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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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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菀裹着毯子坐在阳光热烈的落地窗前,房间里空调关着,但她看着不远处在海边戏水的人群还是觉得冷。经过这两天的假期,她的身体终于适应了每天无所事事的节奏,于是一直以来紧绷的免疫系统也得到了放松的信号,让病毒终于有了可乘之机。但感冒和低烧所带来的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却让常菀久违地感到满足,周身的无力让她连内心都变得柔软,好像可以被靠近,可以去示弱。秦朗发来视频通话的邀请,她接起来后,把手机靠在旁边茶几的水杯上。

“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秦朗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窝在沙发椅中有些凌乱的常菀有气无力地把头靠在扶手上。他调整了一下手机位置让自己看上去更近了些,轻声笑了笑。

“干吗,笑我狼狈啊?”

“要是早让我看到你这一面,也许能让我更勇敢一些。”

常菀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有意把话题引开。

“洪果儿怎么样了?”

“还在酒店住着呢。昨天警察帮她把包找回来了,偷包的人也抓着了。值钱的东西都没剩,护照倒是还在,但是已经污损,没法用了,得去补办,大概要十个工作日吧,所以她暂时还回不去。”

“麻烦你了啊。”

“是挺麻烦的,今天上午唯安还陪她去了趟火葬场,给人交赔偿金。三更半夜去偷骨灰这种事,连亲闺女也很难干出来。你说她到底和章蘅是什么关系啊?私生女?”

“干吗要私生啊?章蘅当初是正儿八经离了婚出的国,洪果儿比章晗小快十岁,怎么也算是另一段独立情感的产物了。可是她怎么不姓章呢?”

“对啊,想不明白……”

正说着,万多推门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常菀的手机屏幕正好对着他进来的方向,秦朗和他彼此看了个正着。

“你好好休息,争取早点回来。”

“好。”

挂了电话,常菀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一瞬间她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尴尬,结果随口说出一句硬生生的话。

“你怎么进来了?”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所以就没敲门……”

僵硬的两人对视了几秒钟,突然一起笑了出来。

“吃口东西吧,我刚煮了点粥。”

万多把托盘里的粥和青菜还有一碗切好的水果放下,然后把药分别从不同瓶子里倒出来,放在一张纸巾上。

“吃完饭半小时再吃,我觉得这次吃完就不用再吃了,伤胃。感冒这种病,吃不吃药都得一礼拜,只要烧退了就行。”

他从水壶里倒出一杯热水,晾在旁边。

“谢谢,你带万壹就够累了,还得照顾我。”

“我这算什么,孩子长那么大,健健康康的,还不都是你的辛苦换来的。”

低头喝粥的常菀突然一阵鼻酸。她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一贯是活得毫不费力的样子,就是因为不愿意听到这样被人可怜的话。今天被万多这么不经意地说出口,她竟然泛起一阵窝心的委屈。

“以前是我不成熟,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没玩够,没法想象自己还得去照顾别人的样子。”万多整理着床铺,把被子铺展之后掀起一角,把枕头和靠垫拍得蓬松平整,“如果你同意,我愿意多带带孩子,你有什么事忙不过来,可以尽管找我。”

“你可不好找。”常菀打趣着。

“以后不会了。”他在常菀对面坐下来,“这次出来是我最后一次带团。一个朋友开了家旅行社,一直叫我去跟他一起干,做管理,不往外跑了。这么多年我也算折腾得可以,再任性下去就不像个老爷们了。”

吃了药,常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屋里的光线已经暗了。她睁开眼看着窗外被纱帘晕开的夕阳,隐约记得刚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像就是现在这个场景,她推门走出去,沙滩上空无一人,退潮的海浪悄无声息,她朝着海平面的方向挥手、叫喊,却得不到回应。常菀披着毯子推开落地窗,从木头铺就的栈道走向海滩,海风的味道腥甜黏腻,她用好不容易通气了的鼻子深深吸了两次,觉得身体都轻盈了起来。不远的一家露天餐厅外面,万壹正在帮万多点燃烧烤架下面的火炉,有隐隐的音乐传来,是热情的桑巴舞曲。

“出来吹风没关系吗?”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常菀回过头,看到一个小麦色皮肤、穿着碎花短裙的女孩。她身材高挑匀称,笑容灿烂。

“我叫路晴海,万多的朋友。”她把被海风吹乱的长发别到耳后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我是……”

“常菀,我知道你是谁,万壹的妈妈。”

“啊……是。”

“我前天晚上到的这里,万多说你病了,不然我们早该见面了。”

常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晴海的脸上虽然一直挂着笑容,语气和善,但却总是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万壹大声地呼唤常菀,并招手让她过去,她挥挥手算是回应。

“走吧,一起过去。”

晴海的这句邀请让常菀心里很不舒服,这让她觉得很被动,好像她是一个来到别人领地做客的外人,需要被招呼安排。火已经生了起来,各种各样的烤肉在铁架上滋滋冒着油花。人们端着大杯的啤酒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放声大笑和说话,万壹看起来熟络地向晴海问好。

“咱们去里面坐吧,风还是挺大的。”

万多有意无意地把手心贴上常菀的额头,然后拉过她的手,并搂着万壹的肩穿过人群。常菀注意到晴海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但却依然跟在他们后面,不时向擦身而过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随后在餐厅相对避风的一个位置坐下。

“正式介绍一下,这是常菀,我太太。”

“我们已经认识了,”晴海又露出标准的灿烂笑容,“刚刚在海滩上碰到。”

“对,晴海小姐好像认识我很久了。”

常菀迎上晴海的眼神,也对她笑着。

“我们是潜水认识的,她也是带团教练,在几个地方碰见过,后来就经常一起合作,女教练教女学员比较方便。”

“对,他经常提起你呢,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服务员送来烤肉,晴海拿起一串,主动递给常菀。

“这家烤肉特别好吃,我和万多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直吃到人家关门,撑到连腰都弯不下去,硬是在海滩上走了两个多小时。”

“今天还是不要吃这个了,你刚刚好一点,太油腻的食物不好消化。”万多把烤肉接过去,“锅里还有中午熬的粥,我陪你回去吃点。”

“没关系,我还不饿。我总是闷在屋子里,是不是错过了很多?”

“就是啊妈妈,今天爸爸和晴海阿姨带我去坐船钓鱼了,钓了一条那么大的,你都没看见!”

万壹比画着,不小心把一块撒着辣椒粉的烤肉塞进嘴里,被辣得龇牙咧嘴,万多连忙带他去找水漱口。

“太可爱了。”晴海笑着看他们离开,然后拿出手机给常菀看他们今天出海的照片。

“你今天没去真的太可惜了,这里的风景真的特别美,你看,这张是小万壹拍的。”

照片是万壹对着镜头竖着剪刀手的自拍,可惜角度不对,只拍到了半张脸。而在他的身后,万多正站在晴海身后帮她拉起手中的钓竿,晴海自然而亲昵地偎在万多怀里,两人的手在钓竿上交叠紧握。

“瞧我儿子这大脑门,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

常菀用手指放大万壹的脸,无视那幅晴海想让她看到的画面。

“我知道你们之间协议的事,”晴海收起笑容,“就算你无所谓,也不应该耽误别人的幸福,不然未免也太自私了。”

常菀突然觉得生活好幽默。她和万多身边各自有一个等待他们分开的人,秦朗对她说不能只看得见自己的生活,路晴海说她不应该耽误别人的幸福,好像一直是她在抓着这段婚姻不放。她和万多到现在还保持着婚姻关系,在常菀看来,那才是最真切的不在乎和无所谓。她觉得没必要刻意去提起离婚的事,好像自己多么需要一个身份的存在感。可是即便拥有的是这样的婚姻关系,常菀也不觉得自己就低谁一等,尤其是没有义务承受来自一个刚刚认识的“情敌”故意挑衅的指责。她看见万多跟在蹦蹦跳跳的万壹身后向这边走来,于是站起身想要迎上去。

“万多是我的男朋友。”

晴海也站起来,对上常菀的视线。

“万多是我丈夫。”常菀露出因为这次出来专门戴在无名指上的婚戒,“至少现在还是。”

-2-

千万不要激发女人的占有欲,这能够让她们调动每一根智慧的神经,用破釜沉舟的行动力不惜一切手段去战斗,哪怕最终两败俱伤,无人得利。而每个人使用的武器不同,有的专攻百炼钢,有的擅长绕指柔。常菀独自离开了帕劳,临行前她当着晴海的面把万壹托付给他爸爸。

“好好带儿子玩,我先回家等你们。”

说完,常菀给了万多一个拥抱,留下一个大病初愈、楚楚可人的背影。其实常菀并没有想真的去跟晴海争什么,如果万多真的想和她在一起,自己也不会上手去撕扯争抢,只等办妥了手续,好意成全便是。但好歹对手不能失了礼貌风度,想远一点,若真有一天她成了万壹的后妈,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是不是自己也得有所忌惮,更不能随时和她翻脸?这些当真是常菀理智的真实想法,并不是为了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掩盖自己的嫉妒。可有夫妻之名这么些年,万多这个存在让常菀心里总还是有个托付,较起真来,她确实有一个合法的丈夫,只不过相处方式不同,那这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了,不碍着脸面和猜度。人就是这样,有些东西即便自己不用,也不愿意归了别人,落着灰心里总归也踏实,比彻底失去了强。

提早回来的留白比日日在身边针尖麦芒的招儿好用。常菀一方面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万多厘清心意,同时也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再说,若真要离婚,也不能当场败在异国他乡。另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考虑,因为自己这个职业,确实不能由了性子。心理疾病不像身体疾病般来势汹汹、分秒必争,但如果在一个电光石火之间错过了最佳时机,结果也是同样无法挽回的。加上周六周日,她总共耽误了五天工作,这几乎是她从正式独立接诊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连转了两次机,常菀总算是赶在周一中午进了办公室。唯安帮她把菲菲原先定在上周五的见面改到了周一下午,这样单方面的失约有可能会让她们之间的沟通效果产生倒退,所以她今天准备采用比较特殊的方法快速突破对方的心理屏障。她准备使用之前一直拒绝的所谓催眠方式,却想起自己连类似怀表这样看起来专业而唬人的工具都没有,于是起身走向三楼秦朗的咨询室。

当下是午休时间,工作室会锁闭大门,停止接待。刚才常菀自己开门进来时就看见办公区空着,秦朗也不在办公室,她想他肯定是像往常一样和其他同事去附近吃饭了,于是便径直推开了他咨询室的房门。屋内窗帘半掩着,秦朗面对窗外,双手撑在窗台上,而唯安则站在他身后,用双臂环抱着他的腰,脸庞紧贴着他的后背。门锁的响动令两人像电击般弹开,光着脚的常菀急忙想要退出去的时候却被门边和地板之间的缝隙卡到了脚趾。她顾不上钻心的疼痛,连忙说着抱歉,关上门就往楼下跑,还没跑几步就被追出来的秦朗拽进怀里,一把横抱起来。

“流血了,没感觉吗?”

常菀看着自己的小脚趾被扯开一道裂口,血珠正一点点从翻起的指甲缝里涌出来,随着重力坠了下去。脚下是从二楼转弯处一直延伸到秦朗咨询室里特别铺就的白色地毯,他曾开玩笑说,想要客人从脱下鞋子迈上地毯的第一步开始就处于心理劣势,然后通过一路前行,直到坐在那张白色的沙发上时,刚好清空大脑,卸下所有防备。幸亏一般人轻易付不起他的咨询费,常菀当时打趣他说,不然只是洗地毯这一项支出就得影响工作室的整体利润。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我什么也没看到。”

“那你跑什么?”

唯安在秦朗抱着常菀进门的时候便快步离去。此刻,常菀坐在秦朗的白沙发上,看着他半跪在地上给自己的伤口消毒,药水蜇着血肉的疼痛令她咬紧牙关,嘴唇微微颤抖。

“难道我应该站在那里看完全部吗?”

“你看到的就是全部。但,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我没理解什么。”

“那就好。”秦朗把纱布覆在她的伤口上,用胶条松紧正好地缠起来,“你最好不要有自己的理解,听我跟你说清楚。我在德国上学的时候,唯安来听过我的一次演讲,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导师许奂的女儿,也是我正在读大学的师妹……”

“秦朗。”常菀把双脚踩在地毯上站起身,“我要去工作了。我上来,是想借一下你上次在接受采访时用的那只怀表和音乐文件。”

秦朗看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常菀,转身去书桌的抽屉里拿了一个木质的棕色盒子递给她。

“谢谢。”常菀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门口后回头说道,“记得让唯安尽快找人来把地毯清理一下,血渍久了不好去掉。还有就是,洪果儿的事接下来我自己处理,就不用麻烦你们了。”

直到她回到自己的咨询室,秦朗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原本以为他会追上来,或者叫住自己,可是都没有。还指望他说什么呢?常菀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双宽松点的鞋子穿在脚上,她打开那个棕色的盒子,把里面一个十字架形状的U盘插在电脑上,开始播放音乐。唯安带着菲菲出现在门口,常菀向依然五彩斑斓的菲菲问好,然后笑着对唯安点头示意。她看到唯安关门出去时眼睛里闪过的神色,有一丝怯弱,还有更多的不屑。

-3-

常菀曾说过,人的第一道心理防线一旦被突破,就会格外容易被全面攻陷。其实不是被别人攻陷,而是自己放弃了抵抗。博取认同是人类的基本情感诉求,即便是反社会人格的变态杀手也希望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内心,只要找到契合的沟通方式。菲菲在她所信服的形式感和气氛下,只经常菀稍加引导,便豁然开朗般记起她十三四岁时丢失的记忆。其实哪是忘记,不过是当时太过痛苦,被她自己刻意掩盖起来罢了。那个小学毕业的暑假,那条夜晚的小路,那辆紫色的自行车,是她心底无法被拭去的污点。她从零落的背巷中挣扎着爬起来,下体撕裂般疼痛,混浊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的皮肤滑落,胶带一圈圈地束着她的双手,封着她的嘴巴,她闻到自己的皮肤散发出阵阵腥臭,刚穿了一次的白裙子被撕烂,勉强挂在身上。她想要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赶紧骑回家好好洗个澡,妈妈马上就要下夜班了,要是看见她这个样子,就该知道她又不听话偷跑出去和同学疯玩了。其实不走这条小路也赶得及,其实她和今天叫她出去玩的那个同学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菲菲躺在卧榻上,眼泪从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她攥着自己的裙边使劲往下拉扯,膝盖死死地并在一起。

“幸好那天晚上我妈回来得晚,我把裙子烧了,还擦干净了自行车。”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件事吗?”

“对,没人知道。我跟她说,自己骑车摔了一跤,她也就信了。”

“你没去报警吗?”

“如果报了警,不是所有人都该知道我被……”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有,他向我求婚了。”

“你不敢答应对吗?”

“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很爱他,我不想欺骗他,但更不想失去他……”

“我倒数三下之后,你会听到一阵铃铛的响声,然后你会醒来,之前所说的一切都不再记得,所流的眼泪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三,二,一……”

常菀摇响了手中的铜铃,菲菲慢慢睁开双眼。

“睡得怎么样?做梦了吗?”

“不记得了。”菲菲坐起来,接过常菀递过去的纸巾擦了擦眼泪,一副失神的样子,“我说了什么吗?”

“嗯,说了些梦话。”

“我说了什么……”

菲菲怯弱地看着常菀,仿佛期待而又害怕面对接下来将要听到的一切。

“你给我讲了一个布娃娃的故事。”常菀温和而又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布娃娃,有一天晚上你偷偷带它出去玩,却被别人看到了,于是那人冲上来跟你抢。为了保护它,你弄脏了自己,摔得遍体鳞伤,还耽误了回家的时间。”

“然后呢?”

菲菲强忍着泪水,脸上的肌肉失控地颤抖。

“布娃娃没有被抢走,你带着它完好无损地回到家,却被妈妈逮了个正着。妈妈没有骂你,帮你洗了澡,包扎了伤口,还给你买了一条新裙子作为你勇敢的奖励。”

“我勇敢吗?”

“当然啊!你没有被坏人所吓倒,还勇敢地爬起来,把布娃娃安全带回家。衣服脏了洗干净就好,伤口也会很快愈合的,只要你还好好的,还喜欢那个布娃娃,就能和它一起继续幸福地生活下去。我们的生活中不会只遇见好人,我们不能因为遇见了坏人就责怪自己走错了路。”

菲菲把脸埋在双手之中失声痛哭,一次次说着对不起。常菀当然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这么久以来的绝口不提和独自承受,让她至此也无法坦然面对。她已然从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姑娘长成了即将嫁人的新娘,过去的屈辱早就无从追究,但眼前却存在着触手可及的幸福。日子永远不会倒回某个时间让人重来,所以为了不让将来的自己不断生活在后悔之中,再难,也只有咬着牙把每一个当下过得更好。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句没关系,从别人嘴里说出的没关系,用来原谅不知所措的自己。

常菀陪着菲菲静默地坐着,直到屋子里的光线全部移到对面楼的窗户上,她突然长呼了一口气,掏出随身携带的化妆镜好好补完了妆。

“本来今天结束之后,我打算跟他分手的。”菲菲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神情,“但是现在,我想先给他讲一个布娃娃的故事。”

她站起来,常菀也跟着站起来。

“应该有很多人跟你说过谢谢吧,那也不差我这一句了。”菲菲径直走向咨询师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希望再也不用见到你。”

常菀坐回椅子上,把右脚从鞋里抽出来,这双看起来宽松的鞋依然把伤口挤得生疼。她拎着鞋子慢悠悠地走回一楼的办公室,唯安敲门进来。

“菲菲没有再约下次的时间。”

“嗯,她不会再来了。”

“财务说她付款的时候多给了一万块钱,那要退给她吗?”

“是吗?”常菀笑笑,“不用了,麻烦你全部买成布娃娃,捐给市里几家孤儿院吧。”

“布娃娃?什么样的?”

“都行。”

“知道了。”

常菀从旅行箱里拿出她在飞机上穿的一次性拖鞋,回头见唯安还站在那儿。

“还有事?”

“秦朗刚才先走了,说催眠的东西用完先放在你那里就行。”

“好。”

常菀穿上拖鞋,拉着箱子也准备离开。

“你的脚……没事吧?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已经叫好车了,马上就到。”

唯安站在那里,好像在下什么天大的决心。常菀就静静地等着,她知道中午的事情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

“常菀姐,我喜欢秦朗,你可不可以给他一个痛快?”

常菀这次真的笑出了声。最近这是怎么了,好像自己突然成了上帝,能够左右他人的命运。大家都在祈求她的仁慈,放他们一条生路,她都快相信只要自己放了手,所有人就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了。看到她笑,唯安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

“你可以觉得我好笑,但是我希望你能尊重我这些年付出的感情。我是因为他才喜欢上这个专业,是为了他才离开父母、放弃了国外更好的就业机会来到这里。我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他,他是我爸爸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我这辈子认定的人。”唯安一口气说完这些,看到的是常菀面无表情的神色后继续说道,“你应该清楚自己没有办法给他纯粹的幸福,但是我可以,而且我还可以给他的事业带来更多的机会和可能。这些年,他的眼里除了你容不下别的女人,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愿意等,哪怕等来的是你们在一起的结果。可现在我不愿意了,我不能再让你这么三心二意、遥遥无期地耗着他,你没有权力这么自私。”

“我知道了。”

常菀说完这句话,便拉着行李箱尽量体面地趿着拖鞋走出门去。天怎么还没黑啊?她想,院子里的这段小路怎么那么长啊?

-4-

常菀平日看到的多是家里夜晚的样子,即便是在周末,她也把注意力全放在了万壹身上。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如此安静地醒来,全然没有平日里快速梳妆打扮的雷厉风行和万壹呼来唤去的焦躁。摸过床头的手机,查看了当日的预约情况之后,常菀按下了关机键。常菀今天的日程上没有任何来访者,如果有临时到访的情况,也会先被分给其他同事做预处理,之后再按照实际情况被推送到她或秦朗那里。她拉开厚厚的窗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突然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和章晗两个人慢悠悠地喝一杯咖啡了,于是一时兴起找上门去。可当常菀到了章晗家才发现,除了趴在枕头上睡懒觉的虎妞,并没有人在家,可能是有紧急订单要送吧。常菀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就没有必要刻意打电话打乱她的正常计划,于是又踱着步子回家,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在工作日的上午偷懒,心里总是有上学时候在家装病的感觉,虽然有点小兴奋,却也有些良心不安。

堵在早高峰还没过的环路上时,常菀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咖啡,让过了所有想强行插队到她前面的车辆,反正今天她不急着上班。在离工作室还有一个红灯的路口,她掉头开向洪果儿住的那家酒店。既然洪果儿在那个时候找了自己这么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帮忙,应该不会吝啬说出自己到底是谁。

“麻烦您给2213的客人打个电话,说一位姓常的女士在大堂等她。”

“好的,您稍等。”

前台小姑娘开始打电话,常菀知道洪果儿住哪间房,却觉得就这么直接上去敲门好像不太合适,总要给人家一些做准备的空间。电话还没打通,旁边的大堂吧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正在当班的客户经理迅速拿起对讲机就跑了过去。这是一家刚开业不久的设计型酒店,虽然不是标准的五星级,但段位设施并不比许多老牌五星级差,往来住宿的客人也都是尊重共享环境的高素质人群,估计这样的情况也不常见,所以工作人员都格外紧张。前台的小姑娘边往那边张望,边告诉常菀电话没有人接,她应了一声,便往大堂吧走过去,因为她越听越觉得那个背对着门口高声说话的女人像是章晗。直到相隔的距离足够看清坐在正对门口座位上的那个人是洪果儿,常菀连忙跑上前拽住正对着经理大呼小叫的章晗。

“干吗呢这是,不丢人啊?”

“我丢人……”章晗甩头看见常菀,底气反而变得更足了,“你怎么来了?你来得正好,我今天不抽服她我就不姓章!你站这别动,你负责给我善后!”

说着她就要往洪果儿那冲,常菀和经理一人拽着她一边胳膊才勉强给她按住。一个服务员拿着浴巾风风火火地赶来,帮头发滴着水的洪果儿擦干。她就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章晗的暴跳如雷,脸上和身上还挂着咖啡渍,还好是冰咖啡。

“松开她。”常菀自己先松了手对另一边的经理说,“让她想干吗就干吗,造成任何损失我来赔,有什么后果她自己承担得起,你们该拍摄的拍摄,该报警的报警。”

旁边围着的一众主管领班服务员全都傻了眼,那经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还抓在章晗的胳膊上。

“手拿开!”

章晗这么一吼,吓得经理手一哆嗦就松开了。她抄起桌上的柠檬水,旁边人都条件反射似的或者抬手挡住脸或者后退了两步,可洪果儿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章晗瞪了常菀一眼,仰头一口气把柠檬水喝完,用杯子指着洪果儿。

“跟我走。”

洪果儿立刻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常菀连忙跟经理道歉,交代他一切损失费先挂房账之后,追上正一前一后快步往外走的两个人。

“章晗你要去哪!跟我回家!”

三人在酒店门口站住,来往的住客尽量礼貌地,但不放慢脚步地快速理解着面前上演的这台好戏。

“还有你,逞什么能啊?赶紧回你房间去。”

常菀实在不愿意陪着这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试图想办法先把她们分开,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结果章晗听完她后一句话之后,又往回走了两步,和洪果儿面对面站着。

“你住这啊?”

“对。”

“走,去你房间。”

两人又立刻一前一后进了酒店大门,常菀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常菀坐在沙发上,章晗盘腿坐在床中央,洪果儿擦着头发从洗手间出来,干脆坐在地上。

“你怎么找着她的?”

常菀问章晗。

“我谢谢你那么看得起我!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啊?还我找她?是人家约我了!”

常菀不明所以地看向洪果儿,心想你要找她在医院那天倒是别跑啊!倒是在派出所的时候就找啊!干吗还要到自己这绕一圈这么迂回?

“你找她干吗啊?”常菀问洪果儿。

“你先听她说说她是谁!”还没等洪果儿开口,章晗先气急败坏地插了一句。

“我是章蘅的未婚妻。”洪果儿伸出左手向常菀展示她无名指上的婚戒,“结婚日期都预约好了,就是他葬礼那天。”

常菀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她原本以为自己猜想的私生女,最多是红颜知己什么的就已经够狗血了,没想到这个比章蘅小四十多岁的姑娘竟然是他的合法未婚妻,也就是,她是比章晗还小十岁的准后妈?

“是也就是了。”常菀假装镇定地对章晗说,“你爸出国那年她才八岁,之前你家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也怪不到人家头上。”

“这个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如果当初是因为她,我就不是泼杯咖啡那么简单了。”

“那不就结了,你们俩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好掐的?过两天她就回法国了,你俩老死不相往来,也没有必要再见。”

“她要把我爸的骨灰带走!她竟然就这么理直气壮地管我要!她哪里来的底气啊?”

章晗狠狠地指着洪果儿,眼睛却瞪得圆圆地看着常菀。你还不知道她已经去火葬场偷过一轮了呢,常菀心里想着。

“他本来已经是我丈夫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骨灰当然应该归我。”

“嘿,你还来劲了是吧?”章晗说着就要下床,被常菀一靠垫砸在脸上,重新倒在床上,边挣扎着坐起来边继续嚷嚷,“他还是我爸呢!你一个还没进门的外人算什么东西?”

“这些年你认过他是你爸吗?你回过他一封邮件、接过他一次电话、去看过他一次吗?这次要不是他刚刚出院不久,想在我们结婚前无论如何亲自赶回国见你一面,能就这么突发脑溢血死在半路上吗?”

这两人都盘腿坐着,瞪大眼睛盯着对方。章晗今天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在去世后被运回国内以及去世的原因,她没有办法再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她想哭,却不允许自己在洪果儿面前哭,于是迅速下了床快步开门离开。常菀拎起她的鞋跟着往外走,路过洪果儿的时候,她弯下腰握了握她微微颤抖的手说:“别着急,她会理解的,给她一点时间去接受。”

-5-

常菀开了第四瓶红酒,倒进又一次空了的醒酒器里。章晗抱着膝盖坐在飘窗上,看着不远处飞机闪着灯慢慢经过。自打有了万壹,她们就没在一起这么喝过酒,常菀都快忘了自己竟然那么能喝。从前在KTV喝醉了她喜欢哭,好像心里藏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其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而章晗就是不停地抱着话筒唱歌,唱到最后嗓子都发不出声来,两个人就心满意足地一起回家睡觉。后来常菀会刻意控制自己不去喝醉,因为宿醉的感觉会让她第二天觉得自己愚蠢。这个想法最初是秦朗灌输给她的,最后她自己也变得坚信不疑。

“放心把万壹留给他爸了?”

章晗把杯子举过来,示意常菀帮她倒酒。

“他长大了,该跟父亲多一些相处。而且,万多也跟之前不一样了。”

“哎哟,有情况啊。”

章晗碰了一下常菀的酒杯。

“男人的责任感总是突然到来的,同时伴随着身体的衰落。”

常菀说完喝了一大口,章晗听了哈哈大笑。

“瞧你这怒发冲冠的样子。万多还行吧,刚过三十岁,你抓紧时间还能用上几年。秦朗确实应该已经差不多了,你瞧他那副性冷淡的样子。但凡他再多点血性,就不能容了你这个欲擒故纵的小样,早给你扑倒在地,不从都不行。”

“幸亏你有自知之明,早早辞职回家自己伺候自己,就你这欠嘴皮子,放出去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哪天被人揍了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

“谁敢揍我!动我一个试试!”

“你也就是窝里横,人家真揍了你能怎么着?”

“我与厮同归于尽!”

章晗说着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哎,洪果儿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你觉得我能从了她?”

“你爸这骨灰总放在火葬场也不是那么回事啊,准备什么时候下葬?”

“下礼拜吧,我妈前两天刚选好了墓地,这两天正刻墓碑呢,说是要等准备得差不多,选好日子后再通知我。”

“地方选哪了?”

章晗打开跟韩秀的微信聊天记录给常菀看。

“就是定位这儿,呐,还有墓地图片。”

常菀打开大图来看。

“这是双人墓啊?你妈是打算以后跟你爸葬在一起?”

“是吗?没注意,可能吧。”

“这……合适吗?那王叔叔能愿意啊?”

“你觉得我妈做什么王青树敢说个不字吗?他就是一老白脸,自打跟我妈在一起,公司里的财务工作也不干了,天天在家招猫逗狗变着法地煲汤做饭,那么大年纪了还吃软饭,不羞愧吗?”

“你妈还是忘不了你爸吧?”

“嘁,我跟你说,要不是怕阎王爷收拾她,你信不信她能买个三人墓?左边葬我爸,右边葬王青树,左拥右抱谁都得占着。她那就是纯粹的占有欲,这种女人,太可怕,怨不得我爸跑得远远的。哎你说,洪果儿干吗不去找我妈要来找我啊?这是她们之间抢男人的事,我说了也不算啊!”

“洪果儿又没疯。”

常菀做出一副冷漠却又饱含深意的表情逗得章晗哈哈大笑。

“有道理有道理!”

“如果洪果儿要是知道你妈这么安排更不会乐意了,非得去盗墓不可,你妈可得派人守好了。”

“我就不明白了,人死都死了,怎么埋还有那么重要吗?”

“你能乐意你男人就那么跟别的女人长眠于一个被窝?”

“嘿!你这个嘴啊,也没比我好哪去。”

章晗从飘窗上下来,跟常菀一起坐在地毯上。

“其实说心里话,我爸跟谁埋一起我真无所谓。可要是真让洪果儿把骨灰带去法国,我妈那一关过不过得去都抛开不说,我是绝对不能同意的。中国的传统是落叶归根啊,我爸一中国人凭什么葬身于异国他乡啊?这逢年过节,我要是想去给他烧个纸念叨念叨还得去那么老远。而且她洪果儿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不再嫁人吧?到头来我爸不还是一个人,孤魂野鬼的,身边的邻居还都是老外,也太可怜了。”

“死人不会说话,身后事怎么安排,更多是活着的人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和寄托,所以各有各的道理,怎么选择都对,也怎么选择都错。其实我在想,如果章叔叔能有时间为自己安排这一切,他会怎么做?他的意愿,应该才是最重要的吧。”

“谁知道那老头怎么想的。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跟我妈这么挤在一起。”

章晗笑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去洗手间,常菀的心却又沉重了起来。常继文和元禾至今下落不明,她最害怕的,就是他们最后连养老送终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他们是担心自己左右为难吧,或是害怕自己成为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阻碍吧。他们一辈子都那么善良,总是默默地为别人着想,就连这个时候也不例外。常菀的眼泪掉进酒杯里,她对亲生父母的恨,在常继文跟元禾消失的每一天里暗暗滋长,在黑夜里吞噬着她心底的希望和善良。你们为什么不去死?常菀在心里诅咒,嘴唇被红酒染成暗暗的紫色。如果你们死了,他们会因为可怜我而再次把我捡回去吧。

凌晨三点,常菀在干渴中醒来。她扶着天旋地转的脑袋走到厨房,特别想喝点甜的东西补充一下刚刚吐出去的能量。她从冰箱里拿出橙汁来,倒了一大杯后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冰凉的液体缓缓流进身体里。她又倒了一杯,想端给章晗,走近了才发现她在沙发上睡得正香,不但贴心地给自己盖上了小毯子,而且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牛奶。单身久了,还真是冷暖自知呢。

常菀关了灯,端着那杯橙汁回到卧室,打开了今天一天都没碰过的手机。手机在开机后过了两三分钟,只短短振动了两下,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把来电提醒和所有信息都查了一遍,在关机的这段时间里确实只收到这两条微信,一条是唯安发给她第二天的预约提醒,另一条是万多发的一张万壹在海边玩沙子的照片。常菀愣了一会儿,机械性地定好闹钟,借着还晕乎乎的酒劲翻身继续睡去。谁都害怕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可偏偏却都喜欢用各种方式去证明。就像是一场和自己的赌博,其实没有输赢可言。

万多给身边的万壹重新盖好被蹬开的被子,继续对着手机翻看章晗的微博,从他和常菀认识那时开始看,现在已经看到了万壹三岁那年。之前他几乎没有关注过常菀的生活,就连万壹小时候的照片都没看过几张。而在万壹出生之后,常菀在各个社交媒体上的活跃度都几乎骤降为零,像是此人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和之前每天都要更新的状态形成了一个突兀的对比。好在章晗却像一个忠实的旁观者,乐此不疲地记录着这些年来常菀生活的变化,才有机会让后知后觉的万多能够有迹可循。从她挺着大肚子一人吃三份甜品的狼狈模样,到万壹出生前她弓着身子蜷在病床上用插着针头的手背挡住表情痛苦的脸,然后万壹就出生了,会笑了,会翻身了,会坐了,会爬了,会走了……常菀随之也在章晗的镜头里从一个有些慌乱倔强的小姑娘一点点变成沉稳干练的职场妈妈。她脸上的稚气褪去得飞快,就像她的成长一样迅速。在被捕捉到的画面里,她没有显露过任何的吃力和颓丧,除了对万壹的吃穿用行样样精细讲究之外,她自己的衣着也越穿越有质感,包用得也越来越贵,还全款买了车,贷款买了房。她像别的同龄女孩一样,保养、装扮、努力工作,但是笑容却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她脸上。

黑暗中,熟睡的万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身上散发出孩子特有的绵甜香气。万多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他脸上由自己和常菀共同雕琢的五官,心底的愧疚夹杂着莫名的幸福感汩汩涌了上来。他突然被生命原始的力量所震撼,深深地感受到什么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独一无二的关联,突然就后悔这些年错过了母子俩的生活。

万壹满月的时候,万多和常菀才假装刚刚从美国回来,让他的父母来家里看了一眼。爷爷奶奶见了孙子简直欣喜若狂,当即就要搬过来住,共同照顾。为此常菀和万多起了争执,她当然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生活,这也不在他们的协议内容规定范围之内。最终常菀出面做了坏人,以保护个人空间为由,果断否定了这个提议。从那开始,作为儿媳妇,她和公婆的关系产生了不可言说的隔阂。这倒也给大家的相处模式做了进退清晰的界定,跟那些碍于面子,有什么问题都不好意思说的真实家庭相比,他们之间反而少了矛盾和怨言。万多继续他的碧海蓝天,常菀回到属于自己的安乐窝。开始两个人还会抽出时间,一起带万壹去看望父母二人,后来常菀就不再同去了,她实在受不了那种假装客气和亲密的氛围,担心一时冲动就抖出了事情真相。万多并不清楚常菀的身世,也从来没有试图更深一步了解她的状况。他只当是她性子独,不愿意增添额外的义务和麻烦,却不知常菀每次跟他回家时都会想到自己的父母,心中腌臜。

常菀走了之后,晴海几乎用所有时间来跟万多和万壹相处。这次旅行她本来不该出现,她应该带着另一个团飞往塞舌尔。然而在听说常菀也一同到了帕劳之后,她硬是临时推掉了那份工作飞奔而来。自打她知道了万多和常菀之间的婚姻关系是靠一纸协议维持之后,便抛开了所有的顾忌,开始大胆追求万多。男人哪经得住女人的主动?尤其是长得好看又热情的女人。两人一直关系暧昧,也有过实质性的进展,但也就仅此而已,并没有像晴海期望的那样演变成一段足以确认关系的爱情。万多不是不喜欢晴海,谁会不喜欢另一个自己?可就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像了,为人处世、生活态度、喜好所长,都太过相似,所以过于坦诚,仿佛一眼可以看完后半段人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运筹帷幄的预见,尤其是万多这样的人。他跟晴海的相处更多是在配合,依据她的一举一动作出相对的预测和回应。他没有办法被她吸引,却也不忍心拒绝。虽然知道这样有点不负责任,但他也清楚,其实选择他们这种生活模式的人不需要谁来对谁负责。于是他一直在等,期望她能早点消耗完在他身上的热情,却没想到自己的消极和这段看起来容易被挑战的婚姻关系反而令晴海越挫越勇。彼此之间的交流变成了心知肚明的攻守游戏,目标明确,索然无味。晴海对万壹越好,万多就越觉得心寒。有些人就是喜欢被放逐,那些为之追逐的反而会被当作是对自己的围剿猎杀。

常菀的盘算见了成效。在她离开的这两日,万多时常想念她。想念的方式,是不由自主地比较。看到夫妻情侣时,看到三两姐妹时,看到一人独行时,尤其是看到晴海时。如果是常菀,她会怎么做,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她会说什么?离别时的那个拥抱,万多知道大抵是做给晴海看的,但心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却又不安分地蠢蠢欲动。对于他来讲,常菀生活在一个神秘而陌生的领域,她的喜悲和对事物的理解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仿佛常菀成了万多曾经的大海,茕茕孑立却又潮汐暗涌,那静谧的开阔蕴藏着令人无法全身而退的未知可能。

-6-

秦朗其实一晚没睡。他几次三番拿起手机想要给常菀打一个电话,最终却都作罢。他想站在常菀面前对她说我喜欢你,甚至我爱你,想说你嫁给我,跟我在一起,却碍于他所谓的底线和对常菀的尊重,让想说的话一次次化为看起来礼貌的模棱两可。秦朗觉得有些事不必刻意为之,他觉得自己和常菀之间有的是默契,自然而然地在一起才是完美的感情形态,这样的形态才能够天长地久。

秦朗竭力不让这种不安的情绪打扰到手中的工作,白天突然接到的案子让他忙碌了一夜。清晨五点半钟,本来也无心睡眠的秦朗给自己做了顿早餐,冲了个澡后便开车出门,他今天需要去见一个特别的人,一个需要他上门咨询的病人。秦朗从不称前来寻求帮助的人为病人,但这个也许可以。因为他昨天刚刚自杀未遂,此刻正带着伤口躺在病床上。如果可以的话,秦朗此生都不愿意面对这个人,但他却像魔咒一样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秦朗的视线当中。当然,不仅是秦朗,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因为他是一个红得如日中天的明星。这个国家,甚至国外,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年轻帅气,阳光上进,多才多艺,是名副其实的偶像,无论是演艺事业还是公众形象都无可挑剔。可就在昨天凌晨,媒体突然曝光了他的真实身份资料和整容前的照片,无比清晰详尽。在失联三个小时之后,工作人员发现他在自家地下室的录音棚内割腕自杀。社交媒体沦陷了,各大娱乐板块的头条也争先恐后地不断释放出夺人眼球的标题。他整容前后的脸被做成对比图甚至表情包,在网络上疯狂传播,巨星的突然陨落成就了舆论的无限狂欢。

在去真正的目的地之前,秦朗先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工作室,推开常菀办公室的房门,在门口长久地站着。这之前是他的办公室,因为采光更好,在常菀成为了合伙人之后,秦朗便让给了她。他曾经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接受了金牌经纪人如澜的预约,满心期待着将她做成自己履历上漂亮的一笔。而事情也确实如他设想一般顺利,一个咨询周期之后,他不仅解决了她的心理问题,还成为了她的好友。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然而如澜却毫无征兆地在家中上吊自杀了。等尸体在一周后被物业工作人员发现时,已经面目全非。遗书封面上写的竟然是秦朗的名字,里面的内容只有四个字:照顾好他。

那位割腕的巨星是如澜唯一的亲人——儿子,只有秦朗知道。起初如澜为了给他更好的教育,便一直留他在国外生活。后来如澜国内的事业越做越大,也确实无暇,便请了专人照顾儿子,母子俩聚少离多。这样的相处模式在无形中保全了那位少年,在她被起诉利用潜规则胁迫公司艺人,其中包括一名未成年男艺人,与她本人及相关利害人士多次发生不正当关系的时候。虽然警方介入调查之后并没有找到什么实质性证据,原告败诉,但所带来的后续影响却远远大于这件事情本身。一时间如澜的公司分崩离析,原本想方设法亲近她的人全部变成了拆台的一把好手,她被塑造成了人间妖魔。媒体说她天煞孤星无亲无故,众人便信了。幸好是信了,不然在失去心智的口诛笔伐之下,那位少年该如何是好。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秦朗回到车里,准备前往对方刚刚临时变更的见面地点。那是郊外的一处别墅,是如澜自杀的地方。

常菀看到桌上的咖啡有些意外,她觉得也许这两天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使上了演偶像剧的力气。左右不过是成年人之间的情情爱爱,无论谁合谁分,还能从此结了怨不成?幼稚了幼稚了,常菀这么想着,唯安敲门进来,依旧礼貌得体。

“常菀姐,这是来访者的资料,大约一小时后到。”

常菀接过去,翻看两眼。丈夫出轨,她一下就知道了这个案子一定是秦朗授意交给她的。自打她做了合伙人之后,就没再接过这类案例。她实在不喜欢面对一个哭哭啼啼或者怨气逼人的来访者,反反复复听到的不过是那几句控诉的话。她认为这种事情不用交给心理医生,因为解决方法显而易见:要么离,要么忍。最好不过摊牌之后的原谅与被原谅。夫妻间的事,外人说什么最终都是错,她不想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无用功。如果有更好的选择,秦朗也不用出此下策把常菀引出来,让她回归正轨。他知道,只有工作能让她无法拒绝出现。

“好,我知道了。”

常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唯安原地没动。

“还有什么事吗?”

“秦朗去找沐徉了。”

“哪个沐徉?”

“还有哪个沐徉?”

常菀抬头看到唯安眼睛里尽力克制的不满,知道她是在责备自己明知故问。

“哦,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你没看昨天的新闻吗?”

常菀没想到在唯一一天躲起来的日子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知道如澜一直是秦朗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这些年来他所有的低调谨慎,都可以追溯到那件事的发生。

曾经的秦朗踌躇满志,学成归国之后和自己的大学导师林雨舟一起成立了京城最具权威的心理工作室。他热衷于参加各种学术论坛,乐于在社交场合表明自己的身份,接受采访甚至参加广播电视节目,希望能尽快被更多人知晓和认可。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异常渴望成功,且觉得成功总是触手可及,因此不停地追逐,想方设法地获得,不惜丢弃了许多宝贵的东西,比如踏实,比如谦虚,比如善良。甚至会一叶障目,觉得自己的小聪明可以骗过所有人,殊不知却早已穷形尽相。

林雨舟深知秦朗的秉性,用自己的爱惜和包容为自己的学生开拓了一片肥沃的土壤。秦朗专挑那些看起来特别和有价值的案例,尝试各种方法挑战自己的能力,并勇于将业界最新的治疗方法甚至自己尚在实验论证中的手段用于来访者。这样行走在刀尖上的冒进方式确实令他快速名声大噪,之后不久也迎来了那必然到来的滑铁卢。

常菀还记得那段日子。那时她已经怀孕八个月,却依然在坚持工作。她需要钱,也需要得到秦朗的认可。她必须要保证自己在生完孩子之后能顺利转正做一名正式员工,而不是被顺水推舟地要求离开。

偏偏如澜那件事的发生,让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机会真正去实践和展示自己的能力。连续几天夜以继日被媒体包围的工作室,落井下石的媒体,冷嘲热讽的报道,消失无踪的秦朗和人心动摇的同僚,更不要说那些杯弓蛇影的来访者,这些都给了她极大的挑战。常菀陪着林雨舟咬紧牙关地一方方面对,一处处解决,忘了去害怕和逃避。为了平衡大局,林雨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通过各种渠道发声,冷静而专业地与鱼龙混杂的声音做对抗,并四处奔波请求相关部门协助,希望能尽快拿出有力的证明还秦朗一个清白。

最终,常菀带着一段视频文件站在媒体面前,算是为这场舆论风波做了一个了断。视频里,如澜看起来认真打扮过,平静而清醒地坐在镜头前。

“对不起,最终选择了这样的方式跟你告别。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见你,我怕那样会舍不得。请你原谅我的不负责任,我实在太累了,累到连你也不想要了……我自己停不下来,我觉得结束生命可能是唯一能让我彻底停下来,让我平静的方法。这个世界太吵了,却又太美了,我都已经见识够了,再这样下去,只能是步步疯魔。在我还有理智的时候,在我还不是个坏人的时候,我想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请你记住我那些美好的样子,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我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比他们过得好,这就是我犯的最大的错。不要为我对谁心怀怨恨,他们不配。我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命运,无论生死,可他们只能生不如死地继续挣扎。秦朗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除了你以外,我最对不起的人可能就是他。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帮助的话一定要去找他,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这世上的死亡并不都是因为痛苦,我不希望你懂,但请你相信这是我为自己做的最好的选择。请你好好活着,就当成全我最后一个自私的要求。”

所有人都在猜想这段话的接收者究竟是谁,逐字逐句处心积虑地找他们认为对的证据。又有许多人的名字和过往被牵连,于是秦朗总算是从风口浪尖被挤了下来。常菀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依然是以往的样子,没有不修边幅,颓废凌乱,只是好像身上的光亮全部消失了。

常菀起身走向二楼的咨询室,心里想着,沐徉还是来了,却不是在绝望之前,而是在醒来之后。六年后,他还是选择了和他妈妈一样的路,像是她当年命运的复刻。现在世人总算知道了当年如澜的那段话是留给了谁,于是依旧毫不收敛地卷土重来,上演着相似的戏码。可那时如澜已经死了,而那时和如今沐徉都还活着。

-7-

章晗站在韩秀买下的那块墓地前,看着两个工人竖起刚刚刻好的石碑。碑的左边写着慈父章蘅,右边还被黄色胶带贴住的无疑就是慈母韩秀了。倒是未雨绸缪,章晗心想。而她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墓碑上,虽然是在立碑人的下面,但这么看着心里依然有说不出的别扭。这块墓地在这片陵园里算是相当气派了,无论从地理位置、占地面积,还是配套设施都绝对是活人里的独栋别墅级别。但人与人之间相处空间的大小不是靠面积决定的,心若疏离,再大也是拥挤。

离开墓地后,章晗径直去了火葬场,把章蘅的骨灰盒取了出来,用安全带固定在副驾驶上,向洪果儿住的酒店开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看见洪果儿站在那儿一直朝进车口这边张望。她把车停在洪果儿面前,把副驾驶的窗户降下来。

“上车。”

洪果儿去拉后车门。

“坐前面!真把我当司机啊?”

洪果儿拉开副驾车门,惊讶地看着座位上的骨灰盒,章晗解开安全带把盒子挪开。

“赶紧上来,后面还过车呢。”

洪果儿上了车,章晗把骨灰盒交到她手里。

“抱稳了。”

两人一路奔着郊区开出去二三十公里,终于找到了导航上标记的墓园。洪果儿小心翼翼地抱着章蘅的骨灰盒,三步并成两步跟在章晗身后进了园区大门。这里比韩秀选的那个墓园要偏僻一些,看起来也没那么气派,但周边环境安宁、山清水秀,倒是更加雅致。一名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迎上来,语态得体。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就是刚刚给你们打电话那个,我姓章。”

“啊,章小姐,您好。按照您刚才提的要求,我们选了几处,现在马上可以去实地挑选。”

“行,那走吧。”

“那骨灰盒……”工作人员看着洪果儿,“要不要先存放起来?我们这里有专门可以临时安置的地方。”

“不用了,她抱着就行,让我爸自己也看看环境。”

这里背靠着一片山,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巨大的水库,风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她们跟随工作人员走进地势较高的一片区域,无数墓碑一阶阶绵亘而去,目之所及是大片的梯田。

“挺好。”章晗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她转过身看着那方单人墓地,“就这里吧。”

“您需要安排在哪天下葬?”

“就今天。”

“今天?”还没等工作人员回话,洪果儿抢先一步,“太草率了吧!我们……这日子也没选,什么都没准备……”

“你年纪不大倒挺迷信啊!你觉得现在对于我爸来说哪天是好日子?哪天又不是好日子?你不赶紧让他入土为安,还等着我妈反应过来去跟你抢啊?”

洪果儿顿时没了声响,工作人员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实在没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

“麻烦您,现有的东西帮我们尽量准备吧,实在来不及的也不差那些规矩。”

“其他的倒是还好,殡葬用品我们这里基本都有,工程师傅也都在班上。就是这个墓碑,做起来没那么快。现成样式的没有几块,石料、大小也不知道是不是符合您的要求,还有上面刻什么字,什么字体,刻多少……”

“现成的里面挑块最好的就成,字的话,刻章蘅之墓……前面加个父吧。然后立碑人,写我名字。”

“就这样?背面呢?生平不刻吗?”

“呵,他这生平,一块石头写不下。”

“那……这样吧,您把基本信息写下来,我们出个设计排版给您确认。如果只是这些文字的话,刻起来应该也快,全部完成加立好大概三个小时,您看可以吗?”

“能把我名字也加在立碑人里吗……”

洪果儿看着章晗,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眨了眼就会泄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怎么写?未婚妻?还是别了吧!”

洪果儿泄了那口气,对她的决定却也无可厚非。作为韩秀的女儿,她能把事情做到今天这一步已实属不易。工作人员拿着章晗填好的信息离开去做准备,她顺着台阶下到一片稍微开阔些的平台上,面对山下席地而坐,按照工作人员发过来的账号,把九万八千块钱一次性转了过去,然后从包里摸出一盒新买的烟,拆开来抽出一支点燃。

洪果儿在章晗身边坐下,把章蘅的骨灰盒放在她俩之间,伸手去拿放在她面前的烟。

“会抽么你?”

“你爸让我戒的。”章晗看着洪果儿熟练地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向前方,“哈,好久不抽,劲使大了,有点蒙。”

章晗看着她揉着太阳穴的样子笑了笑。

“我爸都没顾得上管我,对你倒是挺上心,咱俩到底谁是他亲人?”

“他对我好,我记一辈子。”

章晗看到洪果儿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和从章蘅手上摘下来的一模一样。她左耳后的刺青是一朵红色的五瓣小花,就是刻在戒指内侧的那个图案,不仔细看还像是一个胎记或新鲜的伤口。

“这几年,都是你陪着他吗?”

“是他陪着我吧。”

“他……身体不好吧。”

“嗯。”

“他这年纪,都快能当你爷爷了,你喜欢他什么?”

“跟他在一起,心里踏实。”

“是踏实,就剩踏实了。”章晗灭掉只抽了一半的烟,“你俩怎么认识的?”

“我去他开的古玩店里偷东西,被他发现了,他没报警,还留我在那里打工。”

“你?偷东西?”

“嗯,我要上大学,可没钱交学费。偷是最快的方法。”

“你爸妈呢?不管你啊?”

洪果儿犹豫了一下,用脚踩灭烟头。

“他们死了。”

章晗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于是没有追问下去,转换了话题。

“那……你上什么大学啊?”

“巴黎一大,数学与资讯学。”

章晗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像,是吧?”洪果儿笑笑,“你一定觉得我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不是什么正经人吧。”

“那倒不至于。”但章晗对她的态度确实因此有了一些转变。

“谢谢你。”洪果儿看着远方。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一起来这里。”

“我不可能让你把他带去异国他乡。”

“本来我也没准备把他带走,他好不容易才回到你身边。只是……”

“只是你不想让他又回到我妈身边,我懂。”

两人相视而笑,章晗的眼神落在骨灰盒上,上面嵌着的照片也是葬礼上用的那张。

“发一张我爸最近的照片给我吧,把那张换下来。”

骨灰盒和墓碑上的照片都换成了新冲印出来的那张。章蘅头发花白,笑盈盈地看着并排站立的两人,笑得两人都湿了眼眶。墓碑是黑色的花岗岩,立碑人除了章晗之外,还刻上了洪果儿的名字。

“我让他们刻的知己,虽然有点矫情,但你终归还要嫁人的,未婚妻这个名号太重了。”

“知己好,人生难得一知己。”

洪果儿把骨灰盒递到章晗手中,章晗稳稳当当地把它放进了那个小方格之中。她摘下脖子上的项链,项链坠是章蘅手上的那枚戒指。

“那天葬礼上,你扑上来想拿的就是这个吧。”

洪果儿点点头。章晗把戒指从链子上摘下来,一起放进小方格里。

“好了。”她站起身对一边的工作人员说,“封吧。”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了,下山的路蜿蜒环绕,车灯自动亮了起来。

“明天我就回巴黎了,下次回来看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洪果儿眯起眼睛看那红得并不刺眼的光,并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章晗没有说话,把放在口袋里的那条链子递给洪果儿。

“摘了吧,要是不舍得,戴在脖子上就好。爱是战利品,要追求回报才有意义。”

-8-

藤蔓几乎包裹了整栋房子的外墙,院子里树上的白兰花也盛开着,让这个许久没有住人的地方散发着诡异的生命力。大门没锁,秦朗推开门,径直走上那段他曾无比熟悉的走廊。走廊一直延伸到后院的落地窗前,两边的家具陈设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覆着厚厚的灰尘。落地灯、相框、花瓶、鞋柜,还有鞋柜旁倒了一只的高跟鞋,都昭示着它们的主人匆匆离去的痕迹。

有段时间,秦朗几乎天天都要造访这里,在二楼带露台的那个房间中陪伴如澜许久。他们聊天或听音乐,也会在一楼的院子里喝茶或品酒。他喜欢这房子,高高的房顶和静默的空旷令他觉得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可以逃避隐居,可以寻欢作乐。这是如澜的秘密基地,只有秦朗知道,这让秦朗每次踏进这里的时候内心总是能骤然变得温暖湿润,有种子破壳生长的轻微响动,充满了试探却舒展的生命力。如澜曾用慵懒而魅惑的眼神几乎将他吞没,却又用绝望且颓败的灵魂将他推至千里之外。她有一种不自知的吸引力,容易令人沉沦,也足以吞没自己。

这栋房子因为如澜的死而受到瞩目。她的继母匆匆回国办了继承手续,便挂出了一个低到惊人的售价,可即便这样也没有人敢成为它的下一任主人,甚至连周围房产的交易都受到了影响。于是秦朗买下了它,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放着。这里封存着他对如澜的歉意和自己年少轻狂的梦魇,就在刚刚推门的那一瞬间全部被重新释放。

“沐徉……”

屋子里没有电,光线很暗。秦朗叫了一声,灰尘随着声波在半空中飘浮。

“我在这里。”

声音从二楼传来,秦朗踩着覆盖了地毯的楼梯,仰着头慢慢往上走。屋内采光渐渐变好,露台的门大敞着,知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随时都会死去,却又无休止地重复。沐徉背对着房门,坐在屋檐下明暗交界线的地方,那是如澜最喜欢的沙发椅,沐徉左手腕上缠着的绷带沾染了扶手上的灰尘。

“坐啊,我擦过了。”

和沙发椅并排放着另一张椅子,也是秦朗过去经常坐的那张。他走过去坐下,沐徉疲惫的神色反而衬得他那张精致的脸更加令人动容。整容之前,他就长得眉清目秀,精雕细琢之后,反而没了人间烟火的生动。

“唯安还好吗?”

“不太好。她很担心你,想要见你。”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让她看见了。”

沐徉的喉结和睫毛一起轻微地颤了颤,在他被许奂收养的那天,从唯安手中传来的温度为他保留了少年时代心中唯一一片柔软的地方。许奂是唯安的父亲,是秦朗在德国硕博连读时的导师。许奂在电话里听完秦朗的陈述之后,第二天就把沐徉带回了家中。从那以后,世间只有许沐徉,另一个人,像从未存在过就消失了。

“我已经联系了律师去查非法泄露你身份资料的事情,这其中有很多信息都是特定机构才有的,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有结果。”

“不用麻烦了,所有的信息都是我故意放出去的。”

“你?”

“我累了,演不下去了。”

“当初是你非要选择这条路把自己推到大庭广众之下,原本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你完全可以不用活得那么累。”

“可我知道我是谁。”沐徉顿了顿尽力平复着情绪,“我想看看她曾经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秦朗知道,这是沐徉的心结。作为一个母亲,如澜的确抛下了尚未成年的儿子做了自私的选择,无论如何,他都有责怪她的权利。

“现在,我不怪她了,也算这几年遭的罪没有白遭。”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养好身体,其他的先不用多想,我会去和你的经纪公司一起想办法善后。”

“我们已经解约了。我在医院醒过来没多久,他们就把协议准备好了,效率高还真是他们一贯的优点。去年我跟他们提过一次解约,愿意一分不少地赔违约金他们都没同意。这回倒是干脆,也算是帮我省了不少钱。”

沐徉脸上露出笑容,嘴唇上被拉扯的裂口渗出血丝。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要不,先出国待一阵子,眼下的这些问题总要有人解决,不能让影响再变得更恶劣,我想想办法……”

此时的秦朗一点都不像心理医生,完全没有平日沉稳理智的样子。他不敢给沐徉任何建议甚至安慰,这是从第一次和沐徉见面开始他就没有办法为自己解决的心理问题。

“没关系的,过不了多长时间事情自然会过去的,会有下一个新闻取代我的。他们关心的是热点,而不是我。”

沐徉站起来走到露台的围栏旁,看着院子里干涸的池塘和丛生的杂草,一只白黄相间的猫看着他,警惕地走过墙头,他长舒了一口气。

“许沐徉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穆如澜的儿子穆阳,一个无牵无挂、没家没娘的孤儿。既然老天没让我死,那我就好好活着,用真正的那个我活着。”

转过身,沐徉原本释然的表情僵在脸上。唯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那里,在光影交错的房间里听他说了刚才那些话。她看起来有些难过,为眼前沐徉的样子,也为他说的无牵无挂。秦朗也回过头,站起身。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唯安没有回答,而是走上前去站在沐徉面前,轻轻地握住他缠着绷带的那只手,低下头,不敢面对此刻对方的表情。沐徉用另一只手轻轻揽过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已经超过她一头高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十六岁,她二十岁,走路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自然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或者宠溺地揉乱他的头发。那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沐徉就变成了粉丝们的沐徉,即便是作为家人,唯安也必须和他保持合理的距离。他就这样偷偷地长大了,长成可以为她挡风遮雨的模样。

“跟我回家。”唯安抬起头,用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沐徉说,“不管你现在是谁,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哪里也不许去。”

沐徉在唯安的目光里,失去了刚刚所有的戾气和冰冷,完全蜕变成一副柔软的样子。他无法反抗她说的话,正如她无法反抗当初许奂的决定。父亲由了那个少年的任性,用一种极端的治疗方法想要让沐徉逃离原本生活的阴影,却最终将他引向了绝路。

常菀坐在自己的咨询室里,手里拨弄着节拍器的指针。是她把别墅的地址给了唯安,虽然她并不清楚沐徉对唯安的感情,但她知道的是,在这个时候于秦朗来说,唯安的出现比自己更加有用。

-9-

章晗把刚做好的甜点摆在盘子里,用巧克力酱装点之后郑重地用双手端在常菀面前。

“这是我为明天录节目专门研发的新产品,名字叫作‘谁的青春不犯错’。”

“叫‘那些年我们被绿过的青春’更合适。”常菀一口咬下去,嫩绿的牛油果夹心裸露出来,“哟,还只能默默地绿在心里。”

“你就说好不好吃吧?能不能征服那几个评委,拿个大奖回来?”

“奶香的甜美在舌尖绽放,又有青涩的回甘萦绕,入口即化。绝对能让山下回味起当年你那少女的温香软玉。”

“眼前倒是有你这妇女的欲求不满,啧。真不陪我一起去啊?你不在,我单枪匹马的,心里总是没底。”

“你是去会老情人,又不是去打仗。我跟万壹说好了去机场接他,时间刚好撞上了,我也没辙。要不这样,我接了他之后去找你,然后咱们带着大奖一起回家。”

“也成,我的车明天限行,从那地方回来估计还真不好打车。”

“洪果儿已经到巴黎了,刚才给我发信息报了个平安,说刚补了银行卡,还把之前的酒店钱给我转过来了。”

“嗯,回去的机票钱也还给我了。”

“小姑娘挺讲究的啊,年纪不大,做人倒是干脆。”

章晗耸耸肩,不置可否。

“要不是你爸这层关系,你俩倒是挺适合做姐妹,干点啥都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你们就这么把你爸劫持转移了,你妈能放过你啊?”

“这件事,绝对是我活到现在干得最对、最有魄力的。我爸活着的时候就够闹腾的了,死了之后清清静静的比什么都强。大不了我去哪玩两天躲躲呗,我妈也没空一直揪着我不放,等她折腾不动的时候,我再告诉她墓的地方在哪。不过到时候她还想不想知道谁也说不好。幸亏她不知道洪果儿的身份,不知道这事是我跟她一起干的,不然,哼哼。”

“想想洪果儿也挺可怜的,没了爸妈,又在原本该结婚的日子没了丈夫,自己一个人在国外无依无靠的……”

“你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章晗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观察常菀的表情,“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跟我还顾忌什么?”

章晗松了一口气。

“我爸好像开了个什么古玩店,不知道是不是留给洪果儿了。古玩应该都挺值钱的吧?哎,我是不是应该去趟法国,继承一下我爸的遗产啊?”

你爸岂止有那点儿值钱的东西啊?常菀差点就把这句话脱口而出,她想着章蘅那么大的家业,一定有专人负责打理善后,但在情况不明朗之前,她还是不要妄自揣度、节外生枝了。

“你先想想明天穿什么衣服吧,别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对,人家节目组说服装要自己准备。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穿得端庄一点?可我平时也不需要那种衣服啊。还是去你家吧,把你压箱底的好货交出来……”

说着,章晗摘下围裙就拉着常菀出了门,毫不留情地侵略了她的衣柜。常菀一直羡慕章晗这说风就是雨的性格,虽然善变,却来去自如,从不钻牛角尖,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不会觉得负累。而她却正好相反,所以一贯和人保持距离。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甄别和试探。如果彼此都愿意在对方身上消耗时间,那便可当作惺惺相惜的默契。当然,与万多的相处不算。她认为他们之间消耗的时间都是无意义的。

下午,那位丈夫出轨的来访者,临时取消了第二次预约,因为她好不容易约到了很难约的一位著名整形专家。常菀也乐得清闲,于是提前离开工作室,不慌不忙地前往机场。她打开车上的广播,听主持人与听众讨论热点话题。这次的主题,是关于七夕要给另一半准备什么惊喜,常菀听着那一个个层出不穷的创意暗自发笑。惊喜所带来的满足感和失落感的概率是成正比的,而且搞不好还会变成惊吓。所以不要企图试探人性,给对方掩饰的余地是基本的相处之道,没必要事事求真,戴着面具的幸福可能才会更长久。那个丈夫出轨的来访者,便是太过相信眼前的圆满是她生活的真相,于是在丈夫的生日准备了一个惊喜,没想到却一下成了三个人的修罗场。她万万不能理解,一向温柔体贴的枕边人怎么就背着自己,迷上了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女人。

“她比我老,比我丑,比我土,比我穷,还离过婚!我老公是走火入魔了,还是米其林吃多了,想尝尝路边的臭豆腐啊?!”

那位正主的确五官精致,品位不俗,从指尖武装到牙齿,但常菀在她身上却看不到一丝女人味。矛盾吗?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如何让自己成为一个相貌、身材、皮肤、气色都无可挑剔的女人这件事情上,相信所有的男人终归离不了的不过是一副好皮囊。可是世间的好皮囊比比皆是,优化更迭,哪差你还需用力维护的这一个?但默契和共鸣却难得遇见。她不懂,还想着用抽脂隆胸来和那边的一颗玲珑心做对抗。

常菀停好车走进候机楼,在航班信息屏幕上找到了万壹乘坐航班的到达口。还有二十分钟,常菀买了杯咖啡找到一个刚好能看到出口的位置坐了下来。章晗在朋友圈发了张在后台的自拍,她化着妆,从廓形衬衫、高腰裤到高跟鞋和首饰,整身行头都是常菀的。为了穿上那双大一个号的高跟鞋,她还专门买了双鞋垫。常菀给她点了个赞,并回了几个奋斗的表情。章晗的自拍下,是唯安发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唯安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秋千上,笑容灿烂地看着镜头后面的人。常菀猜想,拍照的人是沐徉吧,看来他好多了。唯安这两天请了假,专门在家照顾他。她是独生女,对这个半路进门的弟弟有着一种责无旁贷的执念。沐徉心里明白唯安对他的感情是来自姐姐的疼惜和怜爱,但却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心里那份男女之爱的滋长。在他情窦初开的年纪,唯安是唯一的光,她齐腰的长发,睫毛投下的阴影,殷红的嘴唇和身上散发的香气笼罩了沐徉全部的触角。这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令沐徉树立起对她身边所有异性的敌意,但他却从来不敢表露一丝一毫,他知道那样等同于把唯安从自己身边亲手推开。

出口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航班比预计落地时间提早了五分钟。常菀把手机放回包里认真盯着走出来的人群,直到这波人都快走光了,她才看到万壹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起身迎了上去,刚准备喊他的名字,便看到万多推着行李车跟在后面,跟在万多身边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晴海。晴海不在这个城市生活,不然对万多的攻势和进度早已不止如此。万壹看到常菀,开心地扑到她怀里,而晴海也热情地跟她挥手问好。

“你怎么进来接了?”

万多有些意外,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工作结束得早,就提前到了。爸妈呢?”

“他们直接飞海城了,说是战友聚会,要在那玩两天。哦,晴海说她还没来过京城,就一起来了。”

“Surprise!我临时决定过来玩两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常菀和晴海给彼此的惊喜,此刻都变成了万多的惊吓。不知道万多的父母这些日子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避开了这个局面,以免大家都不好收场。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一点他们倒一直深信不疑。

“你们吃吧,万壹出去那么多天,我想带他回去收拾收拾,早点休息。”

“好,那回头见。万壹拜拜!”

万多还没说话,晴海就先自作主张地告了别。常菀正要上前去拉手推车上万壹的箱子,万多见状连忙抢先一步帮她搬了下来。

“儿子给你买了礼物,一起打包在箱子里了,我收拾出来就给你送过去。”

“不着急,我们先走了。”

“爸爸再见!晴海阿姨再见!”

万壹拽着常菀的手大步离开,他不懂这样的组合拆分是什么意思,在他的概念里,爸爸不跟妈妈回同一个家是种常态。常菀听到身后晴海大声向万多询问着晚餐的选择和明天起床的时间,她走向另一个出口,好像这原本就是她轻车熟路的生活。

-10-

章晗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这是一个录播节目,现场气氛没有那么紧张。刚刚她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到山下和其他两位明星走出化妆间,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前往现场,她发现果然人出名以后,就连走路的姿势都跟别人不一样。此刻她站在上场口的黑暗里,看着舞台上的评委开始品尝上一位选手做的香煎鳕鱼,中间那位女明星果然像网上传出的段子一样,无论吃什么都说入口即化,下面观众发出的一阵轻笑被音响里欢快的背景音乐盖掉了。上一名选手已经获得了两票,算是顺利过关。这位穿着专业厨师服、戴着高帽的选手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最后一个品尝的山下,今天的大奖是一台价格不菲的专业烤箱,是否能成功把它搬走,就看这最后一票是否能够顺利到手。现场导演已经写好了鼓掌的指示牌,准备对着观众席举起,没想到山下沉默几秒之后,却按亮了红叉的判决灯。现场观众一片哗然,台上的选手显然不服气,在向主持人要话筒。

“来了来了,好戏开始了。”章晗身边的猫鱼语气兴奋。

果然,被质疑的专业选手没有那么容易顺服,言辞激烈地对山下挑衅。主持人刚准备救场,现场导演示意她引导山下正面回应。要搁从前,他非得跟这个翻白眼的小奶油打一架才解气。章晗心里这么想着,边期待边捏着一把汗。没想到山下果然从评委席上站了起来,向台中间走去,径直从案板上拿起了刀,转身面对着那位已经被震慑住的选手说:“我做一遍,如果不如你,我个人送你一台更好的烤箱。”

说完他便开始亲自操作起来,工作人员和观众都异常兴奋。章晗看着山下流畅自信却异常认真的操作,完全找不到他身上有任何当年的影子,但却依然是那股不依不饶的劲头。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工艺和花哨的摆盘,山下把成品交给工作人员,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额头和双手,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工作人员把菜品分切到几个小盘子里,挑了几个现场观众上台和其他两位评委一起试吃对比,当然,那位选手本人的品尝结果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仿佛没有什么悬念,山下收到了一边倒的好评,包括选手本人。

“又一道热门菜诞生了。”猫鱼小声嘀咕,“估计‘我家’门口又要开始为这道鳕鱼排大长队了。”

现场第二阶段录制结束,导演开始催促场工清理和更换道具,准备最后一个阶段的录制。原本井然有序的摄影棚开始热闹起来,化妆师分别上台,抓紧时间给各自负责的艺人补妆。章晗在被猫鱼叫回后台做最后准备之前,看了一眼正在和化妆师交流的山下,山下的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你刚才说的‘热门菜’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章晗确认着推车上等下要用的原材料和道具,顺口问了一句正在旁边对着她拍照的猫鱼。

“嘘!”

猫鱼赶忙凑上去拉住章晗,看了看周围忙碌的工作人员,还好并没有人在注意她们。

“刚才那一波操作都是安排好的。那选手是个托,就是为了引出山下老师亲自上台做那道菜。”

“节目组安排的?”

“那当然不是啊,山下老师可是出了名的不配合,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啦?之前节目组跟他沟通过很多次,想安排他现场跟选手正面对决一下,都被他拒绝了。你没看见刚才现场导演他们都是真兴奋啊?今天这情况他们也不知情啊,还以为是意外捡到宝了。”

“那是什么情况啊?”

“除了自导自演还能有谁这么用他?他们这个月底要上新菜了,主打的就是鳕鱼,你说巧不巧?”

章晗觉得也许真就只是巧合,她实在不能想象山下为了推个新品而上演这么一出戏,那岂不是比她本人还要戏精了?

“不相信啊?那你等着看啊,过两天节目播出之后紧接着会出的新闻,就是这位选手拜山下为师,进入‘我家’后厨做免费学徒。”

“你怎么知道?”

“这都是我们主编提前策划好的啊!”

“你们主编?”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们主编和山下老师是两口子呀,是他背后的女人,脑子绝对好使。‘我家’能火成这样,你以为纯靠菜品好吃啊?好吃的店多了,谁能鹤立鸡群?还不是得靠市场策略炒作……”

章晗觉得自己被骗了,但想想确实又没人骗她,是她自己一口答应要来的。猫鱼今天对她的口无遮拦不能成为她生气走人的借口,这对同样被蒙在鼓里的节目组和这个信任她的小姑娘不公平。

“我一个好朋友马上就到门口了,你能不能把她带进来等我?”

章晗收到了常菀发的信息,说万壹饿了,让她别忘了留一个现场做的甜点给他,两人已经进停车场了。

“等你上台了我再去吧?”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那行,我很快就回来。我回来后就站在刚在那个台的右侧边,有什么问题你随时给我信号。别紧张啊!”

现场观众和工作人员都归位了,导演准备开始拍摄衔接观众鼓掌和主持人串词的画面。章晗急匆匆地跑回来,连忙向负责催场的大姐道歉。她努力定了定神,在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之后,摆出一个专业的微笑,向灯光下走去。她欠身向三位评委问好时,台下的山下有那么一刻的恍惚。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介绍章晗的宣传片时,他认真地观看画面内容,失去了一贯的客观和冷静。“你千万别让我失望。”章晗默默对山下祈祷,然后不慌不忙地开始制作她寄予深切希望的试金石。她庆幸自己今天选择做的不是一整个大蛋糕,而是精巧的单品,否则要想把芥末粉准确地撒进要给山下吃的那份里,好像没有那么容易。

刚才章晗临时消失的那一小会儿,就是趁大家注意力都在台上时,在道具组那一堆各式各样的备用调味品里找到了这瓶和牛油果、抹茶颜色最相近的芥末粉。完成之后,她要求亲自把甜品端给各位评委,主持人欣然同意。没有问题的那两份自然得到了评委很高的赞赏,入口即化的评语再次毫无悬念地出现,章晗谦虚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山下的品尝。他先是用叉子蘸取了表面的奶油放进嘴里,微微挑起的眉毛和惊讶的表情仿佛这才相信了前面两位评委的赞誉不是夸大其词,然后充满期待地把整块甜品放进嘴里咀嚼。章晗的心跳伴随着不断膨胀的期待呼之欲出。哪怕山下跳起来骂我都可以,她这么想着。她看见山下闭上眼睛咽下嘴里的食物,果断按下通过的判决灯。现场庆祝的音效响起,台下猫鱼也向她开心地竖起大拇指,常菀朝章晗努努嘴,好像是在说,你看你在老情人面前多长脸。

山下那被芥末冲到却尽量克制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却成了对美味的享受。他在主持人的邀请下来到台中,从礼仪小姐手上接过一张放大的奖品券准备颁给章晗。他笑着伸出手,可她却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章晗失望透了,此刻她实在顾不得谁的利益、谁的脸面或是谁的前途,浑身的叛逆细胞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她在主持人打趣她被山下老师帅到了的嬉笑声中接过话筒。

“这个奖品我不能要。”

今天现场接二连三的意外状况让所有工作人员不知是喜是悲,盯着台上的表情统一变得格外纠结。常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即将要有一件无法收场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呢?你做的这款甜点真的很好吃啊!”

评委席上的那位女明星还以为她是谦虚而鼓励她,另外一位男明星也随声附和。为了加强节目效果,主持人在旁边托盘里的另外几个成品中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立刻发自内心地称赞起来,并将其余的都发给了现场观众,确实得到了一致好评。

“既然这一盘大家都吃完了,那我就更加确认刚才的结果不能算数了。”章晗不紧不慢地说,“这是我跟大家玩的一个游戏。刚才我做的所有甜点中,有一个夹心里撒了芥末,应该就是我刚刚拿给山下老师的那个。”

现场观众开始交头接耳、出现骚动,工作人员也互相传递着不明所以的眼神。

“没错吧,山下老师?”章晗笑着看向尽力保持着淡定的山下,“没想到您的口味这么特别,按理说那份甜点应该很难下咽才对。”

导演这才反应过来章晗是在故意找碴儿,他赶忙叫停,把猫鱼喊过去好一通数落。主持人用一脸蒙住的表情看着旁边对视的评委和嘉宾,常菀赶忙拉起万壹的手,掏出车钥匙,摆出了一副要随时准备带人跑路的架势。猫鱼跑上台去跟章晗沟通,导演告知主持人要重新拍摄结尾的颁奖画面,并用话筒郑重告知大家天色已晚,每个人都很辛苦,希望抓紧配合好尽快收工。摄影重新开机,但章晗和山下却依然站在原地。

“就按刚才的内容播出的话,你们的收视率岂不是会更好?没有必要再演一遍。山下老师,祝你的餐厅生意兴隆。”

-11-

后来那期节目播出的时候没有章晗的任何一个画面,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做烧卖的大妈兴高采烈地拿走了烤箱。然而章晗却依然火了,同样火的还有她做的那个游戏甜点。不知道是谁偷偷用手机录下了那天现场的画面,并在电视台节目播出的同时把视频公布在网上,第二天山下吞芥末蛋糕的表情包就被配以各种文字广泛传播。而章晗却毫不避讳地在自己的微博上也发布了那张图片,配的文字是“The cake sucks like you”。而这句话被转发翻译成各种版本,例如“这蛋糕跟你一样完犊子”。网友点名要买她在节目上做的那种甜点,并且一定要在一盒里面做一个里面放了芥末的。这成了朋友聚会上的新游戏,吃到芥末的那个人要举着“The cake sucks like me”的字牌拍照,并将照片发布到社交媒体上。随后,章晗和山下大学时期的恋情就被扒了出来,被誉为整垮前任的经典案例。

“妈呀,这张合影我都没有了,这是他们从哪翻出来的?”

章晗看着猫鱼电脑屏幕上的照片,手上还停不下来地在给一个双层的生日蛋糕抹奶油。那件事情之后,猫鱼被杂志社停职了,主编给了她一个因严重工作失误损害本公司及合作伙伴形象的罪名。章晗知道之后,干脆让她辞了职来帮自己打理日常事务,并给了她比原先更好的薪资待遇。而猫鱼则快速上手建立了公众号和网店,把章晗之前毫无章法的工作重新归纳分类,不但建立了因时制宜的产品名录,还制定了清晰的营销和宣传计划。此刻,她正根据目前的舆论风向准备下一步的引导策略。

“你俩真好过啊?”

“对啊,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时候山下真是,怎么说呢?”猫鱼轻拍着趴在她腿上打盹的虎妞,“有一种随时要抛弃所有去远方流浪的气质。”

“他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哦,有有有,他有那辆三手摩托。”

“有一个挺火的脱口秀节目想请你去当嘉宾,还是拒绝吗?”

“对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再上任何节目,专心做蛋糕才是正事。”

“之前你还告诉我说,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就不想干了呢。现在倒是越来越干劲十足了吗?”

“找到乐趣了呗。而且之前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现在不得对你负责啊!”

“老板收留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聊表心意。”

两人正嬉笑着,门铃响了。猫鱼去开了门,看见是常菀带着万壹,便热情地打招呼。

“按什么门铃啊,又不是不知道门锁密码。”

章晗把刚烤好的曲奇递给进了屋就直奔虎妞去的万壹。

“你这现在好歹是已经有正式员工运营的正经工作场所了,不能再那么没有规矩。”

“你意思我之前不正经啊?”

常菀把曲奇盒子从万壹手里收回来,耸耸肩表示默认。

“你这两天还忙得过来吗?”

“你看呢?”

章晗用手滑了一下旁边电脑屏幕上排着长队的订单。

“赶紧物色着请人吧,就靠你一个人动手做,累死也做不过来啊。”

“再说吧,你知道我不习惯跟别人合作的。你干吗突然这么关心我?”

“这话说得可太没良心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关心你?”

章晗夸张地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停下手里的动作,用了然的目光看着常菀。

“说,什么事?”

“我要去外地两天,万壹放在你这。”

章晗倒吸一口凉气。

“万多不是回来了吗?”

“他那不是有人吗……”

常菀欲言又止,猫鱼见状特别识趣地带万壹去了另一个房间,打开电视大声地放着动画片。

“他那有人不是刚好吗?你把万壹送过去让他带着,凭什么让他那么舒服啊?明目张胆地婚内出轨,太没有契约精神了。”

“我们也没规定不能婚内出轨啊。”

“那你那么长时间不睡秦大帅哥,是在等什么呢?”章晗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常菀一眼,“主要是,好歹你们俩这合作关系还存在呢,就算有别的心思也应该低调一点,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吧!他这可倒好,光明正大地怼你一脸。”

“你就说你带不带吧?别找那么多借口。”

“我找借口?拜托常大小姐,万壹没上幼儿园之前我带得可比你多,有点良心好不啦?你忙事业的时候是谁给你稳住大后方的?”

“是是是,你最好了。”常菀走过去从背后抱住章晗,“你才是我的正牌当家的。”

“好,承认就好。我带多少天都没问题,主要是万多这样太气人,他不是说了要调回来工作,以后可以多陪陪孩子吗?可这还不如以前呢,人就在京城都不露面。要我说,你也别顾忌周全这个那个了,赶紧跟他离,踏实嫁给秦朗,这样才算是给万壹一个完整的家呢。”

常菀坐回椅子上,没有说话。

“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章晗摘掉透明手套也在她对面坐下,“我就没明白你这几年是在这耗什么呢?万壹的户口早就上完了,该有的身份证明也都齐全了,幼儿园也正常上着,小学也找好人了,你自己的工作居住证不是也有了吗?现在完全已经不需要万多这个挡箭牌了呀!难不成你还跟他演出感情了,舍不得?”

“你这话说的好像是我利用完人家就翻脸不认人似的。”

“大姐,不然呢?你们俩说白了不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吗?他当初不也是因为要应付家里才跟你签的那份协议吗?现在不是刚好,他身边真的有人了,你们对彼此的任务圆满完成啦,再这么难舍难分的可就戏过了啊。”

“我是觉得,这样万壹太可怜了。明明是大人之间的恩怨,却把孩子牵扯进来。他对人的感情都是真的,如果我们都重新组建了家庭,产生的都是对他的影响,这不公平。”

“现在这样就公平了?天呐,常菀,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聪明,比我活得明白,可是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年代的想法啊?我告诉你,你和万多现在这个状态才是对万壹的不公平,你让他怎么认知现在的情况?你是他妈妈,在你家进进出出的都是秦朗。万多是他爸爸,却不跟你们一起住,还带着另外一个女人一起回家了。要是我的话,我的世界观都快崩塌了,你还觉得这样对他好?”

常菀竟然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给万壹的生活是章晗说的这样,她一直以为自己努力为他维持的,是一个和别的小朋友一样正常的三口之家,却对这些无法被掩盖的漏洞视而不见。常菀内心的愧疚感太强,令她不得不靠自欺欺人去平衡。她无法否认自己当初生下万壹的决定,却更不能不去面对她不计后果的自私。章晗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重了,但也不想再由着常菀和稀泥,于是也并不打算安慰她。

“这次出差是去哪啊?”

“粤城,林老师过七十岁大寿,我和秦朗一起去。”

“挺好,既然不是为了工作,你俩就好好放松心情,怀念过去,展望未来。两个得意门生能成就一段佳话,林老师也会真心高兴的,连寿礼都省了。”

正说着,章晗的手机铃声响起,“老巫婆”这个名字赫然显示在屏幕上。

“完了,是我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常菀实在不想听这对母女俩之间惊心动魄的对话,于是跑去另一个房间看万壹。他和猫鱼两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麦兜故事》,虎妞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显得并不那么情愿。听着他和猫鱼之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常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儿子。她只把他当作一个小孩,认为他只要吃饱、穿暖、健康安全、好好学习就好,却从来没有去试着了解他的思想,好好跟他说说话。她每天都在倾听别人,关注怎么能走进别人的内心世界,和他们产生共鸣。而万壹呢?他已经快上小学了,她却依然把他当作一个没有独立思维的个体。其实是害怕吧,常菀一直在逃避那一天的到来。她不想对自己的孩子说谎,可又该怎样向他解释,才能让他的内心不留下伤害呢?

“万壹就直接留下吧,就当提前热身了。”

章晗满脸斗志地站在房间门口。

“那我可以吃冰淇淋吗?晚上可不可以不洗澡就睡觉?”

“可以,在我这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耶!妈妈慢走,注意安全,不用着急回来!”

猫鱼被万壹逗得哈哈大笑,常菀斜眼看着章晗。

“你想干什么?”

“万壹,晚上跟我去大别墅里,咱们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看大电视上放的动画片,好不好?”

“好好好!章晗妈妈万岁!”

常菀做出投降的姿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生怕自己忍不住后悔,赶紧起身走人。

-12-

章晗开车带着万壹行驶在去往城外的路上。刚刚电话里韩秀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平静,这让她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等下如果我和姥姥吵起来,你看我落了下风就赶紧哭,然后咱们就走人,我带你去密室逃脱,怎么样?”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哎哟,你这个小男子汉,台词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别总以为我整天就知道吃吃玩玩。”

“那你还想怎么着?”

“我心里明白着呢,只是懒得表达,怕吓着我妈。”

“你都明白些什么啊?我听听。”

章晗瞥见坐在后排的万壹一脸犹豫的表情。

“你还担心我背叛咱们之间的联盟啊?”

“你背叛了也没关系,那样顶多会让我不再相信别人了。”

“嘿!你这个小孩竟然威胁我,一段时间不带你,你就长成这样了。行,威胁有效,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爸和我妈感情破裂了,但为了我却还没离婚。”

章晗心里喜忧参半,虽然万壹看出了常菀和万多之间关系的异常,却至少觉得他们是感情破裂,还并不知道在这段婚姻里,感情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还有呢?”

“还有啊,秦朗叔叔喜欢我妈妈,但是我妈妈好像只是把他当朋友。晴海阿姨喜欢我爸爸,但我爸爸其实并不喜欢她,他还是有点忘不了我妈妈。”

“你从哪看出你爸忘不了你妈了?”

“之前在帕劳,我妈走了以后,他总是半夜在手机上看我妈的照片。”

“啊?有这情况?”

“你别出卖我啊!他们大人的事我可不想干预,你也得让他们自己做选择才不会后悔。”

“现在的小孩真是太吓人了。”

章晗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打着灯出了高速路口。

韩秀和王青树看见万壹之后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连忙把他领进屋里,又给切水果,又给拿玩具,就连那条大金毛都围着他转。除了王青树给章晗倒了杯果汁之外,好像她压根不存在似的。不过这阵势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万壹从小就招韩秀喜欢,她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让章晗也赶紧生一个交给她带,哪怕不结婚也行。尤其是过了三十岁之后的这两年,章晗的单身成了韩秀看她哪都不顺眼的万能理由。她竟然还让章晗先去冷冻卵子,免得老了后悔。章晗喝着果汁,看着眼前的其乐融融,觉得自己把万壹带来当挡箭牌绝对是个英明的决定。

风平浪静地吃过饭之后,王青树竟然真的带着万壹吃冰淇淋、看电视去了,特意给章晗和韩秀留出了单独的空间。而韩秀脸上的表情也总算从让章晗看着肉麻的宠爱恢复了冷静,两人僵持着,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章蘅的律师跟我联系了,说过一阵会回来跟你见面。看来你爸还是有点良心,给你留了些东西。”

那洪果儿呢?这竟然是章晗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如果章蘅生前没有特别去写遗嘱,那么确实该由章晗继承他的所有财产,未婚妻毕竟还不是妻。

“哦。”

章晗一直在等着韩秀跟她说章蘅下葬的事,目前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把骨灰偷偷取走的事实。

“虽然不知道你爸这些年在国外干些什么,但至少混得应该也不会差。他留给你的财产,我想的是都尽快拿去变现,投到家里的公司来,刚好帮我拓展一下业务。”

“随便吧。”

章晗从小家里条件就不差,对物质一直没什么追求。可能就是因为从来没缺过什么,所以也就没那么在乎。她本来就觉得能得到遗产这件事就是个意外,如果章蘅和洪果儿顺利结了婚,那第一顺位继承人根本就排不上她。章蘅既然能把洪果儿娶回家,就肯定做不出来写遗嘱把遗产都留给自己女儿这种事。

“不过最好还是得留点给我,我也要拓展业务。”章晗想给洪果儿留一些,就当是替自己的父亲还人情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干出那么幼稚的事?就算那个山下是你前男友,也不用上电视去弄那么一出吧?搞得人家工作都丢了,你就不怕人家来找你麻烦啊!”

“人家自己当老板开餐馆,生意好着呢,怎么就丢工作了?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假惺惺的样子,心里硌硬。”

“假给你看啦?碍着你什么啦?”

要是你知道当年我没考上研都是因为他,估计上门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章晗心想。韩秀对章晗没考上研究生这件事非常介意,她觉得章晗后来之所以没成为和常菀一样优秀的人而是游手好闲到现在,就是因为少了那三年高人一等的研究生专业教育。章晗懒得解释,干脆拿出手机刷朋友圈。

“我跟陵园那边联系好了,选了二十二日早晨九点过去。你把时间留出来,咱们八点的时候直接在取骨灰那里集合。”

总算说到正题上了,章晗琢磨着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反正早晚都得挨这一刀,横竖都是死,干脆自己找个痛快。

“我已经给我爸埋了。”

“什么时候?”

韩秀明显急了。

“上周。”

“埋哪了?”

“反正没埋你那里。”

“我要是不提,你还不打算告诉我是吧?”

韩秀的声音把大厅四壁震得嗡嗡作响,家里保姆从地下一层上来担心地看了一眼,万壹举着吃了一半的冰淇淋从隔壁房间跑出来,闭着眼睛就开始哭。王青树赶忙跟过来安慰,大家此刻都对章晗带万壹一起回来的原因心知肚明。

“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想跟你吵。”章晗站起身,“并且,我觉得也没有什么讨论的余地。你那个安排本来就很荒唐,那是对四个人的不负责任。”

章晗担心韩秀问她为什么是四个人,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拉起快哭不出来的万壹就赶忙往门外走。

“你简直是胡闹!”

看来正在气头上的韩秀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或者把第四个人理解成了章晗。

“妈,这个家从很早起在胡闹的一直都是你,你先是闹走了我爸,然后又闹走了我。”章晗给万壹穿好鞋子,然后拉开门回头说,“等我觉得可以说的时候,自然会把我爸埋在哪里告诉你。不过我觉得比知道那个更重要的,是过好你现在的生活。”

王青树看着气得站不稳的韩秀,给保姆使了个眼色,自己追了出去。他一路跟到章晗车前,让万壹先上了车,担心地看着同样无法平复的章晗。

“你消消气,马上还要开车,安全第一啊。”

“王叔叔我没事,您快进去看看我妈吧。”

“唉,你们这母女俩,明明互相关心得不得了,却总要装成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前两天你妈在网上看到你蛋糕火了的消息特别高兴,还跟公司同事推荐来着。她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王叔叔,您知道我妈要安排她自己跟我爸合葬在一起的事吧?您就完全不介意?”

章晗看到王青树的脸上露出了纵容而无奈的笑容。

“小晗,其实我跟你妈一直没领证,不算正式夫妻。她跟你爸爸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还有了你,想要合葬我也能理解。”

章晗这是第一次知道韩秀和王青树过了十几年日子却并没有结婚,她突然有些可怜面前这位无论什么时候见到都干净整齐的男人。他对自己从来都是有些过于讨好地笑着,从当年俊朗干练的中年人变成了眼前的样子。他眼角堆着深深的鱼尾纹,两鬓生出华发,脖子上却系着超人斗篷,手中拿着美国队长的盾牌在给别人家的孩子做姥爷。他把自己的后半生都奉献给了一个连死都想跟前夫葬在一起的女人,却毫不计较名分,也没有任何怨言。

“真不知道你图什么。”

章晗眼眶有些湿了,于是急忙转身上车想要掩饰。

“有空多回来吃饭,带着常菀和万壹一块儿。”

“姥爷再见!刚才还没分出胜负呢,下次我还当蝙蝠侠!”

万壹从后座探出头,对着车窗外的王青树挥手。

“好!姥爷等着你,你回去要乖乖听两个妈妈的话啊!”

“放心吧!”

“坐好了,小马屁精。”

章晗关上车窗,把车开出了院子。她在后视镜里看到王青树一直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这些年,他在这对母女之间一直默默当着和事佬,每个月按时给章晗转生活费,参加她大学的毕业典礼,记得她每一个生日。他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尽量为她做好父亲该做的一切,却始终被她拒于千里之外。

“我喜欢姥爷,不知道我亲姥爷是不是也这么好。”

万壹自己扣好安全带,看着窗外大大的月亮。血缘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如果韩秀不是一个这样的妈妈,也许章晗会更喜欢王青树这个爸爸。

-13-

洪果儿从一栋办公大厦里走出来,眼神有些迷茫。这是她回到巴黎之后面试的第三份工作,然而都没有得到什么准确的回复。她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来,从随身的大单肩包里掏出一双平底鞋来换上。她身上的职业套裙和黑色的高跟鞋都是为了找工作而在学校附近的二手店买的。鞋子的号码小了一些,她原本是想买另外一双更便宜也更合适的矮跟鞋,但是店主小姑娘跟她说,女人鞋跟的高度决定了她事业的起点,没人会有兴趣给穿那双老气矮跟鞋的新人一份工作。差不多是下午茶的时间,在附近工作的白领三两成伴地走出大厦,去享受一份甜品或者手工咖啡。他们穿着合身的套装,脸上随时挂着无所畏惧的笑容,洪果儿拎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他们自信的步伐,快步走向地铁站。

其实洪果儿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一份怎样的工作,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擅长什么。当初选择上大学,是因为讨厌自己原本的生活。她受够了当一个骗子,不想再被用作诱饵或者挡箭牌,于是,她在四年多前的那场骗局中做了叛徒,亲手将自己的父母送进了大牢。是的,她在父母的事情上撒谎了。他们并没有死,但是对于洪果儿来讲,说他们死了比告诉大家他们是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要强。那是她在即将满十八岁的时候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她想给大家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哪怕之后成为一个庸碌的人,也不想再过之前那种双脚悬空的日子。结果当她真的考上了大学,还是一所好大学,需要那笔改变命运的第一笔资金时,她脑海里闪过的念头竟然还是去骗去偷。不得不说这是她最熟悉的赚钱方式,几乎从胎教就开始。尽管她对自己失望透了,但还是迈进了那家古玩店的大门。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却在犹豫之间,被章蘅抓了个正着。

想到这里,笑容竟不经意地出现在了洪果儿脸上。她想起章蘅反复查看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样子,像在鉴别一件即将收入囊中的字画。后来他不仅替洪果儿垫付了学费,还给了她一份正经谋生的工作。章蘅是她人生新的起点,如果当初他做了另外一种选择,那么洪果儿也许就回到了和她父母一样的人生道路。

地铁到了一个换乘站,上下的人群交错拥挤。洪果儿干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下一站就该下车了,于是提前向门口挪动过去。这时,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引起了她的注意。他看起来特别普通,普通到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但是他的眼睛格外明亮,深蓝色的眸子散发着机警的光芒。洪果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或许因为曾经他们是同类才偏偏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知道他已经选好了目标,或许他已经跟了一路了,并且在下一站到达之前就会动手。她看了一眼那个丝毫没有发觉的猎物,一面想着该如何提醒他,另一面又在阻止自己那样做。然而下一秒,她就鲁莽地挤过去,拍了拍那个男孩的肩膀。已经伸出手的男孩显然吓了一跳,强装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亚洲女人。

“嘿,好久不见啊!”

洪果儿露出笑容,用英语跟他打招呼。

“我不认识你。”

男孩用法语回答她,并快速瞥了一眼已经被挤到一边的猎物,还不满地看了洪果儿一眼。

“是吗?”洪果儿也换用法语对他说,“我以为我们在教堂见过,你上周不是还帮唱诗班弹了风琴吗?”

“那不是我。”男孩眼睛里的光芒暗了下去,“你认错人了。”

地铁到站,男孩快速穿过人群下车跑远了。洪果儿站在月台上久久缓不过神,她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后怕,刚才那一瞬间条件反射似的选择也许会给她带来麻烦,她不知道男孩附近是不是会埋伏着同伙。出了地铁口,洪果儿走向那家她常去的面包房,快到半价时间了,在没找到工作之前,她得规划好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她还是忘不了刚才那个男孩的眼神,充满了希望,不觉对错,好像那就是一件和送报纸打零工一样的差事。她知道这一次的阻止对他来说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她知道自己曾经渴望过被人阻止,哪怕只有一次。

附近的街区虽然不属于高档次的富人居住地,但至少干净安全,还有那么一些文艺气息。当初章蘅租下这间公寓,是因为它离古玩店很近,去洪果儿的学校也很方便。他在这里住的时间不多,基本只有周末的时候两人才有比较多相处的时光。洪果儿把刚买的面包和三明治放进冰箱,冰箱里除了半瓶牛奶什么都没有。反正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了,洪果儿打开窗户坐在地毯上。她回来那天,房东太太就来问过要不要续签下一年的合同,上一年的房租只交到了这个月底。没剩几天了,她翻开一旁的电脑,打开的页面都是租房网站。之前章蘅算好了,等她毕业,两人正式结婚之后,就从这里搬出去。洪果儿从来没去过他自己住的那个地方,好像比较远,还是栋老房子,他说需要重新翻修装饰一下才好作为婚房。原本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成为新娘,正准备搬去新居,开启新的人生篇章。可当下的现实,是她就算去租最便宜的地下室,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洪果儿和父母一起住的时候,一家人三天两头地搬家,家里也从来没被收拾成一个家的样子,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后台。家里有各种各样的服装、道具、假发、化妆用品,这些物品在洪果儿小的时候曾经给过她乐趣。她的父母编造着一个个游戏和故事场景,令她身临其境,她觉得自己拥有世界上最棒的爸爸妈妈,每天都陪着她在这个城市里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不用去工作总能陪在她身边,而且给她花钱从不吝啬。长大之后,她才明白这就是他们这个家庭的谋生方式,她所得到的那些糖果和花裙子不过是完成任务之后的奖赏。

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吗?洪果儿打开钱包,里面装的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有章蘅在的时候,她不必担心未来,每个月在古玩店领到的工资除了给监狱里的父母存生活费之外,剩下的几乎都零零散散地花掉了。他们家好像没有存钱的传统,都是活在当下的享乐派。现在古玩店关了,洪果儿要想进大公司很难。洪果儿打开了招聘服务员和兼职工作的网站,学了四年的专业在此刻毫无用武之地。虽然不甘心,但她还是耐着性子一条条看了下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回到从前。

从二手服装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洪果儿把买的套装和鞋子又卖了回去,拿到的钱还不到花出去的一半。昨天,一个中餐厅在收到她简历之后很快给她回了电话,要她今天就去面试。在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当场录取了她。这家餐厅还提供集体宿舍,是一栋在背巷里的老式居民楼,四个中国女孩合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上下铺。好歹暂时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洪果儿边走边安慰自己。

路过楼下便利店的时候,她进去挑了一瓶最便宜的红酒。店员熟络地跟她打招呼,还问她章蘅怎么没一起来,她胡乱找了个借口付过钱之后迅速离开。她还没有办法平静地跟别人提起章蘅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那天她告诉房东太太不再续租之后,对方还好意打听他们是不是准备结婚的消息。回来之后,洪果儿默默哭了许久,眼前的这瓶红酒成了她用来换一夜睡眠的特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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