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坐落于蜀国涪陵郡山阳县偏南部的一座小镇。依山而建,因背后的百里青山而得名。六月的天总是醒得早,尽管刚刚破晓时分,青山镇的中心市场里,来来往往已是多了不少忙碌的身影。
市场往东二百步远便是平和巷,清晨的平和巷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唯有清风乍起穿巷而过。此时,平和巷的大部分人家尚未晨起。却有巷尾槐树旁的一户人家里,传来一阵石磨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
透过微掩的木门,小院子里正有个十一二岁年纪的男孩,涨红着脸一步一喘推着石磨。清秀白皙的小脸蛋上双眉紧蹙,眼神里透着一股坚毅之色,脑后梳着的马尾辫随着身体的动作,一蹦一跳。
旁边木椅上端坐着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男子,剑眉鹰目鼻若悬胆,嘴唇紧抿如同刀划石刻一般,线条凌厉。腰杆挺得笔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男子左手握着一块棕褐色的布帕,上面隐隐有暗红色的血迹沉淀蜿蜒,让人顿生触目惊心之感。男子浑不在意,又或者说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视线随着男孩的动作移动,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欣慰与自得。
突然,男子脸色一变左手迅速的捂住嘴,爆发出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
“龚叔,您没事吧?”
男子一边咳嗽一边头也不抬的摆手,待咳嗽稍停喘匀了气才道:“你练你的不用管,抓紧时间,待会儿你还得给大人和你爹他们上香呢。”
“哦”,男孩讨了个没趣也不着恼,脑门上的汗也不擦,闷着头继续推磨。唤做龚叔的男子满意的点点头,心中却不免有些忧愁。这伤势怕是拖不了多久了,得再加快速度。只是自从知道身世以来,这孩子的性子就变得有些沉闷起来,再不复活泼开朗调皮捣蛋的模样。
虽说是懂事了,但也少了一丝孩童的天性。也不知,如此是好是坏。不过也没其他法子了,若不早点让他成长起来,以后就剩他一个人可怎么办?
想着想着不免入了神,定定的看着眼前气喘如牛的男孩。烟云变幻,光阴似箭。自东越灭国已过十年,当年如旭日东升的越国将门杨氏,如今也只剩这么个独苗苗和自己这个苟延残喘的老奴儿。
待回过神时,男孩已经站在龚叔面前好一会儿。龚叔也不觉着尴尬:“淳风,擦擦汗去洗漱一下。待会儿给大人和你爹他们上柱香去。”杨淳风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点点头转身洗漱去了。
此时朝阳初升,在小院子里挥洒出金色的光晕。杨淳风背着光蹲在院中石条上,刷着牙发着呆:自镇学夏休以来,都快一个月没见到林媚儿了,也不知这会儿她在做什么?王胖子最近怎的了,也不见个人影?莫不是背着本大侠偷偷找林媚儿去了?还有狗蛋这小没良心的,吃了本大爷的糖葫芦,转头就忘到爪哇国去了?这都几天了,也不来看看自己。哎,大侠与狗蛋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杨淳风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一边恨恨的刷着牙。一不留神加了把力刷出牙血来,疼得倒吸口凉气,瞪着眼呸呸啐了两口唾沫,悻悻的放下猪鬃牙刷。
“就不能念着这几个小坏蛋,准没好事!”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动作却不慢,提着水桶开始打水洗脸。转念又想到狗蛋前几天掉了颗门牙,一笑起来漏风出气的滑稽样,心情又莫名舒畅起来。孩童的心思,就像这六月的天,捉摸不定毫无逻辑可言。
悠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胡乱抹了把脸,伸了伸懒腰,提溜着刷牙牙杯往厅堂里去。
进了门便是厅堂,因着占地狭小平常又无甚来客,厅堂里不置富贵人家的四海桌和八方椅。仅仅放着龚叔自制的四只长条凳和两人吃饭用的简陋木桌。厅堂左右两边分别是灶间和杂物房。再往后两侧分别是杨淳风和龚叔的屋子。
爷爷和父亲他们的牌位就在龚叔的房里,想着该上香了,杨淳风的脚步略显沉重。推开门,麻利的拉开牌位桌子下方的木柜。抽出一根香来,就着香炉上尚未熄灭的香引燃。紧接着,噗通医生跪倒在桌前的蒲团上。
双手持香合握,弓着腰低着头心里默默祷念。良久,杨淳风爬起来将手中香插进香炉里。又一一看向桌上的牌位,最上方的是祖父的牌位:顯考杨公讳茂业府君之灵位。
每当这个时刻,原本性子跳脱的杨淳风像是变了个人,严肃认真的神情溢于言表。虽然没见过这些亲人,但这牌位上铭刻的每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段厚重苍凉的往事,以及一段血海深仇。
小时,他还不明白什么是报仇雪恨,只记得每当龚叔提起报仇时,那森冷的语气和血红的双眼让人不寒而栗。
越长大知道的越多,国仇家恨,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平日里除了上香时,他都离得远远的。他怕,他怕看到这些牌位,怕面对那一段段血海深仇。
直到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午夜醒来时发现龚叔没在身边的杨淳风,独自在空荡荡的屋子和黑漆漆的夜里哭的一塌糊涂。涕泪横流时,他模糊的双眼,依稀看到供桌上燃着的香散发的点点光芒。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让他觉得温暖而亲切。
那年,六岁的他摸索着爬下床,藏在供桌下,哆嗦着想念这些未曾谋面的亲人。那不再是冷冰冰的牌位,而是自己的亲人留下的唯一印记,也正是这些牌位让他不再战栗恐惧,抽噎着在供桌下沉沉睡去。
直到黎明时分,回到家的龚叔才在供桌下发现灰头土脸的他。自那夜起,他不再害怕面对这些牌位,原本活泼好动的他变得沉静了许多。也是自那次开始,龚叔开始让他自己一个人睡。
美其名曰——锻炼胆子,胆子太小得从小练起。对于龚叔说自己胆小这事,杨淳风是打死不认账的。这要是传了出去,以后林媚儿还能瞧得上自己?受不了这委屈,也吃不下这种亏。胆小?没有的事!
而分房睡仅仅只是个信号,那段时间神神秘秘频繁外出的龚叔,除了让杨淳风按时泡药澡和按摩筋骨之外。尿床的被子,他也得自己洗了。
按龚叔的意思,就是男人得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当时的杨淳风表示强烈抗议,他还只是个孩子!只可惜,那会儿龚叔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