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剩从昏迷中悠悠醒来,第一反应就是浑身酸痛。
身上的绳索依旧紧缚,肌肉被长时间挤压,已经麻木了。呼吸间扯动了胸腔,一阵细密如锯齿般的痛楚,穿过厚厚的酸麻感挤进脑海里,乱糟糟仿佛一场滂沱大雨之后的泥地上,被路过的鸡鸭拉了一地粪便一样。
苟剩稍稍找回一点思绪,眯眼打量了一下周围,同时耳朵注意到了一些声音。
破庙里已经一片狼藉——虽然原本就已经是一副陈旧光景了。然而佛像被毁,后墙被开了个大洞,三面墙壁坑坑洼洼,几道孱细的光线照进来,让破庙更添几分残破。
木道人和疾如风正在和那头五足蟾蜍缠斗,一时半会顾及不到这边。
苟剩稍稍转过头来。身旁的柳小翠正在沉睡着,一股清幽的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这香气似桂花而不浓烈,似麝香而不透骨。苟剩似乎之前闻过这种味道,可此刻脑袋晕沉,思维如同一锅杂烩糊糊,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苟剩轻轻扭动身躯,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可总感觉后背有个东西硌着自己。苟剩压榨出身上所剩不多的力气,一点点地挪动,终于用手抓住了那东西。
是一根树枝,苟剩心想。再仔细一摸。
不对,是一根簪子。
这是柳小翠掉落的罢?苟剩不太确定。他一路跟踪柳小翠到破庙,却未曾注意到她头上是否戴着簪子。
手心里传来一股温润细腻的感觉。苟剩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摩挲着,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似乎连精神都稍有恢复。
苟剩长开嘴想说话,却发现上下两片嘴唇干得都粘接在一起了,撕扯得发疼。苟剩鼓动喉结,搅动舌头,却遭遇了一股阻力。原来口腔中也已经干得发涩。好容易生出一点津液润了嘴唇和嗓子,苟剩轻轻唤了一声:“柳家姐姐。”
柳小翠依旧闭目,毫无反应。
苟剩不死心,又一点点挪过去,靠近柳小翠,拿脑袋顶了顶她的大腿。柳小翠还是一动不动。
苟剩心中升起一丝慌张。
原本打算激怒那边的三人互斗——实际上也确实做到了——可自己半途昏迷,现在身体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能逃脱?陈霸仙还在庙外蛰伏,帮不上忙;身边这个潜在的帮手此刻昏睡,也指望不上;木道人更不可能善心大发,放自己自由——如此,自己便无法解开身上的绳索。除非那边的战局结果是三败俱伤,自己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然而寄希望于他人,往往会死无葬身之地。
苟剩虽然脑袋依旧昏涨,可潜意识里惯有的思维方式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
要自救。
苟剩沉下心来,手掌摸索着抓住了绳索,使劲拉了几下,毫无弹性;左右扭动一番,韧性十足。
苟剩心中叹了口气,却犹不放弃,捏着簪子朝绳索扎去。
依旧是无用功。
苟剩心中哀嚎一声,眼睛偷偷向不远处的战圈看去。疾如风手持短刀,一次次朝五足蟾蜍发起进攻。
苟剩此刻心中渴望有一柄利刃,哪怕是丢在陈家村的那把简陋的破刀啊!
人在绝望时总是心生妄念,并沉迷于其中。苟剩心中甫一生出这种念头,立刻警觉起来。
快仔细想想,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苟剩闭上眼,胸脯缓缓起伏。
思绪虽然平静下来,可念头的火花却一直无法汇聚形成火焰。
几番尝试无果,苟剩狠狠咬牙,心中咒骂一声:
我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真的倒霉透顶!
脑海中忽然有一道电光闪过。苟剩再想捕捉,却早不见了踪影。苟剩并不气馁,仔细在心中念叨着刚才那句话。
我到底来干什么……
我来是为了……
跟踪柳小翠……
找疾如风……
羊皮纸!
没错!我要找回我的羊皮纸!
宛如黑夜中一道闪光,破开了虚妄臆想。苟剩此时如同打了鸡血般亢奋,集中思路,继续顺着往下捋:
羊皮纸被毁了……羊皮纸上写了什么……羊皮纸上有张扬山的功法……御道……孵小鸡……
头开始隐隐作痛。思绪愈来愈艰难,如雨夜登高山走岔了路。有那么一刻,苟剩的脑海里浮现了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
自己正在穿行过老河,已经走到了河中央。天地间有一股压力朝自己涌了过来,自己仿佛置身于一条幽暗狭小的甬道。前路无光,摸不清方向;后路已断,再无法回头。究竟该何去何从?
苟剩思绪越发混乱,呼吸渐渐急促,忽然觉得整个人坠在了一片漆黑的虚空中,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沉。苟剩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躯越发渺小,绝望轻生的念头一闪而过。苟剩咬紧牙关,艰难地摇头拒绝。
就这样结束了吗?苟剩意识开始模糊,四周的黑暗越发粘稠冰冷,将自己团团裹住。
极其遥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亮悄然升起。
苟剩猛地睁大眼睛,伸出双手拼命地朝光亮抓去。
身体拼命挤开黑暗的阻拦,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前的那个光点渐渐放大。到了近前,苟剩终于看清了。
一眼看去,那是一团淡黄色的光晕。苟剩沐浴在这片光晕中,仿佛置身正午的阳光下,只觉得身灵一阵清爽,浑身暖洋洋的。可再仔细辨认一番,苟剩半信半疑地念叨了一声:
小鸡崽子?
圆滚滚的身躯,尖脑袋尖屁股,两只爪子,不是小鸡仔是什么?
小鸡仔一身鹅黄,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沉睡。
苟剩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朝这只鹅黄鸡仔伸出手去。借着光辉,苟剩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原来又白又胖,可纹理却十分粗糙简陋,连指甲都还未长出。
苟剩心中陡然有了一丝明悟。
他转身朝后看去。
十来条泥鳅状的魂魄真身,被一条长满尖刺的藤蔓紧紧缠绕成一束,其大小仿佛村口的大槐树。苟剩抬头看去,魂魄真身哀嚎挣扎,却动弹不得。
苟剩再次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凸起的小肚子,短手短腿,肥嫩的孩童身材,皮肤皓白通亮。可仔细一看,就像一团压实了的棉絮玩偶。
自己竟然成了神魂之相!
刚升起这个念头,苟剩赶紧摇摇头。
不对。应该是……意识跟神魂之相融合了?
苟剩又摇摇头,放弃了无谓的猜测。看了眼被束缚的魂魄,又看看自己这一副身躯,当下的局面已经一目了然了。
破开藤蔓,让自己的魂魄重归自由。
苟剩甩了甩自己的短胳膊短腿,慢慢靠近那条尖刺藤蔓,伸出手去。刚触碰到一根尖刺,斜刺里忽然窜出一条小蛇,嘶嘶吼叫一声,墨绿色的脑袋一口咬在苟剩的手臂上。
苟剩心中一惊,连忙将墨绿小蛇甩开,,整个人朝后退去。一直退到安全距离,苟剩低头看了看伤口。
胳膊上被刺出两个细细的孔洞,有极其淡薄的白色轻烟从孔洞中缓缓流淌出来。苟剩忽然记起修行时的情景,暗道不妙,赶忙捂住伤口。那条墨绿小蛇不知不觉中已经藏了起来,与同样翠绿的尖刺藤蔓融为一体。
一阵急促的“叽叽”叫声传来。
苟剩扭头一看,那只鹅黄色的小鸡仔已经苏醒,迈着小碎步,扭着蠢圆的身躯朝这边跑过来。
青色鸡仔一路飞奔,冲着尖刺藤蔓而去。苟剩连忙抓住它的尾巴。鸡仔拼命地扇动短翅,翅下竟掠起一片火焰,转瞬即逝。
苟剩慌忙松手。鸡仔倒不跑了,转身朝苟剩怒气冲冲地叫了几声。尖嘴一张,喷出一截火苗来。
苟剩小心翼翼蹲了下来,努力回忆起修行时的感觉,向鸡仔发出示好的神念。
四周的虚空恍若水波一样,轻轻荡漾起一片涟漪。鸡仔渐渐安静,扭头看着苟剩,一副困惑的模样。
苟剩继续安抚它,身躯慢慢往前挪动,手掌抚摸到了它的脖颈。
如此近距离观察,苟剩才发现鸡仔头顶有三根细长的冠羽,顺滑的羽毛紧贴身躯,狭长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苟剩。
苟剩微微一笑,却不清楚自己是否拥有五官。只是这笑容中包含的善意与亲近却清晰地传递出去。虚空中顿时漾起大片细密的波纹。波纹触碰到鸡仔身上,鸡仔仿佛十分受用,眼皮微微眯起,尾巴一个劲地左右摆动,倒像一只鸭子了。
苟剩一遍遍捋着鸡仔的羽毛,见它不再露出恶意,便试探地将鸡仔抱了起来。鸡仔轻轻地啄着苟剩的手指,痒痒麻麻的,像极了先前在陈家村孵化出来的小鸡们。苟剩笑着逗弄鸡仔,目光一瞥,胳膊上被翠绿小蛇咬出的伤口已经不见了。
魂魄依旧挣扎不休。苟剩再次小心翼翼靠近,仔细在藤蔓中寻找那条小蛇的踪迹。陡然间,一阵嘶嘶声迅速靠近,苟剩连忙后退两步,墨绿小蛇猛地窜上前来,身躯卷住藤蔓,朝苟剩不住地吐着信子。
鹅黄小鸡仔忽然从苟剩怀里挣脱出来,冲墨绿小蛇叽叽直叫。那小蛇似乎十分忌惮,缩了缩脑袋,将身躯伏低,紧张地盯着鸡仔。鸡仔急扑翅膀,尖叫着朝小蛇冲去。小蛇连忙缩身,转头溜走。鸡仔不依不饶,飞上尖刺藤蔓追了过去。
苟剩阻拦不住,只得任由它去了。
小蛇跟鸡仔都跑远了,苟剩便专心来对付藤蔓。
藤蔓跟苟剩的胳膊差不多粗,通体翠绿,尖刺遍布,足有手指头长短。尖刺扎进魂魄体内,魂魄如同一条肥虫般扭动蠢笨的身躯。越挣扎尖刺扎得越深。
苟剩附身的神魂之相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轻声抚慰魂魄。魂魄渐渐安定住,忍受着刺痛,不再胡乱动弹。
苟剩小心抓住藤蔓上的一根尖刺,使劲地掰了一下。尖刺十分坚硬,纹丝不动。苟剩改用双手握住尖刺,使出全身的力道,却听一声脆响,尖刺总算被掰断。
苟剩心下欣喜,忽然感觉手上一空,尖刺不知不觉消失了。
邪了门了?
苟剩微一沉吟,继续去掰另一根尖刺,双眼紧紧盯住。
咔嚓一声。尖刺应声而断。苟剩连忙看向手中,眼睛却瞪圆了。
尖刺眨眼间没入手心,然后消失不见。
苟剩握了握手指,捏了捏胳膊,并未察觉到异样。
眼珠一转,苟剩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找了段尖刺稀疏的位置,迅速将上面的尖刺全部掰了下来。于是,一段光溜溜的藤蔓露在苟剩眼前。
苟剩猛吸一口气,冲了上去,长开大嘴,狠狠地咬在藤蔓上。
入口是一股清香。随后,一股浓烈的苦涩味直冲脑海。苟剩此时陷入疯狂,死死咬住藤蔓。藤蔓仿佛活过来了一样,慢慢收紧。魂魄立刻发出惨叫。苟剩只觉自身力气正在缓缓消散,心中却更加坚定住心念,咬死不松口。
耳边传来一阵嘶嘶的响声。那条墨绿小蛇飞速游了过来,一口咬在苟剩的脖子上,同时身躯紧紧缠住苟剩脖颈。苟剩手脚顿时一阵无力,却反而狞笑一声,伸出手去,掐住小蛇的三角蛇头,想扯下来,却没了那股力气。一人一蛇暂时陷入了僵持。
苟剩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咬住藤蔓的嘴也没了力气,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咬住不放。
迷糊中,耳边传来一串叽叽叫声。苟剩努力看去,鹅黄小鸡仔一身残破,羽毛已经落了小半,头顶的三根冠羽也折了,舞动着已经没剩几根羽翼的翅膀,直直朝墨绿小蛇扑去。
苟剩喜出望外,挤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手指死死捏住小蛇的脑袋。那小蛇慌忙松开苟剩的脖子想要逃窜,小鸡仔已经赶到,趾爪紧紧攥住它的身躯,一口啄在腹部。
小蛇一阵嘶鸣。小鸡仔又狠狠啄了几下,小蛇身躯突然崩解,化为无数光点融进了小鸡仔的身躯。小鸡仔昂首叽叽叫着,一股趾高气扬的模样。
苟剩微微一笑,口中忽觉有一股水流涌进。他下意识地大口吞咽起来,犹如鲸吞一般吸入。藤蔓肉眼可见地干瘪下来,慢慢松开,如同一条死蛇掉了下来,渐渐消失不见。
魂魄逃离束缚,立刻在虚空中飞舞欢呼,绕了几圈后,一个个落在苟剩面前,恭敬如臣子。
苟剩再次醒来,脑袋格外清醒。刚一睁眼,却看见木道人怒气冲天地瞪着自己,呵斥道:
“小儿竟敢!”