林迪说。“快速说‘得放在盆里重重地敲打的’五遍。”
克莱姆试着说但是没有说成。林迪翻了一倍，大笑着。当她笑的时候，她的有疤的脸颊不可思议地保持不动。但她的黑色头发摆动开的时候她似乎不去管它。
“听起来就像你喝了扁桃体亮漆一样！”她说。
当爷爷的老腕表报时一点钟时，克莱姆站起来，舒展舒展全身。“来，帕利，下班了，”他兴奋地说。他感谢林迪，把为她留的两块尺寸刚好的紫石英给了她。
“它们像生日蜡烛一样亮！”她说。
当他从铃树往回走的时候，太阳仍高高地在天空中，给帕奥照出一道深深的影子。一种不祥的预感灌满克莱姆的身体。
他把手深深地伸进口袋，把犯罪感压下去。虽然这样，他该担心的是什么呢？钱币在他的手指间筛过，令他想起发现那块心形石以及装在口袋里带回家给埃蒂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他想，目前或许在他的休息日他可以来铃树工作，或是一星期做几个晚上，如果林迪也有空的话。林迪——嗯，他交了个朋友。他小声说了五遍“得放在盆里重重地敲打的”，又打了磕巴，他踢起一块前面的石子，感觉很开心，充满了计划。
克莱姆拿起他藏在丁香花丛里的晚餐桶和衣服，他回到家里时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劲。他们坐在厨房餐桌边，不发一语。爸爸从矿上早早回来。妈妈没有在做饭或是洗衣服；她就坐在那里，像烟囱钉子上她的围裙那样柔软无力。爷爷转过那么苍白的脸，转向克莱姆，摇摇他的头，几乎看不出来。
他们知道了。
克莱姆快速地从爸爸的脸看向妈妈的脸，再看向爷爷的脸。很清楚，他在可怕的很多的麻烦中。他的嘴变得很干。
突然妈妈把头埋进手中，大喊起来，“天哪！哦天哪！”爸爸把一只胳膊环住她的肩膀悲叹着，像是感到疼痛。
克莱姆感到不舒服。“对不起——就只有这一次，我——”
“埃蒂走了，孩子，”爷爷说。他的高声猛地裂开。
“她发病了？”克莱姆跑去后屋。他们为什么只坐在这里？
一阵安静。走了，像她跑走了，然后呢？那什么都不代表。他，克莱姆，也走了。他走了，去树林，从他应该在的地方逃走了。埃蒂，走了？
妈妈轻轻地哭着。爸爸清清他的喉咙。“埃斯特在睡中去世了。”
克莱姆盯着爸爸看。歪着他的脑袋。“我不——”
“她已经去世了，克莱姆。你的妹妹死了。”
克莱姆的膝盖变软了，他扶住一个椅背。绝对的的晴天霹雳。像是为了宝贵的生命，他紧紧抓住木扶手，指关节发白。
“她躺下小睡了一会儿。妈妈进屋去，她已经走了。”爸爸吻了一下妈妈低下的头，妈妈抬起下巴，看着克莱姆。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一切看起来如常。”她看看餐桌四周，然后又对克莱姆说。“你在哪儿？”疑惑让她的眉毛皱起。她看着爸爸。“你说他病了回家。”她的手指在她的裙子前面乱画着，像是在挖东西。她的一只手指指向克莱姆，然后弯起手指攥到拳头里放到胸前。
“我——”克莱姆开始说，“我去了树林——”
爸爸慢慢地沉重地抬起一只手，挥一挥，克莱姆的话，他的期望。都不重要了。没有忏悔。
“我能看看她吗？”
爸爸摇摇头。妈妈凹起嘴巴，眼睛无神地看着他。
“沃顿医生来了，把她带走了，”爸爸说。“她已经走了。”
之后的几天，克莱姆躺在他的床上，一个人在他和埃斯特的房间里。他看着毛毯，在那后面，她的床是空的，会永远地空着。她走了。他承受不了；她走了，是因为他的错。如果帕利在这里会是怎样？他用手臂搂住帕奥的脖子，呼吸着他动物气味。如果帕利在卧室外面窗户下的位置守着会怎么样？帕利会像以前一样发现埃斯特发病。他会叫起来报警。克莱姆想着他偷偷潜回家把狗偷出来，让埃斯特没有了保护的画面。
到了深夜，克莱姆努力赶走一切思绪，但是他做不到。他把脸埋进帕利的脖子里，想要埋住没完没了的话，那些话就像一个铃在不停地响：埃蒂死了，埃蒂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快速地说它五遍。埃蒂死了。说。说。埃蒂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