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来的情境仍然是被每天被阳光装点的世界,她温柔的睫毛底下,落下的阴影。我不知道,这些留存下无法拨除的记忆有哪些意义。可这些符合生活的元素,像一兵一卒那样为我的生活态度注入了重要的影响。
在湛山的,在每一个清晨里,我的任务就是安心的睡梦中醒来。母亲会在桌上留有剩余玉米,小米粥,还有咸鸭蛋,父亲吃完后便出去,没有来得及收。若是屋子内空无一人,我就独自光着脚去寻母亲,她就在门前不远处,晾晒刚洗净的床褥。
屋外阳光迷人,深浅不一的光折射出错综复杂的光亮,落在她的裙摆上,因为褶皱的缘故,制造和浮现出更好看的花纹,因此攥住我的心神,让我心驰神往。那阳光就像掉落在地上的粉扑,细细的粉尘在风扬下热烈绽放。我呼唤她,她没有回应我,只是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情,无暇答应我,于是我持续唤她,她才把眼光转移一点到我的身上。我常常因此陷入这个世界是是由一些不明所以的气象所构成的疑团中,仿佛海里一枚冲撞摇摆在动荡之中浪花,不知会被冲撞到哪一个地方去,让人不分青红皂白是虚幻还是现实,辨别不出快乐的真相。
可无论如何,青岛是一座教会我如何开启记忆之门的城市,是我首先录入记忆的地方。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有把握的回忆起,录入进自己人生中第一个记忆是什么。可我总是能够借助一些零散的画面,在发呆或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允许所有的可能以细密且清晰的方式向我涌来,让它完整起来,就像在玩拼图游戏。可就算是这样,我也也仍然确定不出一个才是正确清晰的脉络,用以真正证明自己成长过的路径。
比如母亲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用狗尾巴草编织的小狗。这是她孩童时候,学会的一个手艺,她将它赠予我,却没多久,就会被我弄丢了,所以只要看到路边的狗尾巴草,我就会嚷嚷着,要求再给我做一个。不过母亲,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我所愿。
她还给我买过一副头绳,用粉色的串珠连接而成的花绳。她用它,为我束发,第一次通过很郑重的仪式,就像成人礼,我心里满足,却不肯表露分毫。这是她遗传给我不善表达的一部分。我将它归类于一种天生丧失感,不允许我在欢欣鼓舞的时刻,肆无忌惮的全心表达自己的喜怒。我担心那幸福是个不可再生的消耗品,必须谨慎节约才能留存的长久一些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去游乐园的,记忆是母亲给我的。电缆车,独木桥,儿童船,烤地瓜。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个不安分的小姑娘,有着探索一切的欲望,胆子极高,心里却是空旷的,这反映到肢体上,心里就像藏着一匹脱缰的野马。
我还记得地面摆放出的是s的形状木桩,是将圆木削尖的木头,用其中一头插入地面,然后用水泥合上石头和泥沙。就形成一个可供锻炼平衡能力的游戏,我在上面一次又一次的通过,反复来回两次,便厌倦。就被别处的金鱼缸所吸引,母亲手里提有重物,步伐跟不上我,只能在我身后追赶,不得一刻停留。我那时,是个自主意识粗浅且控制力不足的孩童,手心永远是粘稠湿润的,那是孩童探索世界后留下的证据,在新陈之间反复磨损,最终茁壮成年人的历程。地上有几条奄奄一息的金鱼,我尝试用手指,触碰掉落在地面上蹦弹的金鱼,湿润的手指会沾染泥沙,嵌在指甲内,没有成人的洁净意识。充满裸露的,像伤口,疼痛,但真实。
长大成人后,我们常常一起躺在一张小床上,谈心。可她那时候,已经病得不轻,只是佯装的太好,也把自己也骗了过去,从未察觉到已经到了大难临头的地步。它仍然每天正常在阅读圣经,吃饭,睡眠,呼吸,合乎日常的作息规律。
我认真的思索起我的来由来,这个思考其实带有偶然的性质。我好奇她如何克服跋涉中和阻碍突破林县的封闭,与父亲结识,发生婚姻,孕育子女。而在这之前,她原本只是一个待在小村庄上,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子。
母亲是最早看出我性格里的纰漏的人。她不止一次对我说,李阅,你应该像别的孩子一样,让自己的喜怒哀伤,痛快的表现出来,要让我知晓。就像感冒发烧那样,干脆利落的,全部发泄出去,那样才好。我知道,我和你父亲给你留下了太多的失望的回忆。让你过早的学会敏感,压抑,和懂事。我总会反复的想起,你初生时的情形,被护士托举而起,赤身裸体,就像一坨粉色的肉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初生的婴孩。
我那时,被你一时半刻没哭出的声响,吓坏了。好在,那只是一个误会,但我仍然为此自责不已,怀疑是我没能让你在我腹中,得到适宜的照顾,才让你得不到更为顺遂的降生,致使你带携裹一些缺漏匆忙来到这人间
……
那时候,我总是担心,就连空气都可能为你带去一些伤害。
……
我故意说,小时候你对我这样小气,不曾主动给我买过一次好吃的,就不怕我记恨着你
她说,囡囡,我怎会对你小气,是我真的没有钱,我一无所有,不得不对你克制
可我对自己也很生气,为什么那样小的请求,我都没有办法满足你
……
我说,母亲若是再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你还会选择婚姻
还会……选择生下……我吗
你可曾后悔与父亲结识生养过我
……我飘飘然的说出,没多加仔细考虑。后来我做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才意识到言语不妥,心虚的把眼光放在天花板上的纹路上,避免去看她。也暗自吃惊,我竟想出这种刁难人的问题,可我的确不觉得那是一个禁忌。就像孩童通常都会义无反顾的要追问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来由
我能感受到,来自于她胸腔呼出的气息起伏声,透着愈渐愈浓的深沉,契合着夜晚的空洞,仿佛进入了睡眠。我继而继续专注在天花板上那一处的图案上,不发一言
许久片刻,她忽然发出一个声音
她说,囡囡,后悔过……
后悔生下你,却给你造成这么多的不快乐,若是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一定不生你,不该让你来受苦的
……
我抓着她的手臂。把脸埋在她的衣袖中,将我的眼泪隐瞒。
她仍旧保持一种岿然不动平静的姿势
……
囡囡,就算原谅也无法宽恕我
……
关于那个手术,我是记得的。
我是被推着进的手术室,他们看着我进去的。母亲似乎和我说过一些安慰的话,只不过我没有听得具体,所以也不曾感到过害怕。我似乎来到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到处充斥着审判的意味。手术室内,装有医疗器材的白色金属盘一直在我耳边发出金属质感的声响,我侧过头,看到身着蓝色制服的医生,在我面前来来往往手上戴着蓝白色的橡胶手套。
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说,困了就先睡一会儿。我果真听话,不一会儿就睡下了,当我重新回来一点意识,是感觉到有针孔扎入皮肤的疼痛,经过麻醉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很彻底的,像死了一样。
麻醉药物的强势,带着我身体的灵魂,潜入到另外一片空白的时空,我停止了所有的思考。有时暗自在想,如果死亡可以以这以如此柔软的方式抵达,那我愿意主动承受,和这个世界分离……我很惊讶于,我很小便很有死亡的意识,手术很顺利,结束后,我不知道是怎么被推出手术室的。
我昏迷了三天。
在梦中发觉自己的灵魂曾逗留在一片荒芜混沌中,好似被风拦截下的叶子,因未得到召唤回归的允许,只能飘忽游移。但我能够分辨得出这不是出于麻醉剂霸道药性的作用,而是我贪恋这混沌的世界,才错过了苏醒的时间。
直到我听到母亲在我耳边召唤的声音,但我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去回应。身体感到如铅般钝重,我像一条被重新放回母亲的子宫的鱼,要再次经历阵痛、挤压、催促,和分娩的历程。带上新的满目疮痍回到这个世界。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世界依然如同一杯静置到冷却的开水,岿然不动的摆放在桌面。我与安静平面对视,就像沾染在水杯璧上不动的气泡,恍如隔世这个词大概讲的就是这一种感觉。
我向自己的心底发问。是明媚的吗,你可曾有过勉强?可我始终无法给予自己正面的答案。也不曾思考究竟处什么动机,要对自己如此发问。
手术前。
那是一个温柔的傍晚。我剃了一个光头,坐在一张椅子上,四边形的金属窗口,将一片正在发生橘红色的云恰巧定个。母亲走近我,俯下身体,我能闻到来自她脸颊上的热气。她舀了一勺蜂蜜放进我的嘴里,我对上她的眼睛,然后她绽开满意的笑容,她这样温柔,脖颈颀长,肤质温润,红色的针织衫衬着她的两颊发亮,她往我嘴里一口接着一口的运送蜜糖,一次又一次的满足我的贪心。她询问我,李阅你想不想到外边去,于是我对着她使劲的点头
我换下那件淡蓝色的病号服。她第一次带领我走出这个药物气味浓厚的住院部。我们两个像两道汇入太阳里的光,仿佛那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她用所剩无几的钱,在街上的小贩那为我买下一枚红色的气球。其实我那时候就尤其后悔,不该对她提出这种需索,我知道她没有钱。所以长大后,在索求的事情上总是感到十分为难,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想为任何人添置不必要的麻烦,大概是那时候形成的意识。于是我便养成不喜哭闹的习惯,所以激烈抵抗的情绪也更是罕有可见
我意识到,她喜好用香皂作为清洁身体的方式。想起她在市面上总是耗费一些精力选购那些良莠不齐的香波。因而面临太多选择的时候,使人陷入两难。她认为保持清洁的方式,简约单一,就是最好。我承认并认同这样的生活习性,并将它延续到我自己身上
这也让我想起在湛山,她经常带上我,出入公共浴室。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成年女人的身体,辨别成年与幼童的方式。我懂得如何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暗自观察,我会对她们形态不一的身体,对应我的好奇产生奇特的想法,有的身体看起来像腊肉,有的像白馒头......继而沉浸其中。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大都数的猜测,都是我虚构出来的。
她们总把身体的泥垢洗净彻底才肯罢休,没有一个小时她们是不会结束的
这是她认定清洁是否到位的标准
我似乎又嗅到来自于她的手臂的气味,属于皂荚花那温婉的洁净感,我的头贴着她的后背,止不住的对她说,别担心,母亲,别担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知觉那是她的顾虑,我要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