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知我,他意外死亡的消息。是他的母亲,那发生在一个明媚的清晨。
那天,她的妆容精致,却与她憔悴的神色形成剧烈的反差,倒是让她看起来更显威严凛冽,她穿了一身黑色长款的大衣,左胸口别有一枚精致细钻的胸花,脚上是一双黑色中跟皮靴,庄重肃穆的打扮。
正如你所说,她一直是一个教养显著,极其懂得自制,优雅一生的女人。她从未如此打扮,我记得你说过,她厌恶深色,或许她在门前已经站立很久,直到她决定敲门,我闻讯开门。然后我们难得的四目相对,就像约定好的那样,带给双方的眼神都极为深刻。
我想,她强装平静的外表下已然掩藏着剧烈的哀恸,但是她保持的很好,让人无法看出破绽。但是异于寻常的感觉实在显著,我注意到,嵌在她眼眶中的眼球,此刻呈现灰黑色光泽。她的面容也失去往日里的血色,就像瞬间苍老以后的样子。
我隐约觉得大事不妙,忽然惴惴不安起来。其实这种忐忑在一开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存在了,只是现在更加剧烈,我走到桌前,为她到了一杯热水。她用手接过,我触碰到她的皮肤。发觉她的双手冰冷到轻微发颤。我能够注意到这些细节的发生不知为什么,在那样的一个情境下,我更是想方设法的在避免与她发生眼神对接。我害怕一旦衔接上,就会冲撞到什么。又或许这是一直以来,我未能察觉却保有的习惯。
她一直以在我的印象中,发挥着一种遥不可及的留有让人抗拒距离。我与她共同度过的每一秒里,感觉到时间的节奏,无不被细思极恐的放大着,我尽力给她一个镇定昂扬的姿态,坐立在她的对面。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没有焦聚,下巴始终保持低垂的形状。她的右手边恰巧是是我刚清洗洁净的被褥和床单,还有一些叠放整齐属于秋实的白色衬衣。
她沉默不语,然后抬起右手,掌心向下,放置上面,轻抚的摩挲着。许久,我觉得她终于攫到一丝力气,她看起来疲惫又消沉。她终于抬起头,最后一遍又一遍的对四周进行扫视,就像带上白色手套的双手,在验收清洁是否到位。在这间我与秋实共同布置的小屋里,原本清洁的空气里。
千丝万缕般的寒冷在浑浊不明的光线里,扩散又升腾。天色忽然如同霜降的早晨变得晦暗低沉,似要风雨大作。一本在桌上的书本被一阵狂风吹得哔哔作响,我猛然起身,将那扇开着的窗户关上。我原本想说些什么的,却又没有开口。
她的眼眶终于打破某种禁忌,陆陆续续涌现出泪水和酸涩,如同冷夜中的突袭国境的潮汐,交替涨幅式的攀爬过脚踝又瞬然退却。我应接不暇,瞬间僵硬。
她说,李阅。
我的眼睛无法从她身上转移,我把目光汇集成一个钝重的焦点,仔细的听从她胸腔凝结出的气息,一字一顿,最后串联成词的从唇边滑落。
前天夜里,秋实发生了一起车祸。
......很严重......
他.....他,离开了。他的遗体明天会运送到达,入殓师检查过他的身体,致命点在头部,是瞬间死亡,没有多余的苦痛。
我听的出她的嗓音里有极力保持镇定的力量,她必须完成这个告知,要像仪式一样,我的瞳孔惊恐放大,我定目得用力拦截着她的眼神,我们目光交汇,我在努力试图能够从她透露出的全部神态语调中,妄想汲取一丝丝朦胧的不确定或者迟疑。
直到,她回馈我一个冰冷决绝的目光后,我得到确认和肯定的答案,这是无须一再校验的答案。她抓起起秋实的衬衣开始难以自制掩面啜泣,哭声在压抑太久后终于极力勇猛。
我的心脏被她的哭声所牵制,起伏翻涌。这种似曾相识的情绪,再一次的袭来,悲壮且凶猛。而我已无所遁形,无力抵抗,唯有全盘接收,我直到什么也做不了。
屋子内,不断的灌进凉风,我感到一阵寒冷且麻木从我的脚底开始攀援。我的目光落在被风托吹鼓起的帘布上,上面印有的花色是我和秋实共同绘制的图案。
我起身,挪着脚步,靠近她。用我的手去触碰她的手,两双冰凉彻骨的双手,已经没有让心也为之一颤的能量了。许久,她的手逐渐变得松懈软和,我看着她的脸颊。她的妆容犹如一面玻璃,在我面前轰然碎裂。我是她破损的唯一见证者。
你和我说过,你的母亲是个倔强但是慈爱的人。可是秋实,你看到了吗,她正在失魂落魄。脆弱让她毫无头绪,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她就像花朵一样,凋零和枯败,同时在她身体里发生。我正在抗拒眼泪。寒冷已经将我冻结,我没有感情。
她收拾好妆容,她说。
李阅,如果可以,你应该哭出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别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我一直保持沉默,不发一言,始终保持低头看脚尖的姿势。
我说,阿姨,我哭不出来,我感觉我没有眼泪,可我正在努力,希望能够制造一些
……
阿姨,别担心我,我现在不知应该做点什么才好,
......或者我应该和自己呆一会儿的
她走的趔俎,送她离开,直到看着她上了一辆车在视线中消失
将自己反锁在屋内。然后走到厨房里,将超市购置的蔬果清洗完毕,放置冰箱,将起皱的衬衫重新抚平熨帖,将地板灰尘再次清扫洁净,重新将物品摆列整齐。
这样一直持续不断,我不能让自己停歇下来,凌晨,我在浴室冲洗,我在里面呆了很久,或许只是想听到水声。洗净完全,熄灯,躺在床上,精疲力竭,觉得仿佛有一场噩梦等着我。
我拿起手机,弹出与秋实的对话框,编辑一段文字又删除,保留下最后两个字,晚安。
我仍旧按下发送键。
随后闭眼,睡下。
第二天起来。是个阳光充沛的早晨。或许我早已谋篇布局,构陷一个谎言故事来麻痹自己。我已将昨夜的一切,忘记。
热烈的阳光穿过微薄的窗帘,光影隐约的落在皮肤上,我被光的温柔呼唤而起。
我对这歌我与秋实一同挑定的窗帘颇为满意,特意剔除了遮光效果。一致认为,觉得每天能够被晨光唤醒,是一件美好惬意的事情。总觉得家里,永远不需要严丝闭合后的黑暗。
我将床单被褥换下清洗,决定将房间内的所有可以清洁的东西,逐一进行分类,清理,打包,有些置于阳光下烘烤,有些在风中吹干。我知道他喜欢物品上沾有阳光的气味,我期待着等他回来,就能够感受到这一切。
日常洗漱,换装,略施粉黛。一贯到就近的早餐店,进食。点了油条,一碗豆浆。
到了下午,我又去了超市,购置一些生活必需的物品。
我驻足停留在一家炸鸡店门口,却没走进去,只是看着刚从油锅中捞出,呈现金黄色的鸡排,透着诱人的光泽,呈现暖黄色的温度。我看的入迷,猛然想起,有一次咽喉肿痛,央求他买一份给我,嘴上不同意却还是无奈妥协,开出的条件是必须等到回家再吃,而且只能吃一口。他知道我是急性子,到手的食物,是迫不及待要塞入口中的,而且习惯一路吃,一路逛,他心知肚明,却将买好的炸鸡托付在我手中,走到我前面,没一再啰嗦强调。而我作贼心虚,故意走的缓慢,跟在他身后默默偷吃,他仍旧装模作样配合不愿道破。
直到家门口的时候,袋中的食物已所剩无几。
到了睡前,将早已准备好的枇杷糖浆递送过来,看顾我喝下。我默然的点头,认识到自己错误,便由着他批评,就像一个孩子。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散发的柔和光晕,虚虚实实的将我整颗心脏填满,我接受到一些幸福的讯息,悄然安睡。
......
我猛然从这段回忆抽回。看了看手表,预估他会在晚上8点左右到达,决心提前到动车站点等候,这是很早之前,我们就商定好的时间,盘算着接到他,还有时间在一同前往到附近的菜场选购一些用于下面的菜料,决定作为今天的晚餐,就西红柿拌面吧。
她站在露台上,站在过站检票处等候。她观察者从她身边匆忙而过的旅客,此起彼伏。
他们枯燥略显疲惫的面容,在人群中都寻获属于他们各自的等待,她的思绪随着人潮涌动流落在各种角落里,百转千回,思来转去。陌生人等到自己的等待的人,眼神裸露出豁然开朗的光芒,就像暮色降临的夜晚一站一站燃起的灯盏。
一些紧张感,不断地漫涌过她的心头。让她感到肃然起敬,时间分秒擦过的声音好似在她耳边响起。她开始焦躁不安,明显感到自己的耐心不足。一些真实的恐惧感,终于接踵而至。但她仍旧不不打算放弃,做着最后顽强的抵抗,继续编制和欺骗自己
她伸手探测煎饼果子的温度,唯恐凉的太快,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冰冷至极。她再看看时间,又踮脚观望,出站口中四面灌进的风,让她一瞬间感到自己在漂浮,再游离。她已经不想看到任何一张从她身边穿行,关人的脸孔,继续耐着性子保持一丝侥幸心,努力维护着这个早已不必验证的事实。
夜里接近12点,站台逡巡的工作人员,提醒她,今天的全部行程已经结束,不会再有乘客。她的身体已经麻痹,手中的煎饼果子已经僵硬,她不做回应,眼中的光骤然走向衰弱,她的身体松懈瘫软,形容枯槁,神色呆滞。
她走出车站,犹如行尸走肉,她终于开始正视自己,觉得可笑又可怜。紧接着她信步向前走去,停置于一个垃圾桶跟前,然后将手中的煎饼果子丢弃于桶中,又卸下皮包,打开倒置,内里的所有的物品悉数掉落。最后她将手机丢弃。
秋实,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以这种方式和我告别。我们曾谈论过前生今世的问题,你说你会是一只鱼。所以,我应该到海里去寻你。这样的执念像发酵剂一样,在她脑海之中回旋挥之不去,像病毒入侵,深入脑髓。
她隐约觉得的看见海,海里不断的出现他的脸。直到口里,鼻腔,眼中,被咸腥的气味塞满,身心在剧烈的撕扯疼痛,仿佛重回母体,再一次要经受子宫的收缩和挤压,回到纯洁如生命开始。这些隐藏的画面,曾是记忆深处陆续闪现过,只是成年后得以压制封存才逐渐有些失散,可此刻又全部重新回到她的脑海,在她身体里四处逃窜。
秋实。透过水光里的倒映,你看到了吗,我也是一条鱼
正在穿越一片宝蓝色的深海泥沼,
身疲力竭的潜入到最深处,绝不回头
但我听到另一种声音的力量,却又像声嘶力竭的呼唤我浮游上岸,我夹杂两种状态里
如此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