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苈惯常都是欣喜模样,可是今日有些不同,是十分的高兴,倒也不是因为除夕,而是识得了一个人。
因为啰嗦,往常家中弟兄姐妹都并不很耐与他说话,多数时间里,他都是对着清竹诉着自己的满腹话语。
今日里二哥却带来了一个朋友,言谈风趣不说,最重要的是不嫌自己聒噪。这对阮卿苈来说可是甚为难得的,短短半天光景,便从心里认了这个兄长了。
此刻往大花园曲清亭去的路上,阮卿苈仍在叽喳个不停:“元大哥,你说的氐羌人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当然,你元大哥可是在西境衮州呆过的。他们胡人与我们大霁人生活习性可不一样,以游牧为生,可以说是全民皆兵,连老弱妇孺都有一武之力。”元怿背着个手边走边说,面色泰然。
“可是那么厉害,为什么还是被我们大霁人打的偏安一隅?”关于这样的边境大事,阮卿苈这个身在云京的少爷,消息来源有限,所以不甚了解,此刻满面疑惑地向元怿望去。
大霁朝西境情况复杂,元怿也没想和这个才十一岁的愣小子说清,屈起手指就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当然是因为我们有厉害的将军坐阵。他们是强悍,可我们比他们更厉害,也只有这样才能守住边境,不受他们的侵犯。”
阮卿苈听罢若有所思:“可若是我们没有厉害的将军坐镇呢?”
“那样……你就不会有这么许多的问题了,深受战乱的百姓们流离失所,连饭都吃不饱,哪还能像你这样闲的打听。”元怿故作轻松地说道,脸色却沉了些。
阮卿苈肃然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那些保家卫国的大将军真的很厉害!”
这是第一次有人与阮卿苈谈论氐羌胡人的凶悍,短短几句话间,十来岁少年的心中好似埋下了一颗种子。
阮卿苈呆呆地抬起头来,还想问更多,后脑勺却结结实实地挨了自家二哥一巴掌。
“还去不去宴席了?那些东西离你这个臭小子还远得很,且不需要你再如何地抒发心中激昂之情,再磨磨蹭蹭,我们可就晚了。”
阮卿苈抱着生疼的脑袋,回头道:“二哥使得好大的劲,且这不在走吗?又没停。”
“还敢回嘴是不是?”阮卿芾将眼一瞪,抬脚作势就要踢。
阮四少连忙哎哟几声,跳着脚上前了好几步,终于是不敢再聒噪了。
三人一行从鹤起院过来,确实是来的有些晚了,粗略一瞧,桌上只除了阮侯爷,其余的阖府的主子都已然就座了。
今晚的宴席分了两个大桌,一桌女眷,另一桌坐的爷们。
三人先向阮老夫人行了礼。阮老夫人满面慈爱道:“好好好,来了便行,快些去坐罢,你们祖父也快到了。”
阮旬竑终于是见着自家的两个儿子都到了,虎着眼睛连着瞅了几眼,到底没出声。
此时府的主子似乎除了恪毅候全都到了,将这曲清亭坐得满当,且各自身后都立着服侍的下人,桌上的菜也全都上齐了,各色菜品摆盘装点地都是精美的,可见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座中人略微细语着,不多一会儿,阮侯爷便来了,身形颇为硬朗,快步走到男桌的主位上,将手一扬,洪着声音道:“宴席直接开始罢。”
一众小辈福身称诺,这筹备许久的除夕饭,终于是开始动筷了。
女眷桌上,阮老夫人慈爱着神情说些细话,一时又夸今日这宴上的菜,一应都布置的很好。
俞氏面上笑开了花,夸着宴席做得好,就是夸自己这个管事的人,边陪着阮老夫人说笑,边又时不时地招呼着阮渺薇这些小辈,神情言语间颇为爽朗活泼,一副长袖善舞的模样。
一片家人恳切热闹之间,阮蓉心情却是好不起来。因这是府里正式的宴会,做妾的姨娘是没资格上桌的,且阮府不兴妾室在一旁布菜,自然也就见不到魏姨娘了。
阮蓉一时有些感慨:自己这里这样热闹,母亲却只能在西跨院里由采沁陪着了。
年夜饭之后,便是要守岁了。
为着这段日子不无聊,俞氏还专门派人做了能漂在水上的花灯,由着下人们一一拿上来。
花灯是用细竹篾编的,上头糊了纸,又上了颜色,多是仿着各式样的花朵,做的比手掌大些,精致小巧。
阮渺薇从中取了一个荷花式样的,花瓣呈淡粉色,中间勾勒了细微的黄芯,在这四周的光亮下显得更加朦胧。
阮渺薇细白手指托起,将其透着亭上挂着的灯笼光观赏着,暖黄色烛光倾洒着,在清丽的脸晕开了一块光斑。
刚巧回身的阮渺葶,就见了五妹这副模样,不禁伸手点了点她的脸颊,口中囔囔道:“这个照着,薇儿好似是更加好看了。:
阮渺薇好笑地拿了她手中的花灯:“四姐挑的什么式样的?怎么生的如此奇奇怪怪?”
那是一盏花猫似的花灯,在这一众植物花卉样式当中尤为显眼,也尤为笨拙。
“这胖头胖脑的模样,四姐莫不是照着自己本人选的吧?”
阮渺葶气得从鼻子里喷出气来,一把夺回来:“小促狭鬼,这只猫儿样的花灯长得如此奇特可爱,就偏你说她胖头胖脑,且哪里跟我有一分相像了?”
“大伯母拿来花灯,是寓意着好盼头,让我们各自选了,再点着在这溪里流着的,你挑个这么笨重的,怎么飘的起来?怕是一放上去便要沉了。”
阮渺葶面上有些不以为意,斜着眼睛觑着阮渺薇:“漂不起来,我便不把它放在溪里了,我觉得好看,自个留着放在房间观赏也是可以的。”
想了想又道:“不行,这个漂不起来,那我还得再去寻另一盏去。”
元怿亦随着众人挑了个梅花式样的花灯,此刻长指拢着这纸糊的花瓣,看着它在暖光下透出来的影绰影子,一时呆滞,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刚才看到的,投在稚嫩少女眉睫间的朦胧光晕……
那么的小巧脆弱,元怿一时竟有些怕被自己不小心揉碎了。
轻手轻脚的放上了一段细烛,手托着它在亭前的溪上泛起,又顺着水流推了它一把。
梅花灯就这样晃晃悠悠的流了下去,左右来回,仿佛知道他的心思般,直直撞上了那盏粉色的荷花灯,阮五的。
元怿略一错眼就看见了那盏灯的主人,低着眼睫注视着汩汩的溪水,神情平静却又悠远。
阮渺薇看着自己放下的荷花灯,在溪就流中跌跌撞撞,到底是流出了自己的视线。
这道活水流出方向的是府外,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个被寄美好愿望的花灯,又被下人们用长竿捞起来,变做了一堆烂湿的纸团。
放花灯的人们不知道这个事情吗?自己满心雀跃许的心愿,珍而重之放在溪流里,再看着慢慢远去,花灯的每一次摇晃似乎都牵扯着心神。
然而自己这样看重的东西,在一个拐角处就被人当做了废纸,随意掷在箩筐内,仿若一滩烂泥。
当然是知晓的。
只是人总是爱许愿的,想着未来要怎样怎样,就像人们无论活的是苦、是乐,心中总要有希望的,总是对着未来有着虚幻的希冀。
便是自己亲手放出的花灯流出不过几里,但还是承载了满心的希冀,在另一个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流出很远,很远……
“薇儿,你许了什么愿望?”阮渺葶又选了一个月季花灯,此刻推着它流走了,抬头望着阮渺薇道。
“许多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若我问你,你会说吗?”
阮渺葶微蹙着眉头,想了想道:“是这么个理儿,但薇儿若问我,我会告诉你的。”
“那我现在问了,你说吧”
葶姐儿屈着身子凑到阮渺薇耳朵边来,声音小小的,还略带着呼吸声:“我希望我们在这所有的人,今后都会平安喜乐。”
说完了却好似有些害羞的样子,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又略推了推阮渺薇的肩膀:“我说了,你的呢?”
阮渺薇将眉头一挑,笑着出声:“你会告诉我是你的事,可我却没说,我会把我许的告诉你,四姐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葶姐儿一听就来挠阮渺薇的腰窝:“好啊薇儿,原来你就是来诈我的,可真是不公平!”
阮渺薇转着身子躲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又没逼你。”
“你竟是拿话来兜我,只是今日我是一定要知道的,你别躲!”阮渺葶笑着追上来,两人闹在一起。
到最后了,葶姐儿到底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阮渺薇推着自己挑的那盏荷花灯,看着它渐渐远去了,她什么都没许。
纵然知道这只是个游戏,没必要深究,但内心却依旧不想寄托于这些东西。
她连骗骗自己都不肯。
慢慢的夜也深了,这样的晚上更深露浓寒凉的很,阮老夫人终于打发人各自回自己房里守夜了。
阮渺薇随着崔氏向阮老夫人拜别,从多寿堂出来,又转了头看着一应要退出的阮府主子们。
阮卿茽,今日一晚上都没有露面。
虽则他形同隐形,但也确实是一个大活人,宴席间听都未听到有人提一句,纵使是在除夕这样的大日子里。
这样身份尴尬的一个继子,就算是入了族谱又如何,阖府的人都不在意他,连他名义上的母亲——宁氏,都不曾提过半个字,于其他人来说,就更是可有可无了。
回抟溪苑的路上,阮渺薇擎着崔氏的手,走的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