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326
北之原，极北冻土。放眼望去，只有向北延伸的白色禁区，被冻得有些泛白的冰蓝色天空，以及四野遍布的巨大而扭曲的冰山，如同伸向天空的獠牙。无尽的凛风刮来，撕咬着冰原的每一寸肌肤。这严苛的环境中唯一的人造物，估计就只有我身处的要塞了——”北极星”，依凭冰山而建的灰金巨人，泛世界最北端的建筑，科技中心。246与我现在就正站在”北极星”的最高层，通过舷窗一样的构造观察着北方。茫茫冰原像极了没有尽头的海。断崖式的的温度降低让探索队举步维艰，现在我能看到的距离，基本就是组成努力的极限了。一想到这里，我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可是，组成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极北之地的探索哦。”246从我的背后握住了我的手，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
“没错，将‘北极星’建在这里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是泛世界的骄傲。”一道和北风一样冷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246放开我，和我一起回头看去。
一名白色的女性组成。浅色的嘴唇，飘雪一般的长发，毫无血色的皮肤，一袭洁白的研究服，无框眼镜的镜片也反射出寒冷的白光，看不见她的眼神。
“她的体内真的流淌着血液么？”我心中竟然出现了这种想法。
“你是雪做的么？”246忍不住说出口了。
“我是E974，和你们一样，是从穹顶走出来的组成。”那苍白的脸上却根本没有出现表情，“欢迎来到‘北极星’，请跟我来。”
我不禁哑然，就连欢迎也感觉有些敷衍。
“我是天文部的成员，这两天恰好没有工作，所以领你们参观，路线我已经规划好了，跟我走就行。”
“天文部？”却是我发问了，“泛世界也有天文部这种机构么？”
“当然有了，而且，是泛世界最重要的机构之一。”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字一顿的说。
“可是，泛世界的星星是沉眠的，大地是平坦的，那天文部有何意义呢？”
“既然是沉眠，就会有醒来的一天。我喜欢星星，所以愿意守护它们的苏醒。”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或许，她的体内流淌的真的不是血液，而是星河什么的吧——如果星河真的是条流淌的河的话，只可惜我没有见过。
我还以为E974至少是可靠的组成，而且她也说过她有规划路线。结果一个白昼下来，她只带我们参观了天文部，虽然介绍确实相当详尽，但我作为外行人并没有听得懂太多。至于246，她是一个“会点头”的组成，如果你认为她听懂了大半，其实她只是在对讲解者表明尊重。
“各位组成：晚餐时间到了，请到σ3区的集体食堂用餐。”刚从陨石研究所出来的我们听到了广播。
我和246停了下来，想确定自己的所在，974却像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走着。我正想发问，却看到侧面的指示牌上赫然显示着“σ3”。
“路线我已经规划好了。”回想起她的话语，我摇了摇头，路线规划原来是指介绍完整个天文部出来刚好是食堂，而且恰好赶上用餐时间。
“二位，拜托快一点，晚餐可是相当重要的。”她不客气的催促。
我赶快拉着246跟了上去，感觉，不是个好相处的组成。
E给我们指定了一个角落，然后我们分头取餐。
目前，我面前摆着精心选择的营养均衡的主食和配菜，246则照旧是清淡的素食。
对面的E估计也是清淡的食物吧，可能甚至是一盘雪。这么想着，我看过去。
二十份烟熏牛扒，每份200g左右，熏肉黑色的外层泛着晶亮的油光，香气四溢，如果只是一份，搭配合适的配菜，会让人食指大动。可是她面前只有整整二十块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正准备大快朵颐的E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平静的和我对视两秒，再转过头去与同样在看她的246对视两秒，然后低下头去开始进食——我只能想到进食这个词了，她狼吞虎咽的动作与其说是组成，不如说是某种野兽，短短的时间肉已经消失了大半，实在是很难将她和刚才那个冰美人联系到一起。我感觉再看就有些冒犯了，我偷偷看向246，她也偷偷看向我，我们大概是败给了她的眼神，只好低头默默用餐。
“不多吃些，会很冷。”听见声音的我抬起头，对面的盘子已经清空，人又恢复了平时冷淡的状态。
“可是要塞不是四季如春么？”我有些惊讶。
又是那种平静的目光。
“你们是颂者和歌者，来自时钟区，目的是为凋零之颂收集素材。”E陈述着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信息。
“没错，怎么了？”我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给你们介绍了天文部，你们听懂了么？”她还是直直的盯着我。
“老实说没有。”
“那有收获么？”她玩弄着自己晶莹的指甲，继续提问。
“当然有了，北极星是泛世界的科技中心，其中的每一个部门都是相当伟大的。”
“哦，那就是没有。”她歪了歪头，“你们是颂者和歌者，来自时钟区，目的是为凋零之颂收集素材。”她又重复了一遍。
“所以你想说什么。”我感觉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我已经给你们介绍了我最了解的部门，你没有收获；接下来几天，我介绍的部门我不了解，你们更没可能有所收获。我不是说我没法做导游，这件事换谁来都一样，两个外行人，来到这种地方，除了感叹它的庞大与复杂，还能知道什么呢。”她双手相握作祷告状，然而她说出口的不是祈祷词，而是更现实的东西，“我是说，我有素材，而关键是，你们是否值得信任。”
信任，这个词上一次见到，还是在翻阅古代著作的时候。时钟区的组成之间基本是无条件的信任，所以信任也不能被当作交换信息的条件。但我知道，E口中的信任，应该不是这样的廉价品。
“目前，恐怕还不值得。”沉思良久后，我说出了回答。虽然我也很想获取素材，但我害怕我承受不起昂贵的代价。
“我也觉得。”E还是毫不客气，她站了起来，“所以，晚上去看极光吧。”却是一条出人意料的建议。“当然，偷偷的。”
趁着夜色，三只白熊排成一列，向北方摸索过去。
风雪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夜晚一片漆黑，我们只能靠声纳伪成像设备“获得光明”，246和我摔倒了好几次，974却如履平地。
“好冷。”我忍不住抱怨。
“我提醒过了，会很冷。”
虽然处于寸步难行的状态，但是据E说，越寒冷的地方，极光便越瑰丽。那似乎只能向前挪动了。
走了不知道多久，E终于在一座冰峰面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小时候，这里是我的圣地，虽然每次都无比奢侈，但是我还是会想尽办法来这里。”联络器里传来平静的声音。
这时我才看清，峰脚有一处天然洞窟。E熟练的滑了进去，我们便也跟着滑了进去。
风雪的声音消失了，温度似乎也上升了一些，这平凡狭小的空间，奇迹般的与世隔绝。
“把伪成像设备关掉吧，极光，要开始了。”974的声音裹上了奇妙的感情，如同冰块上裹着苦巧克力。
我听从指示关掉设备，而后一切都消失了，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耳边传来的混杂着噪点的细微呼吸声。心跳越来越快，我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等待了仿佛0100那么久，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打开了一丝丝青绿色的缝隙，缝隙悄无声息的蜿蜒、悄无声息的融合、悄无声息的蔓延，缓缓地流进我瞳孔的角落，幽绿色的光芒便从缝隙中流泻而出，汇聚成一支冰冷的天河，浸入干涸的虚空之中，渲染出一点点浅淡的粉蓝色；光芒轻柔的起舞，衣袂飘飘，洒下清冷的光，这一刻，仿佛连呼吸都冻结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狭小的洞窟，还有我们眼前的天空，幽绿色的极光正在深邃的黑宝石上摇曳流淌，一浪、一浪，轻轻的拂着我的心房，我抚着自己的胸口，护住自己易碎的心，轻轻的吐出一口气，面罩里旋回温和的风，让我回过神来。
“好美！”246不禁感叹，透过面罩，她晶莹的黑色眼瞳里也流淌着极光。
“说是世间最美也不为过。”E的嘴角竟然挂着微笑。
“只是没有漫天星辰作为背景，单是极光始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然而微笑只一瞬间就消失了。
“说起来星星是什么颜色的啊？”246问，当然不是问我，我也不知道答案，历史书不会告诉我星星的颜色。
“你不知道星星的颜色么？在你的想象中，它是什么颜色呢？”
我搭不上话，只好继续仰望着。
极光就这么静静的流淌，一点声音也没有。
努力的变换着姿态，但到头来只是出独角戏。
漆黑的夜空，仿佛离我们无限远。
冰冷的天河，流不到尽头。
就只有她，再没有其他东西。
我理解了，E说不出的感觉。
该死的“空白”，在这里出现了。
我转头看向246，她的眼中似乎还泛着光彩。
我又看向E，但看不见白茫茫的镜片之下的眼神。
我咬着牙忍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天空。
眼前的绿色，已经铺展开来，一点一点将我淹没。刚才的呼出的暖风已经消散了，我尝试再次呼出一口气。
好冷。
如同被抽出防寒服，投入无边的微芒，我的意识就要溶解在极光之中了，天空离我越来越近。
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隔着厚厚的防寒服，我仍然能够感受到，这只手在努力传递温暖。
“这么深的夜，连歌声都不会有回音，飘荡在这夜的极光，也好像舞台的布景一样。初看来很美，但是看久了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246轻声对另一侧的白色组成说，“974，我们回去吧。”
“这样就足够了么？”974没有看我们，依然仰头望着夜空。
“谢谢你，974，哪怕是这一幕也足够了。”我努力使自己颤抖的声音平稳下来。
“阿——颂者，你是哭了么？”974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副情景似曾相识呢，小时候我不知道在这里哭过多少次，每一次都不知为何，也不知有什么用，但眼泪就是止不住的流。”
“愿意讲讲小时候么，974？”
“在此之前，我要带你们去个地方。”
三名组成又排成一列，向南方摸索过去。走过了要塞，974回头望去，似乎在确认什么，又转头带着我们继续向南方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要塞确实还在视野里，但感觉已经挂在天边了。终于，974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处盆地。盆地内密密麻麻的排列着低矮的灰黑色房屋。
“跟着我。”说完这么一句话，974熟练的从一处凹槽滑了下去。我也赶快拉着246跟着滑了下去。
我承认，这幅景象我从未见过。
古旧的老式棕色房屋，房檐垂下的冻结的破布，墙角堆积的灰黑色补给箱，屋后掉漆的红色雪橇，这一切都横陈拥挤在这狭隘的空间，盖上一层细雪，如同白色的裹尸布。明明还没到黎明，却已经有人家亮起了灯。
“北之原，后勤部。”清冷的声音从前方飘了过来。“对组成们是这样宣称的。”
974径自向着其中一户有灯光的人家走去。敲门，门开。一名衣着单薄，表情麻木的女性组成探出头来。令人惊奇的是这名组成的年龄看上去比我们大得多，在泛世界，理应不存在年龄差才对。
“啊，是阿啾来了啊。”看到974，女组成的脸上正准备绽开笑容。
“他们是谁？”但看到我们，她的笑容又凝固了。
“时钟区来的颂者和歌者，没关系的。”
“这样啊。”虽然这么说着，但那女性组成的眼中仍然有着怀疑。
“这是这个30个昼夜的。”说着，974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正八面体。“最近管理很严，可能有点少了。”
“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下个月会尽可能多一点的。”
“注意安全。”那名组成有些担心。
“当然了。”974脸上难得的再次露出了笑容。
“要进来坐会儿么？”
“暗夜行将。”
女性组成看了一眼974，没有再说什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风雪似乎更加喧嚣了。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后勤部，或者说，劳工营。”
“什么？！”
“还记得你们是怎么来到要塞的么？”
“乘雪橇。”
“我们现在是凭借什么行动的呢？”
“附带外骨骼的防寒装备。”
“没错，这就是极端严寒下唯二可靠的两种交通工具。要想维持要塞的补给，就得靠大量的的人力。靠这些从简化版的‘舱’中诞生，在两点之间往返付出一生，却连温饱都不能被保证的劳动机器！”
没想到974也会如此激动。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生自穹顶的组成么？”
“那是骗你们的，这里才是我的出生地。如果不是研究员发现了我的天赋，我可能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了。食不果腹，衣衫褴褛，虚弱早衰，你们肯定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痛苦吧！”
“所以你才冒死给他们提供食物？”
974突然停了下来。
“刚刚那个正八面体，没看错的话应该是珍贵的小型储物设备，你果然还是没这么大食量的吧。”
“我确实主要利用这种方法囤积食物。”
“这算是信任我们了么？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呢？”
“你们不是想听我的故事么。小时候的我并不长这个样子，我有一头漂亮的金发，还有绿宝石一样的眼眸，那时候，我最好的两个伙伴，外号叫阿哞和阿咩。”974放慢了步伐，仰头望着天空。漆黑的天空，在她眼中或许如同影院的幕布，放映着一帧帧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