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浩和敏来去的是现下城中大热的一个Fusion餐厅，离他们住的地方不太远，周五晚上容易堵车，他们索性步行过去，外面飘着小雪，沈奇浩打着伞，敏来一只手拎着酒，一只手挽着沈奇浩的胳膊，默默走在雪地里。她想起网上的一个段子，说道：“你知道怎样才能和一个人白头到老吗？”沈奇浩反应倒是很快，将伞拿开，雪花又细又密，片刻间两人的头上已经白了一片，他笑道：“这就是共白头了。”敏来也笑了，但她心中其实在想，为什么沈奇浩一直都在回避关于婚姻的话题。敏来并非独身主义者，她希望能和所爱的人走入婚姻，她和沈奇浩在工作中相识，两个人都热爱媒体工作，对大众文化、媒体传播的很多看法不谋而合，工作也都勤奋高效，她想起和沈奇浩的初识，她是实习生，因为一篇不合格的稿件加班到凌晨两点，整个楼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因为肚子饿了，到茶水间找东西吃，遇见沈奇浩在那里倒咖啡，沈奇浩后来解释说是因为他那层楼的咖啡机坏了，所以到员工这层来，想不到遇见了敏来，沈奇浩记得她是实习生，问明原因后亲自指点她改稿子，还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第二天交给部门领导的时候，领导大吃一惊，想不到她一夜之间水平突飞猛进，从此认定敏来是可造之材。
想起往事，她的心头涌起一片温馨之意，挽紧了沈奇浩的手臂，然而沈奇浩停下了脚步，对敏来说：“就在马路对面，绿灯了，我们过去吧。”敏来只得放开他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过了马路。到了餐厅门口，沈奇浩是VIP，不用预约，自有服务生引他们到指定座位。两人点了菜，尽是些新奇的fusion菜，用油封鸭的做法做出来的油封乌鱼子，再搭配芦笋和白萝卜，一小卷米线浇了鸡汤，敏来正在鉴赏，突然有人向他们这桌走来，是一对穿着高雅得体的夫妇，和沈奇浩显然熟识，沈奇浩起身和他们寒暄，又顿了一下，笑道：“这是陈敏来。”敏来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和沈奇浩聊了几句，原来他们也在这里吃饭，正好看见沈奇浩，就过来打个招呼。
那对夫妻走了之后，敏来的兴致低落下来，沈奇浩无论说什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只看着杯中的红酒不断变换光泽，最后忍不住说：“你刚才怎么没和他们说我们的关系？”沈奇浩说：“刚才忘了介绍了，对不起。”敏来叹了口气说：“忘了就忘了，也没什么，我点一个甜品好吗？”沈奇浩立刻拿起菜单递给她，问：“你想吃什么？”敏来随便点了一个，又问：“明天你有什么安排？”沈奇浩笑道：“明天没什么事，我们去打高尔夫吧。”敏来点点头说：“好啊，正好活动一下，也好久没打了。”沈奇浩想了想说：“元旦后我想去度假，你能休年假吗？”敏来笑道：“我第一年实习期，应该没有年假的。”沈奇浩说：“没有也没关系，找一个周末再请两天假好了。”敏来说：“现在假恐怕不那么好请，我刚来，还是要在工作上好好表现。”沈奇浩笑道：“工作这么忙，总不能不休息，那就元旦出去吧，我让秘书订票。”敏来点点头，沈奇浩结了账，和她一起离开。
还是那段路，但来时和回去的心境已大不相同，雪已经停了，在路上将融未融，敏来静静走在沈奇浩身边，她对沈奇浩一直怀有期望，但沈奇浩却是太极高手，一招推手出神入化，总是完美地避开所有的问题和陷阱，她的期望迄今为止还丝毫没有实现的征兆。沈奇浩说：“你的房子现在取暖怎么样？他们说loft冬天可能有点冷，需不需要我找人去维护一下取暖设备？”敏来说：“还行，我又买了一台空调装上，现在很暖和了，你要不要哪天来看看？”沈奇浩说：“难得你开尊口，改天我去查房。”敏来说：“还是算了，我那里地方小，你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招待你。”沈奇浩说：“自己人还需要招待吗？”伸手挽住敏来，两人相携回家。
回到家中，敏来回房间换衣服，手机震动了一下，敏来拿起来看，是姜行雨发来的消息，“今晚的雪下得很大，想起马上就年底了，你还没有履行承诺和我联系，我只好冒昧地对你发出邀请，我朋友的美术馆下周六开张，不知你能否赏光陪我一道？”敏来犹豫了一下，将手机放下，换好衣服到客厅，沈奇浩周五晚上没有应酬的话，习惯看一部电影，敏来也时常相陪。沈奇浩正在CD柜里翻找，拿出一盘《小城之春》的修复版，又去倒了两杯红酒，笑道：“上一次看还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们来怀怀旧吧。”这种旧电影敏来平时并不很喜欢，但今天晚上她神思不属，没有提出异议，在平日常坐的沙发椅上坐下，陪沈奇浩看这部片子。她感到有些共鸣，把自己代入到玉纹，在和礼言志忱的关系中徘徊不定，看到礼言服药自杀，她感到悲伤内疚，最后志忱离开，她终于松了口气。沈奇浩评价道：“费穆的电影真是太细腻了，想不到民国时代知识分子的观念真是很先进，相爱的人分开后重燃旧情，发乎情止乎礼，选择权全在女人的手上，要是现在这么拍，早就被骂成筛子了。”敏来说：“那时候的人感情细腻含蓄，一切尽在不言中，难得两个男人都有绅士精神，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的幸福牺牲。”沈奇浩说：“还是要看人，不见得所有人都能这么理智地处理问题，大概这是导演心中的理想，可惜现实中没有，只能在他的电影里做做梦了。”敏来说：“你为爱情冲昏过头脑吗？”沈奇浩说：“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冲动，但那时候也不能为对方付出什么，后来年纪大了，就比较理性了。”敏来心想，这恐怕不是理性，而是冷漠，但她还是怀着一丝希望，于是说：“人家说，男人心中始终住着一个孩子，你这么冷静，可能还是没有遇到冲昏头脑的对象吧。”沈奇浩笑道：“你是说我没有为你冲昏头脑吗？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理智高于情感的，在一起也是自然而然，不需要冲昏头脑，假如一个女人要我为了她去杀人放火牺牲一切，那我只会觉得她脑子有包，决不会和她在一起。”敏来自言自语说：“我倒希望能不顾一切，飞蛾扑火。”沈奇浩偏偏听见了，笑道：“女人都追求浪漫，但浪漫是最靠不住的，很快生活就能教会你这一点。”这时已经夜深了，两人各自回房洗漱，沈奇浩这套公寓的每个卧室都附设卫生间，她回到房间，听着隔壁的水声，给姜行雨回道：“下周六我应该有空，到时你提前把地址发过来吧。”下周六是沈奇浩女儿的生日，沈奇浩一般都是应女儿的要求，和前妻一起给她过生日，再带她去玩一天。那边的短信很快发过来了：“真的吗？我不胜荣幸，期待陈小姐的到来。”她将短信删掉，走进浴室，心里想，不知这算不算飞蛾扑火。
沈奇浩周六和敏来打高尔夫，晚上请她吃了法餐，实打实陪了敏来一天，两人一起回了公寓，沈奇浩周日又有应酬推脱不掉，敏来便回自己家了。她自从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这时她回到家，先给一周没打扫的家里做了个大扫除，看看时间还早，无事可做，便给珉苏打电话，珉苏正在写博客，很快接了起来，笑道：“怎么了，今天这么有空？”敏来一面做着拉伸，一面说：“我可能遇到麻烦了。”珉苏说：“怎么了？你慢慢说，别着急。”敏来说：“我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珉苏听她这么说，第一反应是敏来采访社会新闻出事了，心里顿时脑补了八千字的黑社会买凶杀人，好奇道：“你招惹谁了？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敏来叹口气，把自己和姜行雨的纠葛说了一遍，珉苏恍然大悟，说：“你和沈奇浩只是男女朋友，何况沈奇浩现在还不想结婚，你就算有个异性朋友又怎么了，也很正常啊，沈奇浩就算知道了，那也是他求仁得仁。要我说，你这种情况，应该多交往几个男生，了解下男人的想法，免得到时候吃了闷亏。只不过听你说姜行雨背景有些复杂，对这种人你还是当心些，尤其你又是在体制内上班，小心他别因爱生恨，对你打击报复，这种事我们单位也有，舆论压力铺天盖地的，你一个女孩子，我怕你承受不来。”敏来说：“我哪有时间去认识男生，何况现在的男生都差不多，丝毫没有挑战性。我看姜行雨倒不像是小肚鸡肠的人，但你说的有道理，这种人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这次他约我，我想办法让他知难而退也就是了。”又说：“不然你周末陪我去？”珉苏笑道：“你那些聪明才智，随便用一点就够让人家喝一壶了，何必又拉上我。”敏来说：“到时候随机应变吧，但愿能过得了这一关。”珉苏说：“打消掉他的幻想就好了，可千万别得罪了他。”姜行雨背景深厚，珉苏有些忌惮，敏来躺到沙发上，将两条腿举到空中，一面做着蹬自行车的动作，一面说：“我觉得姜行雨这个人很难对付，没有情绪，不露声色，恐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珉苏说：“你想多了，世上的女孩子那么多，他追不到你，就会去追下一个，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有自己事业的，怎么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更犯不上为你搭上自己的前程。你把握机会，好好开导开导他，他这么个聪明人，不会死缠烂打的。”敏来轻叹道：“但愿如你所言，千万别出岔子了。”
敏来旁敲侧击，打听出沈奇浩周末要陪女儿去上海迪士尼，周五晚上就飞过去，还特地为此请了半天假，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沈奇浩让她出去走走，不要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有了这句话，她便放心了。
敏来按照和姜行雨约定的时间，周六上午准时到了北山美术馆，这个新建的美术馆外形奇特，空间开阔明亮，充分利用了自然光，又对展出作品做了适当的保护，她走进大厅，大厅中央已经摆好了主席台和座椅，四周摆着许多花篮和气球，通向里面展室的门口则有护栏遮挡。周围的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等着落座。她游目四顾，看见一个高瘦的男生正在随意闲逛，不时停下来看墙上的画，敏来走过去，姜行雨一抬头便看见了敏来，眼前一亮，笑道：“今天穿得很漂亮。”她穿着贴身的毛衣，黑色的针织长裙，外面又裹了一条富有艺术气息的蜡染大披肩，一双半高跟的黑色玛丽珍漆皮鞋，短发贴在头皮上，鬓边和刘海微微卷曲，映得眼睛熠熠生辉。听到姜行雨的话，敏来微微一笑，说：“开幕式什么时候开始？”姜行雨笑道：“大家都在等你，你来了就开始了。”果然人群微微骚动，几个挂着工作人员标识的人引着区里主管文化工作的领导到主席台上就座，接着一对看起来很有艺术气质的男女也登上主席台，媒体记者们纷纷上前拍照，主持人请领导首先致辞，讲了一些展览馆对弘扬传统文化、促进文化交流、创造文化氛围的意义，然后是那位男士致辞，原来这家美术馆是他们夫妇一手创办的，他们向各方人士道谢，讲了讲美术馆的创建过程，接着宣布美术馆开幕，欢迎大家入馆参观，领导下来剪彩，大家纷纷鼓掌，开幕式就算结束了。
工作人员将护栏挪开，敏来和姜行雨随着人流走进展厅，这次的展览以希腊神话为主题，美术馆从各国借来了许多名画，务求一炮打响。展厅很大，人流进去之后自动分散开来，敏来游目四顾，看见一副画似曾相识，不由得走到画前凝望，姜行雨不敢打扰，只站在她旁边，目光也望向那副画，原来是名画《达娜厄》，这幅画原本藏在俄罗斯圣彼得堡艾米塔吉博物馆，前几个月画廊开始筹备画展时特地借来。姜行雨说：“这幅画很美，是不是？”她点点头，说：“我小的时候学过画画，那时候教课的老师介绍过这幅画，我很喜欢。记得老师说过，这幅画的主题是命运，无论是俄狄浦斯，还是达娜厄，都是命运捉弄的对象，你看达娜厄在被宙斯的金雨笼罩时，是多么欣喜，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将会生下一个儿子，杀死他的外公。在命运面前，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她问姜行雨：“你相信命运吗？”姜行雨抬头看着她，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轻声笑了出来，说道：“我从来不相信命运，所谓的命运都是有外力在后面操控，只要找到这个外力，就有人定胜天的法子。”敏来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抗衡命运的能力，从来都只是随遇而安罢了。”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展厅外面的小花园，姜行雨说：“你对自己的命运满意吗？”敏来说：“过去还算满意，将来的事情还未知。”姜行雨想了想说：“命运其实很多时候是阶级的壁垒，在这个时代也已经打破了，难道你考上大学，做一名记者不是靠自己的努力？”敏来笑道：“也许命运只是我安于平庸的借口，我觉得现状很好，暂时无需改变。”姜行雨笑道：“这只是你的伪装而已，不要总想着什么命运，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的探索，发现新的乐趣，掌控自己的人生。”眼看已经中午了，他笑道：“别争论了，我们去吃饭吧，附近有一家陕西面馆，里面的凉皮很地道，要不要去试试看？”
陕西面馆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生意十分火爆，好在他们去的时候还早，店里人不太多，敏来随姜行雨走进面馆，找到位置坐下，姜行雨说：“我去点餐吧，你想吃什么？”敏来笑道：“你看着点吧，我吃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太辣的都可以。”姜行雨说：“知道了，等着吧。”片刻间端着一碗油泼面和一碗米皮过来，敏来要起身，姜行雨说：“你不用动，还是我来吧。”又返身去拿了一小碟油泼辣子、拍黄瓜、凉拌芹菜花生和卤牛肉，用托盘端过来。姜行雨问她：“你想喝什么？”敏来说：“苏打水吧，就是不知他们这里有没有。”姜行雨要起身去柜台，敏来说：“我去吧，顺便去看看还有什么可点的。”又问他：“你要什么饮料？”姜行雨说：“这里有冰峰，和北冰洋差不多的一种汽水，只有西安才有。”敏来便去了柜台，姜行雨看着敏来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片刻间凉菜和汽水先上来了，服务员打开冰峰，姜行雨便问她：“你要不要尝一口？”敏来微笑道：“还是算了，我的胃不好，不能喝冰的东西。”她的苏打水是常温的，一面吃着米皮一面慢慢啜饮，姜行雨说：“你好像很忙，是不是经常需要加班？”敏来说：“差不多吧，每周都要加两三次班，赶稿子、改稿子。”姜行雨笑道：“也是，你们是党的喉舌，必须要走在人民的前面。”敏来见他笑的不怀好意，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人民的代表？”姜行雨说：“我当然算不上人民的代表，我只是人民的一员。”敏来见他不上当，遂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经常到这家店吃饭？看你好像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姜行雨说：“算不上熟悉，美术馆的馆长是我朋友，他带我来这里吃过饭。”他拿出烟盒，倒出一根烟来，问敏来：“你介意吗？”禁烟令还未实施，敏来摇了摇头，心中想：“原来他和沈奇浩一样，也是个烟民。”
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酷暑炎夏，柳荫下蝉声阵阵，开关门时都能感觉到热浪袭人，姜行雨将油泼辣子倒在面上，筷子挑动面条，看见敏来低头吃了一口米皮，说：“这里做的东西很地道，可惜没时间常常过来，今天托你的福，总算吃到了。”敏来说：“味道的确不错。下次我可以带朋友一起来吃。”姜行雨笑道：“你周末一般都做什么？”敏来笑道：“逛街、运动、和朋友出来玩。”姜行雨笑道：“我刚回国的那阵子也是这样，工作日拼命干活，一到周末就和同学们出来玩，那段时间过得真是开心。”姜行雨说到以前的事，脸色由冷肃变得温和，仿佛很是向往，她说：“你在北京的同学一定很多吧。”姜行雨说：“有小学、中学和大学同学，光是同学会我每年都要参加三次。”敏来笑道：“那你的生活真的很丰富。”她一直引着姜行雨谈自己的生活，却对自己避而不谈，姜行雨却仿佛没有察觉，笑道：“其实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是在甘肃长大的，我姥爷当年就在兰州军区，我爸爸妈妈是战友，后来我爸爸在一场事故中去世了，妈妈转业回到北京，我才跟着过来。”敏来说：“那你现在还和你妈妈一起住吗？”姜行雨说：“她再婚了，现在过得很好，我继父对她不错，他们也有孩子。我和他们一直住到初中，上高中就住校了。”敏来说：“你爸爸去世的时候你多大？”姜行雨说：“九岁。”又说：“不说这些了，米皮的味道怎么样？”敏来说：“很好吃，麻酱调得口味刚好，黄瓜丝也很清脆。”姜行雨又叫了一个小份的牛肉面，笑道：“他们家的招牌牛肉面，难得来一次，尝尝味道。”敏来往面里倒些辣子，挑了一筷子面吃了，又吃块牛肉，说：“果然不错。”她一直都很注意形象，但在姜行雨面前，她却感到轻松自在，可能是因为他们年龄相差不大，她在心理上不再处于劣势。姜行雨笑道：“光吃这个，你心里一定说我太小气了，从这出去不远，就是凯宾斯基饭店，待会我再请你吃个甜品。”敏来说：“这个就已经很好了。”裹好披肩站起来说：“我们走吧。”姜行雨道：“你想去哪里？这家面馆旁边是三联书店的总部，可以逛一逛。”敏来想了想，自己确实好一阵子没买书了，于是背上包出门，左手边是一栋三层小楼，正是三联书店的总部，从大幅的落地玻璃窗看进去，书架一直延伸到屋顶，她笑笑，和姜行雨一道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