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子里,总有那么几条狗,陈家村也不例外。黄的黑的花的白的,都瘦骨嶙峋脏兮兮的。
毕竟地处西北,土地贫瘠,老少爷们一年到头指着天吃饭,各个灰头土脸的,何况几条贱狗?
陈家村的狗怕人,往往没等人走到跟前,这些畜生就先夹起尾巴,躲到草垛树根墙角底下,低眉顺眼,跟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一样。
穷爷们儿脾气大,下地干活呼哧呼哧,身上的汗洒进黄土里,也发出嘶嘶的尖叫。爷们儿擦着黑,把腿脚从无边的土地里拔出来,饥肠辘辘往家走。
贱狗们也饿了一天,在村口三三两两踟蹰着。看到进村的男人就甩两下尾巴,脑袋快要低到地上了。男人们骂一句“贱骨头”,挥手去赶,贱狗们顺势往后躲闪两步。
男人们哪里有力气真的去赶?巴巴想着早点回到屋里填饱肚子,进村后彼此告别,分开往回走。
贱狗们互相看看,也一个个分散开,各自找准一个目标,远远跟在后面。
有的男人不耐烦,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转身,吓一吓身后的狗,这狗一个激灵,呜咽着逃之夭夭——晚上的肚皮没着落了,它低头四处嗅嗅,在暮色中悄无声息地钻进一户人家的茅厕。
有的狗运气比较好,跟着的男人没赶它,家里也还过得去,这狗就耐心等在门外。到月亮升到树杈的时候,院门“吱呀”开了,一只端着碗的手伸出来,往外一扬,残羹剩饭“呼啦”落在地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沙土。手缩回去,门重新关上。
这狗颠颠儿跑过去舔舐起来,清白的月光在狗的身边拉出一小撮影子。
陈家村拢共就五十来户人家,全村人靠在一条被称为“老河”的南岸。
老河两岸是连绵的山脉,到陈家村这里凹进去一大块空地,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葫芦肚子的地势。往西边是一道断崖式的瀑布,不过到了冬天,瀑布就变成了村里娃娃鼻孔底下的青鼻涕。
往东边是进出村的村口,一棵不知年岁的槐树立在那里。即使是春水泛滥的时候,村口还是方便进出。这时,更多的人还是愿意弄个舢板竹筏之类的往下游走。
继续往东大概三十里地,就是靖城县城了。月逢初十,四里八乡的人都来靖城县里赶集。春夏时节,陈家村的青壮们顶着大槐树上的露水,在村口撑一竿子就能到了县城。到了秋冬,老河的河滩上就倒扣着舢板,男人们鸡叫四更就得起床,借着星光挑着担,颠颠儿往村口走去。扁担吱呀吱呀,声音越来越远。
村口的老槐树早已经掉光了叶子,枝丫朝向四面八方的虚空,似要攫取什么。
这个时节,老河两岸稀疏的几丛茅草和芦苇也枯黄了,野鸭都不稀罕在这里造窝。老河并不宽,但从来不干涸,秋冬时节就剩一脉胳膊粗的水流,艰难地向东流去,又像一条被冻僵的蛇趴在那里。
老河里除了鱼虾,还藏着一些带壳的老家伙。水底常年躺着长满青苔水藻的石头,个个呆头呆脑地望着水波另一边的天空。秋天还不太冷的时候,偶尔会有一头老龟爬上岸,捡个日头足的地方晒晒太阳。
总之,按村里年纪最长的老狗公的话来说,这条河没断过水,没发过洪灾,就像陈家村的老少爷们一样,活着,但没什么指望。
“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着。”老狗公坐在大槐树底下晒太阳,抬头却被阳光刺了眼睛,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人老了,连眼泪都控制不住了。
陈家村以前不叫陈家村,叫大槐树村,应该是最早迁徙到这里的祖辈们以村口的那棵大槐树命名。葫芦村改名叫陈家村这件事,还是现在的村长陈大贵他爹陈一斗的一桩政绩。
陈一斗现在已经死了,葬在老河北岸的山上。陈家村所有离世的人都葬在北岸的那片山上。
按老狗公的说法,陈一斗即将当上、却还没当上村长的那年,天降大旱,村里家家户户没日没夜地从老河里抽水浇田。那个时候的大槐树村才四十来户人,可老河本来就不大,哪里经得起这些人夜以继日的压榨?
就在天气最热的三伏天的中午,为了一桶在老河里打上来的泥浆水,陈一斗照着当时的在任村长的后脖颈就是一扁担下去,人没打死,打出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小狗公。
小狗公疯了之后的第二年,陈一斗就当上了村长,顺便把村名给改了。
为了彰显村长的权威,陈一斗选了个黄道吉日,拉着大槐树村全村人开了个就职大会。
大会上,陈一斗唾沫飞舞地将大槐树村的贫穷落后揭露个底朝天,然后慷慨激昂宣布,自己上任是要有一番作为的,要在十年间将大槐树村变成一个靖城县城第二,让四里八乡的人都来陈家村赶集,让大槐树村从此摆脱落后的面貌。
最后,陈一斗说,大槐树村的地理条件并不差,差就差在名字上。于是他宣布,大槐树村从此更名为“陈家村”,他还说他已经提前去了趟靖城县衙进行了报备。从此,太魏国治下只有“陈家村”,没有“大槐树村”。
至于疯了的小狗公,疯了就疯了罢,好歹没死。靖城县衙都没来人查办,陈家村的老少爷们更没什么好说的。
小狗公是老狗公的儿子。老狗公本来不叫老狗公,自从小狗公被村里人叫小狗公之后,老狗公就开始被叫老狗公了。
为什么要叫小狗公?
因为小狗公疯了以后,就天天跟村里的流浪狗混在一起。
流浪狗们以为他是人而高看他一头,默认小狗公做头领,每天跟着小狗公身后四处瞎逛。媳妇带着一儿一女回了娘家,剩下一个老狗公,也看不住如此疯傻的儿子,只得随他去了。
小狗公有时候会稍微清醒一点,兜兜转转走到家门口,停下打量。
老狗公从破落的堂屋走出来,正好看到儿子。老狗公的山羊胡子抖动了几下,掏出怀里的半个红薯递过去,又往村口大槐树走去。
日头好的时候,他不愿待在屋头里,在槐树底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给村里不懂事的孩子讲个老掉牙的故事,有时候一个人静坐在那里,似睡非醒。
日头厚厚地盖在他的身上,远远望去,仿佛这个老头已经融化在空气里了。
村里唯一的先生黄老夫子有一次提醒他,说槐树属阴,尤其是这种年岁大的槐树。不一定哪天,老狗公的魂儿就被大槐树吸走。
老狗公说他早知道这么一说了,他说他不在乎,他只想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多晒点太阳。到了阴曹地府可就没机会了。
陈家村的人会在背后摇头骂一句“造孽哦”。
太平年间的人,心再坏能坏到哪去。隔三差五,村里人会给老狗公送些吃的,农闲时给他那间破土屋补补泥墙修修屋顶,过年时也会送一两件破旧衣裳做人情。老狗公笑呵呵全收了,还说哪天老天爷要收他,他也顶着这幅样子随着去了。来人啐了他一口,骂了句“老东西不知好歹”后,扭头就走。
有时候,老狗公在村里遇到了现任村长陈大贵,两人都当做没看到,各走各的。
日子会把糊涂账一点点磨得稀烂,得到的继续占有,失去的不可挽留。
老河纵然一时被搅浑,终究有清的那天。只是这个清是否还是原来的清,老天爷也理不清。反正老河河水永远向东流,它不断流,命就永远接续下去。
这天,老狗公照例坐在了大槐树底下。
老狗公又瘦又黑,身边坐着一个同样瘦黑的少年。
老狗公絮絮叨叨地讲着陈家村的那点陈芝麻烂豆子的破事,眼睛渐渐飘到老河对岸去了。
老狗公说:“我死了以后,也没钱下葬。埋在那片山上反倒叫野狗刨开吃掉,倒不如一把火烧了,灰就撒在这老水河里。也挺好。”
“老河水有没有断的那一天呢?”少年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日头一如既往的好,晒得人的精神都懒洋洋的。
秋天的老河水位降得厉害,河里的石头一个个伸出脑袋,青苔被晒干,死死抱着石头不放,石头像是生了锈,看上去更丑了。细细的水流挤过石头间的缝隙往下游钻,能听到轻微的汩汩声。
对岸的山光秃秃的,老树枯藤纠缠在一起,隐约能看到树丛里零星的坟茔石碑,有的早春时分被后人添了新土,颜色稍亮,有些成了荒坟无人问津,渐渐被大山吸收进了怀抱。
老狗公收回模糊的视线,呵呵笑着,喉结像个跳动的鸡蛋。
“以前没有断,可谁知道以后的事情呢?”老狗公促狭地看着少年,“我连今晚吃什么都没着落,怎么知道老河水会不会断?”
少年模仿老狗公的神情看着老人,用同样促狭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今晚要吃烤红薯,你说我知不知道老河水会不会断?”
“我不吃烤红薯。老河水也不会断。”
“不吃烤红薯你就饿死了。老河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它以后得归我管。”
老狗公的笑都快要从皱纹里溢出来了。
“那好,我今晚就吃烤红薯。至于老河水断不断,由你来决定罢。”
“今晚有六个红薯!你吃两个,我吃两个,留两个给我爹!”
“我老人家胃口不好,就吃一个罢。”
“不行!”
一老一少一路上吵吵闹闹。陈家村里静得出奇。
日暮西山。少年送老狗公回到屋里,擦着黑钻进老狗公家的灶头,从炉灰里扒拉出一堆红薯,还热乎着。赶紧拿破衣裳包住,塞给老狗公两个大的,转身出了屋门。
少年急急忙忙往家赶。天色完全黑了,月亮刚升起来。身后跟了几条畜生。
畜生们闻着烤红薯的香味,饥饿难耐,一路跟着,找下嘴的时机。
少年加快脚步往南边赶。陈家村的灯火已经跑到他的背后,越来越远。
他家住在陈家村最南边的山坡上。家里的老爹还等着晚饭呢,回去晚了还得挨骂。少年一手捂着红薯,一手不知什么时候捡了两块石头,光着脚跑得飞快,不大会功夫就到了山脚。
少年停下了。
上山的路口处,堵着三四头流浪狗。幽暗中晃动着几对幽蓝的光点。
少年甚至听得到涎水流动的声音。
身后的这几位悄咪咪地摸了过来,慢慢将少年合围在中间。
少年压根没想到,这些平日里见人就躲的杂碎,怎么今天敢堵他的路!愤恨与慌张一齐涌上心头,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还真不够这群畜生分的。
情急之下,苟剩扯开嗓子大喊:“三英!三英!过来打狗!”
不远处的半山腰上传来一声怪啸,一道影子沿着山道飞奔下来,到跟前一个急停站住。
群狗的阵势为之一滞。
这身影竟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他身形瘦高,细眼剑眉,山羊胡须,束发荆钗,葛袍草鞋,若是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就是个乡下的老农。
老头站定后摆个身形,手指群狗喝道:“呔!胆敢欺我家苟剩少将军!三英在此!吕布哪里走!”口吻神情颇似京剧唱戏的艺人。
被称为苟剩的少年怒喝:“少废话,给我打!”
自称三英的京剧老艺人收起架势,重又摆开另一个姿势,一只脚前踏半步,两手半握拳,抬肘一前一后,摇头晃脑甩肩抖手,尖叫一声就重进狗阵。
群狗哪里见过这架势?伏击策略的失败对群狗的士气打击极大,此时群狗又面对一只生力军,本就胆小的群狗瞬间斗志涣散,连连后退。
三英痛打丧家犬,只见他左冲右突,拳打脚踢,群狗被打得鼻青脸肿,嗷嗷乱叫,丢毛弃屁,落荒而逃。
苟剩制止住三英追击的冲动,少年老成地说:“罢了罢了,穷寇莫追,以免横生枝节。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军饷送至中军,以安大帅之心。这个任务就交给三英你了,速速领令!”
三英俯首拜道:“少将军英明!”双手接过苟剩递过来的两只红薯,转身飞奔上山,眨眼间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没有半点年老气弱的样子,反而比村里的青壮还敏捷。
苟剩微微一笑:“我这缓兵、李代桃僵二计着实妙啊。”
说罢掏出一个余温尚存的红薯大啃起来,边啃边想:“平日里这些野狗见人就躲,今天真的邪了门。”除了自认倒霉,也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