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山。第一次完整而有具体知晓它的全名,是母亲告诉我的。在湛山的那两年,于我和母亲,还有父亲来说,都有着难以忘怀且根深蒂固的记忆。尽管我努力完整回忆而起的故事实在狭窄有限,即使冥思苦想也只是一些零星片段,像是一股未能散去的气流,敷在脸上,又像是一个难以消解的隐伤。
在这个被海水包围的城市里,我曾被温柔包裹,就像是生长在我的身体里某些温软的隐性觉知呼之欲出,又像是钢筋水泥,瞬然落座而成的建筑,有着不可名状的安全。即使那时我时时感到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他乡异客。可就是在湛山的那两年,却是我能够回想起来当属快乐的鲜有时光。
夜晚的蝈蝈,白天的知了,金黄色的沙滩,碧澄色的天空,丰硕的果实,橙黄色调的德式建筑......以及用黑色石瓦青砖铺就的小路,透过阳光,便能依稀可见的疏影薄弱下菱角分明的桑树叶......偶尔抬头,树荫底下,在树梢上垂落下的桑果,饱满欲滴,隐隐散发出草本植物的沁香。我时常被在阳光下自己莫名晃动着的影子所吸引,发生一些细微,奇异,很光怪陆离的想象,想象着树荫里正在举行一场苍白的葬礼。这些突如其来的幻觉有时来的很突兀冗杂,就像下了一夜雨堆积在门前的落叶,让人感到猝不及防又且带有一丝差强人意的落寞。
所以我应该如何形而具象的描绘出湛山于我的深远意义?它就像融进我血液中的骨肉,无论我到哪里去,它隐匿的一部分都会不经意的从我眼睛里窜出,仅仅通过几片在微风下晃动的树叶,几缕夏天刺目的阳光,或是湿透的背心,以及用勺子从三色杯的挖出的雪糕和满眼着温柔注视的目光......没错,就是这些看似微小不起眼的事物,就能实现一场幻想且勾扯出我许多的摇摆不定的情感,就像郁结在喉咙的一块浓痰,吞吐两难,难以消解,却又甘之如饴。
不过也正是这些平淡无奇的想象,时常指引着我适时回归自己的心意,在失意之时,还愿意亲近继而信任美好。因为我相信,抒怀畅然的心情下,所有构成威胁的不安定因素会自然发生消解,要是再热于发现,还能从中领略到一些鲜为人知的高超。所以我们应当懂得如何操纵想象,比如把夏天当成一款解药,放进四季,四季便都有了适得其所的色彩。
当然,我也曾想一探究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魔力,促使我对湛山这样念念难忘。大概是年轻的父亲,曾在哪里给过我太多笃定的温柔,秀静的母亲时常展露着她的笑容。那时候的他们,还懂得如何经营婚姻,也愿意如何化解生活愁苦。
有关青岛的第一个记忆。是母亲带给我的。
那时候的母亲,留着短发,眉眼很是秀丽,脸庞总带着皎洁的光亮,粗眉,红唇,耳下垂坠下的金色耳环,晃人眼睛。她经常穿着深蓝色厚质的雪纺衬衫,以及粗棉布的直筒裤子,她常常用她的左手牵着我的右手。我们就站定在一个小坡上,远远望去的第一个颜色,是金黄色的泥土地,就是在那里便开启了我的湛山生活。
那是来到青岛的其中一个傍晚,昏暗的天色下被敛去我们的面容。我们踏着海浪,一路赤脚而行,听着海浪起伏的声音,在沙滩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我们是那样的普通和微不足道,谁也发觉不了我们在这青黑色的天空下,因为快乐而咧到极致的嘴角那抹肆意的幸福,凡是有关于真挚和快乐的声音像是被某种力量庇护着,很虔心,很细微,像汹涌澎湃,肆无忌惮,群魔乱舞。
走出海滩后,父亲带着我们走进路边的一家排档店,坐下。那天他的兴致很好,不止一次开怀大笑,我们三人围坐一起,我注意到木制的矮桌上那一层发腻的油光,上面摆着一扎生啤,一大盘羊肉串,蛤蜊,还有花生米,他为她夹菜,还冲着我笑,他说今天是我们在这里第一个快乐的开始。那一幕在我的心里生长出许多保护快乐的惊奇认知,可我不大愿意表露出来,因为我相信避开人群和光的打扰,快乐才能像宝物一样珍贵且永久的矿藏起来。
后来,他常忙于外出工作,没有太多的时间花费在我和母亲身上。以至于我只能和自己对话,因为玩心十分厚重,便练就一副能够自娱自乐的本领,也从不觉一个人游戏有什么不妥,反而在自得其乐这件事上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感悟,即使呆上一整天也不觉得疲乏。
所幸我能够回忆起来的父母细节实在狭窄有限,且大多数的回忆还都与自然相关,比如秋天的桂花树,夏天蝉鸣悦耳,夜晚有蛐蛐,白天有天牛,松香气味浓厚的小树林,沐浴在阳光雨露下人的脸庞,还有叶片上细细爬行的金龟子,以及石头底下西瓜虫和蜗牛......兴致所起时,常常盯着一只正在桑树上爬行着天牛,欣赏它那泛着金属光亮的坚硬外壳,看着看着就感到几分困意,可能是那蝉鸣声声的夏天过了一部份炎热给风,于是那风便沾染了一些蛊惑人心的浓稠,吹得人的心绪沉沉浮浮,很是散漫。
而我的游戏大都由孤独时的自己创造。比如,走在一片浓密的小树林,前往一幢废弃的大楼,迷失在一个被落叶堆满的公园,或是踩在漆黑色的油柏大路,一路灌木树丛相随。天气好些,那假山后面还能随处可见,一种结满紫红色果实的商陆,那紫黑色的果肉娇艳欲滴,好似要人急忙劝阻才能压制它肆无忌惮的疯长的劲头。也会独自走在大马路中间,观察马路两侧那树身斑白的桑树,像是患了藓病的人带着敏感的目光,对这个世界进行窥探。锯齿边缘的桑叶,常常掩护底下的球状果实,叶片时而在风中晃动,借着阳光,在地面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那桑叶特有的清香醇厚绵长,像道屏障似的阻断其他外来的气味。或许正因为常常与自然相伴,所以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我时常会梦见一种粉紫色的球状的花卉。长大后我才终于叫出她的名字,绣球花。那片灰紫色的瓣朵在我的梦中大快朵颐的生长,直到将我双眼淹没,我才被唤醒回来,可那别致的感觉,这样让人难以忘怀,那是任何人看了一眼便会心生喜爱的花。
请相信我,青岛的夏天确实有一种治愈人心的力量,之所以对夏天的种种喜欢,大概和这些有关。而这些属于童年童趣的光景,在我的狭窄有限的瞳孔中曾灯火通明,每当想起这一切,我都能够确认一遍我曾是个被幸运确认过孩子,每每想来都令我觉得心安。
那林立在望的湛山寺,黝黑色的油柏公路,一到夜晚就与飞舞中的流萤捉迷藏的自己,临睡前还不忘与他们道别。可能是最近回忆起湛山的次数,太过频繁,又或者是因为脆弱领占身体的时间太久,睡梦中仿佛总在经历许多波谲云诡,云雾缭绕的争斗,醒来才惊觉是幻梦一场。
如果可以,一切永远停留在那里该有多好。
直到搬离湛山,回到崇工,已是多年以后,偶尔在茶余饭后之际,父亲才会略微不经意的提及一些关于湛山的事情,他说若是有机会,还要回到湛山去。
或许他和我一样,对湛山始终保有一种看似浅淡,却饱含热切的情感,只是用了及其轻微的方式表达。他说,李阅,那时我从未见过,在湛山如此快乐过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